8月13日,魯迅文學院。
余樺踩著拖鞋,踢踏踢踏地走回寢室,手上端著盆裝滿水的臉盆,脖子上掛著條毛巾。
「這天可真夠熱的!」
「可不是嘛!」
王碩擦了擦額頭滲出的汗,縱然屋裡有電風扇,可奈何吹出來的都是熱風。
「呶,我這毛巾借你擦擦。」
余樺把毛巾放進臉盆浸泡,然後麻利地擰乾。
「謝啦!」
王碩接過他地來到毛巾。
「你還在寫你那個破愛情故事吶?」
余樺把頭探了過去,就見桌上擺著一摞《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的稿紙。
王碩白了眼,「怎麼說話呢,這怎麼就成破愛情故事了?」
余樺撇嘴道:「一女大學生愛上一小混混,還深陷泥潭,難以自拔,甚至是還為他自殺,這故事還不破啊?你就不能寫點好的,歌頌下愛情,實在不行,就寫個像《空中小姐》那樣的愛情悲劇。」
「這你就不懂了吧。」
王碩嘿然一笑,「這叫女性特有的『向下的自由』。」
「啥意思?」
余樺一臉迷茫。
王碩用毛巾抹了把臉,「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有過這樣一段論述,『向下的自由』不是真正的自由,女性總被不可抗拒的誘惑包圍著,她不被要求奮發向上,只被鼓勵滑下去到達只被鼓勵滑下去到達極樂,當她發覺自己被海市蜃樓愚弄時,已經為時太晚,她的力量在失敗的冒險中一杯耗盡。」
「呵,有點意思!」
余樺從上到下,仔細審視,「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沒想到你上了文學創作班以後,說話不但文縐縐的,還能引經據典,可真瞧不出來。」
「那是,你們進步,我也不能原地踏步啊!」
王碩摸了摸鼻子道:「不過這話倒不是我看到的,而是方老師看過我稿子以後講的。」
余樺回想起前些天方言來魯迅文學院上課的情景,接著環顧四周,大為意外:
「鐵生、阿城呢?」
「跟方老師去編輯部,找海晏聊《虎膽龍威》的劇本了。」
王碩把毛巾遞了回去。
余樺感嘆了一句,「原來是這樣啊,難怪這一上午都沒見到他們的人影。」
兩人在宿舍里閒聊了會兒,但依舊不見石鐵生和鍾阿城回來,直到談及《空中小姐》的電視劇的播出時間太晚,錯過了金鷹獎的評選時,他們終於回到寢室,每個人的手上都拿著本雜誌的樣刊。
「這是?」
「《華夏作家》。」
「這不就是發表過《透明的胡蘿蔔》、《五一九長鏡頭》的那本雜誌嘛!」
王碩一眼就認了出來。
「就是這本。」
余樺疑惑不解,這一期的《華夏作家》可比上一期的發行時間晚了將近一周。
石鐵生笑著解釋說,本來《華夏作家》早已做好了排版設計等一系列工作,就差印刷這最後一步,但因為臨時收到了方言的最新作,原定的計劃自然就打亂了。
「這一期有方老師的小說?!」
余樺驚了個呆。
「而且還是你最喜歡的魔幻現實主義,不,準確地說是岩子在此基礎上寫出的幻覺現實主義。」
石鐵生翻開《華夏作家》,熟練地找到方言小說所在的頁數。
「幻覺現實主義?!」
余樺、王碩等人震驚不已,這個專有名詞簡直聞所未聞,一下子就來了興致。
與此同時,走廊里碰巧路過的的學員們聽到動靜,有的興沖沖地跑進屋內,有的奔走相告,把這個驚人的好消息散播出去,隔壁寢室的,乃至整個宿舍的學員都被驚動,一窩蜂地涌了過來。
頃刻間,石鐵生這個狹小的4人寢室里,人山人海,幾乎都快沒有一個落腳的地方。
但眾人絲毫不覺得擁擠,一雙雙眼睛緊緊地盯著競相傳閱的《華夏作家》。
