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輩九霄觀宋亦,未曾提前送上拜帖,貿然來訪,實在是失禮。」
「來的皆是客,隨緣法自然來去,又有何失禮之處呢?」
老和尚灑脫一笑,站起身來,示意宋亦跟上他。
「老衲就是慈雲寺的住持,法號靈善,雖然薄有些虛名,不過施主遠道而來,應該不是專程來慈雲寺上香禮佛的吧。」
宋亦也不藏著掖著,「不瞞方丈,此次來慈雲寺,除了上香禮佛之外,還有一事想要請教。」
「施主但說無妨。」
「在下想問,江州城從景元二年頻繁發生的幼童丟失案,是否與貴寺有關。」
一陣短暫的沉默後,靈善和尚迎著宋亦的目光,終於點點頭道:「有關。」
宋亦微微一怔,沒想到老和尚竟然這麼輕易就承認了,和他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樣。
「出家人不打誑語,老衲見施主靈台清明,功德無量,故而不欲欺瞞施主。」
「方丈乃是高僧大德,又精通佛法,為何要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呢?」
靈善和尚雙手合十,輕嘆一聲道:「阿彌陀佛,一切罪孽皆歸於我身,還請施主莫要再問。」
宋亦正色道:「事關重大,我又是受人之託,非得問個清楚明白不可。我看方丈似乎有些難言之隱,大可對我講來。」
靈善和尚嘆了口氣道:「老衲生有一雙慧眼,觀施主卻如臨巨淵,想來施主一身道行定然深不可測,揮手之間平了我這慈雲寺也不在話下。」
「可人間無可奈何之事,十有八九,任施主有再高的道行也是徒勞。就是再清廉的官吏,也無法理清一切因果。」
宋亦見靈善和尚意有所指,眉頭一皺,「莫不是有人以武力威脅方丈?」
「非也。」
宋亦聲音微冷道:「那麼,是寺中僧眾做出此等惡事,換取錢財嗎?」
靈善和尚也不生氣,道:「亦非也。出家人心持一佛,手持一缽,就足夠了,要些阿堵之物又有何用?」
「不與施主和盤托出,只是怕影響施主道心而已。若施主執意想要知道真相,就隨老衲前往後山禁地一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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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亦也弄不清楚這老和尚葫蘆里賣的什麼藥,明明與幼童失蹤案有關,卻還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還邀請自己去後山禁地探訪真相。
難道自己真的錯怪了他?
「不過在那之前,還需施主答應老衲一件事。」靈善和尚道。
「方丈請講。」
「若無必要,此間之事,莫要再讓其他人知曉。」
靈善和尚說完,便一言不發地在前面引路,在寺中轉了幾個彎,就熟門熟路地來到了後山。
通往後山的道路上立著「香客止步」的牌子,還有兩個迎客僧專門在此攔路。
見靈善和尚帶著宋亦過來,兩個迎客僧立刻合十一禮,讓開道路。
與香客往來不絕的前山不同,後山的路幾乎沒有任何修葺,不光崎嶇難行,有些地方還要手腳並用地向上爬。
有幾段道路,甚至還隱藏在灌木之下,用靈韻遮掩。需要用手撥開藤蔓,才能顯露出來。
如果不是有靈善和尚帶路,宋亦也需找上很久才能找到上山的路。
直到來到一處院子,路才慢慢好走起來。
宋亦從外面粗略一看,這院子的磚牆還挺新,應該剛修好沒幾年。
兩個武僧在院子前的大石頭上打坐禮佛,似乎對靈善和尚和宋亦的路過完全沒有察覺。
不過如果單單是宋亦一人前來,恐怕這兩個武僧立刻就會出手。
宋亦能感覺出,他們都是道韻深厚之人,常年在寺中念佛修煉,身手皆是不凡。就算對上欽天監的司葵,恐怕也能不落下風。
靈善和尚親手推開院子的大門,院內的場面立刻就讓宋亦皺起了眉頭。
十幾個幼童都剃了頭髮,穿著改小的僧衣,正坐在院子中央盤膝打坐,一旁有慈眉善目的僧人給他們講經,見到幼童們有不懂之處,就緩下語速,更加細緻地為他們講解,臉上看不出絲毫的不耐。
灰姑娘看著他們光禿禿的腦袋,不禁替他們感到擔憂——身上沒有毛皮,該怎麼熬過寒冷的冬天呢?
