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閣老揮袍擺袖,平安和富貴還沒來得及反應,只感覺天動地搖。涼亭基座土方塌陷,穿山甲周身顯化三丈高的明黃虛影,似乎是元神出竅牽引天地之力。
此番神行遁地的法術,把兩人帶到地底深坑之中,再無其他外人來打擾竊聽。
「兩位小友,貧道是閣老峰山神,紫霞關土地,玉衡派的山字門長老。」石敢當先是恭恭敬敬報上仙門來路,走完流程就不再講面子,只談里子:「蘭傲霜已經把來龍去脈都告訴我了。」
小穿山甲勾勾指頭,兩個石頭墩子成了座椅,接著在密閉空間地窟岩洞裡造出桌子。
平安和富貴被洞窟延伸出來的泥巴手臂推搡著,慢慢坐到椅子上。兩人只覺得驚悚怪異,看到瑩石所造燈盞的輝光,似乎石長老沒有敵意,才稍稍安下心。
「我本來遵照掌門的命令,使用遁地神行的辦法,到俠蹤鎮接人回山。」石敢當實話實說,沒有半點隱瞞:「師侄起初扯謊瞎編,要一人做事一人當——她信口開河,說邪見大師助她突破,救她一命,是她殺了玄真。」
「呵呵...」
穿山甲嬉皮笑臉,搖了搖頭。
「我說,仙盟有懲惡使來,再不老實交代,掌門師祖也沒辦法幫你。到時候懲惡使出手,那就是搜魂秘法伺候,使你神智痴呆五蘊愚蠢,變成廢人一個。」
「結果這個傻丫頭依然不肯說實話,於是我去找邪見禪師談,才問清楚兩位小友的來路。」
平安越聽越不對勁,質疑道:「你們玉衡派也怕那什麼仙盟?既然掌門知道誰是對的,誰是錯的。為什麼不敢為傲霜出頭?」
聽到此處,小閣老使勁撓頭滿臉困惑。它跳上泥桌,再次打量著狼怪和金毛異人的扮相。
「平安小友,其實你和富貴根本沒有引氣入體,是泥胎凡人,對麼?」
石敢當一語道破了富貴和平安裝神弄鬼的小秘密。其實邪見金蟾也早就看出來了,只是不點破不說破。在化神境界的修行人眼中,都可以捕風捉影查探靈力流轉的細微動向。
小閣老是玉衡派的鎮山靈獸,專門保護仙家靈脈的土地神,對於靈力的感知能力要更強——所以第一眼看見平安的時候,它就認出平安的真實面貌和靈根屬性。
當初講起這個謊話,也是為了應付蘭傲霜,為了糊弄玄真老狗。兄弟倆在小閣老面前沒有繼續辯解。畢竟圓一個謊言,就必須撒更多的謊,反倒是繞了遠路。
「咱倆不是泥胎凡人。」富貴連忙說。
平安跟著說:「我們根本就不是這顆星球的人。」
和石長老談起這個事情的時候,兄弟倆的想法很簡單,如果能找到合適的仙家大能,萬一這些神仙有辦法把他們送回地球呢?
「二位對傲霜師侄有救命之恩。」小閣老連忙指正:「此事切不可與外人談起。」
羅平安不理解,盤古大陸這地方也有種族歧視嗎?什麼猴子、蛤蟆、穿山甲都能求仙問道,生機勃發萬物有靈,動保看了笑哈哈,也不像什麼搞種族隔離的地方呀。
聽到小閣老談起恩情,富貴半開玩笑:「石長老的意思,就是咱們不是外人,都算內人了?」
「看來二位小友真的是天外來客,似乎什麼都不知道。」小閣老嘆了口氣,耐心解釋道:「對東宇神洲這動盪之地來說,天外之物都是外道靈災——是天魔。」
它語重心長,逐個去拍兄弟二人的肩,要兩個小傢伙好自為之。
「不光東宇神洲,還有伽藍中洲、葛六仙洲、南嶺離洲。每逢天魔災年,妖怪邪祟從天而降,災禍四起異魔橫行,神洲動盪民不聊生——在中原人眼裡,從天上來的都是恐怖魔頭。」
羅平安剛想開口問話,小閣老似乎猜透了這年輕人的心思。
「也不需要向貧道解釋什麼,出家人要煉真氣行真元,講真話做真人。玄真除了這個道號——嘴裡也沒有半句真話,一身修為都是藥園管理丹房師父養育。」
「傲霜師侄要脫困破局,也只能來離暗絕地搏命。這是玉衡派的恥辱——也是仙盟權威凌駕於我山門的鐵證。」
「既然兩位小友願意出手相助,我怎麼會污衊好人呢?倒要請懲惡使來講公道話...」
這番話似乎不是說給平安和富貴聽的,從岩窟泥穴的深處,慢慢走出來一個身材高大,臉色陰沉的年輕人。
此人器宇軒昂容貌不凡,氣質帶著肅殺陰桀之意,好比修羅場殺生無數的煞星閻王。光是來到桌椅面前,還沒有開口,就已經讓羅平安感覺到強烈的精神壓力。
他顴骨高聳眼如毒蛇,面色發白嘴唇也薄,好似一塊陰寒玄冰。