就像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里,虛構了一座叫馬孔多的城鎮,是布恩迪亞家族的故鄉。
福克納創造了一個地方叫約克納帕塔法縣,而方言也有自己的一個虛虛實實的的小鎮,但這個小鎮跟馬孔多不一樣,跟約克納帕塔法縣也不一樣,是把全球不同地域和人種聚集起來的『世界村』。
「嘶!」
「看著像魔幻現實主義,但又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編者案上不寫了嘛,這是一篇仿夢小說,是把魔幻現實的手法和華夏夢文化的敘事相結合。」
「………」
耳邊響起激烈的討論聲,石鐵生看向正看得如痴如醉的余樺:
「覺得怎麼樣?」
「我在裡面讀出了當年在看《雪國》的感覺,暴力、無情、冷漠,特別是結尾的那一場狩獵,在陽光之下的雪本該是最溫暖,而且誤會和隔閡也像冰雪一樣開始消融,但想不到冷冰冰的子彈從主角的身邊擦肩而過,貫穿麋鹿的時候,卻是最冰冷最黑暗的一幕。」
余樺語氣里充滿敬佩。
「是啊,壞人臨死做了件好事,就是善,好人做了件壞事,就是惡,偏偏這個『惡』還是無憑無據,栽贓陷害,可人人都知道可能冤枉了他,但集體犯錯,所以等真相揭開時,才會集體沉默。」
「我在讀馬爾克斯的另一部小說的時候,也有同樣的感覺。」
「哪一篇?」
「《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
余樺說的是馬爾克斯繼《百年孤獨》之後傳播最廣影響最大的小說。
講的是一位富商和貧民姑娘的婚禮,在他們婚禮的當天晚上,富商發現他的妻子並非處女,一氣之下就把新娘退回了娘家,新娘在家人的逼問下,聲稱破壞她貞操的人是主角聖地亞哥。
新娘的兩個哥哥覺得家族的榮譽受到侮辱,於是拿上殺豬刀便去往主角的家裡尋仇,而且向小鎮居民大肆張揚他們要殺死聖地亞哥,小鎮的居民基本上得知這個殺人的消息,但卻既沒有人阻止兄弟兩人尋仇,也沒有把仇殺的消息通知給毫不知情的聖地亞哥,更沒有人懷疑整件事情的真實性。
因為除了新娘的證詞以外,,找不到一個證據能夠說明聖地亞哥奪走了女孩的貞操。
結果卻是鎮上所有人都知曉有人要殺死聖地亞哥,偏偏他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被殘忍地冤殺。
「人人都知道有人要殺了他,可他依舊死了。」
石鐵生道:「岩子的《狩獵》是,人人都知道他是被冤枉了,但都希望他能像麋鹿一樣死掉。」
「你們總說我的小說充斥著血腥、殘酷、冷漠,可跟方老師一比,簡直小巫見大巫!」
余樺臉上寫滿了興奮,顯然《狩獵》的文風寫到他的心坎上了。
此話一出,眾人深以為然,讀起來確實讓人脊背發涼,毛骨悚然,實在是太殘暴了!
讀罷之後,反覆思考,這個故事明明並不複雜,可為什麼會產生如此恐怖的感覺呢?
一個個說出自己的觀點,但在一點上達成了共識,那就是除了故事情節的設定之外,還和方言把所謂「幻覺現實主義」的手法用得高明,讓人與人之間的冷漠絕望的氛圍,瀰漫在整部小說里。
「他這種把虛幻的和現實融合的方式,跟卡夫卡、跟福克納、跟馬爾克斯他們都不一樣,是把華夏的傳統敘事藝術跟現代的現實主義結合起來,他自己創造了一種東方魔幻現實的敘事!」
石鐵生的評價,得到在場許多人的贊同、肯定和支持。
尤其對余樺這種先鋒作家而言,方言的「幻覺現實主義」仿佛給他們打開了一扇全新的大門。
魔幻現實主義竟然還可以這麼寫?(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