灰姑娘有心靠近問問,卻被一絲淡淡的佛光阻礙了腳步,似乎整個院子都在排斥她進入。
灰姑娘不解地望向宋亦。
宋亦一邊在灰姑娘身上布下一層靈韻,一邊解釋道:「這是人家的護院佛光,用來防備壞人壞妖,不是用來防備灰姑娘的。」
灰姑娘咬著手指道:「那為什麼沒有護寺佛光?進來的時候還好好的。」
靈善和尚呵呵笑道:「我佛講究眾生平等,人與妖並沒有什麼區別,怎能禁止心向佛祖的妖物上山聽經拜佛呢?後山的院子卻不同,這些孩子尚未長大成人,就需要佛光保護,免受妖邪侵害。」
「只是,方丈帶我來此地做什麼?」
「施主不是想知道,江州幼童失蹤的真相嗎?」
宋亦瞳孔一縮,「這些孩子,都是你們從江州城中帶上山的嗎?」
「正是。」
宋亦目中閃過一絲冷色,若非想要聽個解釋,這時候已經動手了。
「方丈為何要將他們從骨肉血親身邊奪走,強行讓他們在慈雲寺中學佛呢?此等違背天理人倫之事,方丈就不怕遭天譴嗎?」
「這就是問題所在。」
靈善和尚長嘆一聲,「施主乃是修道之人,當知子非魚的故事。施主不是他們,怎麼知道他們喜歡待在血親身邊?又怎麼知道,他們不喜歡學佛呢?」
「方丈此話怎講?」
靈善和尚帶著宋亦上前,用手指著其中一個男孩道:「那位臉上布滿疤痕的喚作明心,其父乃是城中某個酒樓的掌柜,家境殷實,卻經常濫飲,曾在醉酒後親手勒死明心之母,還以繩索綁縛明心,強迫其在旁觀看。」
「明心本想逃跑報官,但官差卻被酒樓掌柜買通,把他送了回去。自此日夜被掌柜鞭笞辱罵,臉上的疤痕也是這麼來的。」
「老衲聽香客訴說後,不忍明心受此劫苦,問過他願意皈依我佛後,便遣僧眾偷偷將他帶上山來,潛心教導,以佛法撫慰心中苦痛。」
靈善和尚明明在說他的慘痛過往,明心的臉上卻古井無波,只是非常平靜道:「不經歷如此劫難,小僧也不能被佛祖度化。種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因果由心生。欲知前世因,則今生所受者是……」
宋亦萬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情況。
僧不言名,道不言壽的規矩宋亦還是懂的,並沒有去追問明心的姓名,但與十二律卷宗中酒樓掌柜丟失幼子二虎一案完全符合。
如此說來,靈善和尚故意清除痕跡,防止幼童父母報官追查,也情有可原。
老和尚又指向一個女童道:「明淨亦是如此,其父欠了巨額賭債後逃得不知所蹤,其母只好賣身為娼,一邊還債,一邊撫養明淨長大。」
「可其父卻突然回來,不僅搶走了準備用來還債的銀子,還準備把明淨賣到煙花之地,逼得其母走投無路下自縊而亡,還準備把明淨一同帶到極樂世界。」
「幸得僧眾及時解救,帶回寺中。雖然慈雲寺自有清規戒律,不得收留女居士,可將明淨還給她的生父,無異於親手將這無辜的孩子推入無間地獄中,老衲豈能忍心?」
「故而明知此舉是破戒的行為,老衲還是收留了明淨。若佛祖要降下懲戒,老衲也甘願受罰。」
明淨上山沒多久,似乎還沒有從過去的陰影中完全走出,雖然還勉強保持著打坐的姿勢,眼中卻已泛出了淚花,瘦弱的身子也控制不住地戰慄。
宋亦默然地聽著老和尚為他講述這些幼童的來歷,心中百味雜陳。
在大周王朝所處的年代,為了鞏固封建統治,父父子子君君臣臣那一套,乃是不可撼動的道理。
父母對子女的控制力度,可不僅僅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已。
大周律法不僅不禁止民間賣兒賣女,為奴為婢。
就連鬧出了人命,打死了自己的孩子,官府也只是小懲大誡一番,不會過分追究。
別說是大周王朝,就是法律相對健全的後世,又有多少兒童遭遇過家庭暴力呢?除了忍耐以外,又有什麼其他辦法呢?