「本官是四象仙盟典獄司懲惡使,兩界門羅剎堂香主,謝袁春是也...」
似乎在一旁窺伺偵聽許久,懲惡使報上真名來路,對小閣老沒有什麼好臉色。反倒和羅平安這頭半狼說起人情世故。
「羅平安,陳富貴。對麼?」
終於見到這個鬼地方的執法人員,富貴卻不敢說話了。
羅平安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面對質詢審問,他大聲應道:「是你爺爺我!」
懲惡使嘴唇微微抽搐,但是忍了下來,沒有理會這邪祟的胡言亂語。
「本官負責調查玄真道人的死因,到了玉衡派,這個孟冬真君,把本官當傻子,要踢皮球攤責任,本官跟著小閣老來到俠蹤鎮——少俠你又把我當孫子,真是亂七八糟...」
羅平安沒有應,卻莫名感覺此事不簡單。
懲惡使和小穿山甲一起來的,也是個苦命跑腿打工人,沒有第一時間去刁難蘭傲霜,反倒把他們兄弟二人私下拉來談話,或許這恩恩怨怨另有變數。
「理論上本官不用來,但是感情上,本官必須來。」懲惡使敲了敲桌,特別講究重點,無可奈何的說了這句話。
富貴終於聽明白了,小聲與平安議論道。
「原來緝拿犯人的特警也不想管這個事兒呀?」
羅平安低頭應道:「他是領仙盟薪水辦事的人。」
站在什麼地方就說什麼話,就算挨了罵,懲惡使也只能乖乖聽著,絕不去嘴硬一句。
玄真和蘭傲霜的仇殺恩怨,那是人證物證俱在,像小閣老說的,要講真話做真人。如果助紂為虐顛倒是非黑白,懲惡使也得撞上心魔,道心破碎修為盡毀。
只是這個「感情」,懲惡使謝袁春是沒辦法繞開的。
玄燁真仙是四象仙盟的魁首角色,沾親帶故的血脈子孫出了事,看人臉色辦事的部下,都得掂量掂量後果。就有了這個[理論上不用來,感情上必須來]的說法。
理論上這案子已經結了,都不需要懲惡使來講話。
應該喊揚善使送丹藥靈寶,慰問蘭傲霜,獎勵衛道士。
但是感情上,懲惡使還是得來挨這頓罵。
羅平安依然沒有鬆口:「孫子,你要問什麼?」
「要找到玄真的屍體。」懲惡使情緒平靜。
羅平安兩眼冒火,越想越氣。
「就在爛木林,或許被妖獸叼走了,我沒有給歹徒收屍的習慣。」
懲惡使咬牙抿嘴,也有了火氣。
「小閣老和眾多弟子談起此事,也有陳國皇子作證,玄真想以人煉丹...」
「對。」富貴連忙接道:「你可不能冤枉好人!是他先動的手!」
「既然如此,本官也沒有什麼可講。」懲惡使低聲懇求道:「只希望二位不要將此事外傳...」
羅平安怒目圓睜:「為什麼!?」
「玄燁真仙是仙盟魁首,若他世家傳出如此醜聞,恐怕難以收場...」懲惡使已經埋低腦袋準備挨罵。
羅平安也沒讓謝袁春失望——
「——放你媽的屁!我憋了一肚子火!」
「他爹娘教出來這麼個混蛋!你怎麼不去翻開他屍體?把他狗腦子撬開,你去審審他!問他為什麼要傷天害理?」
「這老狗要吃人的時候!你怎麼不去懲惡呢?」
「我喊你孫子你也敢應?蝙蝠身上插雞毛——你算什麼鳥?」
「占著茅坑不拉屎!輪到你幹活了你就來和稀泥?」
「我看你是天天琢磨著半夜出工——淨幹些見不得光的黑心生意!」
「和那玄真老狗一個德行,二十一天出不了一隻活雞——全他媽是壞蛋!」
「他要吃人啊!他就沒想過報應嗎?」
「什麼叫不要外傳?我還得守玄燁的貞節牌坊?!他家裡出了這麼一號食人魔?還不許別人說閒話?」
羅平安罵起人來不帶停的,腥臭的飛沫都噴到懲惡使的臉上去。
小閣老在一旁看傻了眼——謝袁春香主好說歹說也是化神後期大能,在葛六仙洲算得上百年一遇的天才,哪裡見他受過這種辱罵。
「你要給玄真收屍?他進了棺材還得你來擦胭脂——人都死透了還要面子?」
「我看他就是木匠修庭杖還得挨板子,是自作自受!」
眼看懲惡使的臉色越來越陰沉,富貴連忙喊住,狠狠踩剎車:「行了行了,哥,羅哥,不至於...羅老師...不至於...」
「羅平安,陳富貴。」懲惡使低聲說:「玄燁真仙的子孫家眷,整個宗族少說有六千多人,一人得道雞犬也升天。他根本就不在乎玄真的死活,那麼多子子孫孫,他也管不過來——他只在乎名聲,在乎臉面,如果二位能幫這個忙,就此一筆帶過...」
平安突然有種深深的無力感,好像說什麼都沒有用。