靈善和尚一邊安慰著明淨,一邊對宋亦道:「這樣的事情數之不盡矣,官府卻毫無作為,老衲只能出此下策,事後抹除痕跡,讓官府以為這些孩子是被拐走,才查不到慈雲寺中。」
「老衲不是佛陀,未能淨光明心,亦未能盡所有智,只空有一顆慈悲心而已,只能盡些微薄之力,暗中救下這些孩子,於天下眾生卻不過滄海一粟。」
「施主若有神通,能解眾生苦厄,老衲願立刻坐化,以戴罪之身不入塔林,來償還果報。」
宋亦聽後,終於長嘆一聲,向靈善和尚深施一禮。
就算宋亦無法成為這樣的人,起碼也會對這樣的人抱有尊敬。
「往日對大師多有不敬之心,甚至多有懷疑,今日方知大師慈悲,宋亦錯矣。」
靈善和尚側身避讓,微微搖頭道:「好心辦壞事時常有之,老衲尚且不知自己是否做錯,不過是想種下善因而已。」
宋亦道:「靈善大師大慈大悲,日後若有機會,晚輩也會盡些微薄之力。」
宋亦想得很清楚,先把此事告訴楚鸞,日後等去帝都的時候,再找機會見見當今皇帝,提一下這件事。
畢竟自己是九霄傳人,這點面子還是有的。只要皇帝不想著長生不老,宋亦還是願意跟皇帝坐下談一談。
靈善和尚低眉垂首,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老衲代苦難眾生,謝過施主。」
……
從慈雲寺下來的路上,宋亦一直在思索今天發生的事,不知為何,總有些不和諧感縈繞在他心中,揮之不去。
一個是慈雲寺後山的幼童數量,和十二律卷宗里的失蹤幼童的數量根本就對不上,少了一大半左右。
這些孩子被靈善和尚收養,那麼其他孩子又在什麼地方?
第二,根據靈善和尚的說法,每次接幼童上山的都是慈雲寺的僧眾。但昨天蔣六指卻說,做這件事的可能是城西的懶漢賈三兒。
那麼問題就來了,兩批不同的人,卻在同一時間,用同一套「不會留下任何痕跡」的手法作案,宋亦不相信有那麼巧合的事情。
這說明有人在對他說謊。
可事實就在眼前,如果讓十二律去追查這些孩子的身世,大概率跟靈善和尚說的一樣。
蔣六指明知自己道行深厚,應該也不敢對自己說謊。
宋亦最後的判斷是,兩個人都沒說謊,但兩個人都隱瞞了一部分的事實。
要知道「斷章取義」,也節選自「不要斷章取義。」
隱瞞的這部分事實,很可能就是案情的關鍵。
宋亦還在思考,灰姑娘卻在旁邊跟個好奇寶寶似的問道:「道士,那個院子的人崽子怎麼都沒有毛髮?還有寺里的好多人也沒有,他們都不冷嗎?」
宋亦嘴角抽了抽,「人穿衣服就不冷了,跟頭髮關係不大。還有,人是不能用崽子來稱呼的,你可以叫他們娃娃或者小孩子。」
「那為什麼人能叫我們兔崽子?」
「……那人沒素質,不要學他們,多跟我讀書,學點好的。」
「嘰,就跟那些人崽……小孩子一樣嗎?他們也是在上學嗎?」
「對的,小孩子都要上學,灰姑娘也要上學。」
「真可憐。」灰姑娘想起那些難寫的字,甩了甩灰發,「還是長大一些好,長大了就跟道士一樣,不用上學了。」
「長大以後要做的,比讀書寫字可難多了。」宋亦感慨一句,忽然察覺到有一絲不對勁。
「長大?」
隨著宋亦在腦海中快速回想,卷宗上的每一個字都清晰浮現在他眼前。
幼童被拐時的年齡,從5歲到14歲之間不等。
但宋亦今天在慈雲寺後山見到的那些幼童,卻沒有一個在十歲以上的。
宋亦心中感到一陣微寒,忽然想到了那不和諧的感覺出自何處。
要麼,靈善和尚根本就沒有收養過十歲以上的幼童。
要麼,那些幼童就因為某些不為人知的原因。
再也沒能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