沒有實力,什麼都是假的,這片盤古大陸就是有點大病。
俠蹤鎮的老百姓恐怕活不過這個冬天,兩兄弟討米化緣的時候,聽村鎮裡的老人講起生死大事,都是稀鬆平常,畢竟倒霉催的瘟疫災年,人們也大多活不過三十五歲。
高高在上的仙人要為了自己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外戚玄孫,調派懲惡揚善的執法者,就為了爭這麼一點臉面。
他的心裡有一股火,卻不是半狼法相五黑神犬帶來的惡火。
他只是覺得,人不該這麼活著——不應該只是掙扎苟且的活著而已。
在這個瞬間,小閣老感受到了強勁的神念,它的神識牢牢鎖定了羅平安,這塊璞玉靈石似乎產生了非凡變化,在經受烈火煎熬。
懲惡使依然低聲求告,希望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如果二位不嫌棄,孟冬真君應該會把事情都安排好——你們是武靈山的人,絕不是什麼外道天魔。」
「夠了!」羅平安要懲惡使閉嘴,他不想再聽。
懲惡使只是例行公事,接著說:「蘭傲霜如今已是元嬰境界,假以時日能夠化神,未來可期——玄燁真仙一定有厚禮相贈,致歉感恩。」
「人家夠給面子了...」富貴扯了扯平安的後心毛:「老羅,老羅...」
平安沒有再說話,他沉默了,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夠發聲。
等到懲惡使囉嗦完,如何處理玄真後事,玉衡派如何交接,要怎樣善待蘭傲霜,把這些「關係」都走通,羅平安什麼都沒聽。
小閣老把兩人送回涼亭里,立刻跟著懲惡使去爛木林深處,沿著土災變化的地肌尋找玄真的遺體。
外門弟子多少都聽說懲惡使要來查案的事,這兩個從地縫裡鑽出來的武靈山大英雄救了蘭師姐,自然要上來關切問詢。
羅平安只一眼就嚇得這些修行人不敢上前,他把富貴拉到僻靜地方,躲到五菱宏光旁邊。
他一個勁的抽菸,然後團了好幾個雪球,狠狠的丟去極遠方。
「我要修仙!我得變強!」
富貴還指望邪見禪師帶兄弟倆發財,做著安樂公的富翁夢,突然被平安一語驚醒。
「你要幹什麼...」
羅平安信誓旦旦的說——
「——我不想這麼窩囊的活著!富貴!」
......
......
天魔禁地·渡厄關。
兩位元嬰修士來到險地尋寶,卻因為一頭青牛精怪的屍體大打出手。
青雲坡邊上,凌空飛過兩團耀眼的彩雲,都是元嬰靈光離體狀態,要全力吸收天地靈氣,已經打出真火!
「神霄派黃口小兒!老夫費盡心思才把這青牛怪獸逼到青雲坡!耗上三十三天困而不殺,只怕壞它皮囊筋肉!卻叫你使喚紫府神雷一下殺死!你賠我的寶貝!」
另一個元嬰光團里傳出叫罵——
「——老東西!寶貝寫了你名字?你困住的就是你的?!」
懸在光團周邊的靈寶飛劍時而停滯引招,時而疾馳飛射,在高速飛行的狀態下破風交纏,絞劍突殺!
半空中炸開一朵朵紅花光焰,都是飛劍交擊金鐵厲嘯。
沒有掐訣施法,沒有念咒通靈,跳過鬥法環節,他們已經來到了最基礎的追逃廝殺階段,每一次投射飛劍都是原始的殺戮衝動,根本就談不上半點技巧——靈力也所剩無幾,只能拼法器。
「二位施主...」
老猴子空法守在青牛怪屍體旁邊苦苦相勸——
「——冤冤相報何時了,仇恨只會滋生仇恨,既然這青牛精怪的屍身已毀,不如一人一半...」
兩道流光飛矢打將過來!
仔細看去,竟是二人合力投來的掌中刀離手劍,這種法器尺寸更小速度更快,都是用來偷襲的致勝奇兵。
一前一後飛矢暗器正中空法禪師的心口額頭,它沒有躲避,兩掌膨脹變形,好似銅盆大小的粗糲肉掌抓來這陰狠毒辣的離手暗器,聽見兩位元嬰修士厲喝。
「你算什麼東西!」
「再敢說廢話!把你這畜牲也宰了!」
不遠處,從熒惑妖星的天火隕石之中,冒出一團深紫色的肉莢,它迅速生長,變成一顆長滿了眼球的幼苗——這便是外道天魔的幼體。
它沒有散發出任何靈力波動,與羅平安和陳富貴一樣,都是天外來物。
這水靈靈的眼珠子看清了混沌世界,便朝著青牛怪獸的殘屍迅速爬去。
空法禪師恰好在消解這離手暗器的內勁,一不留神,便聽見骨碎肉裂的異響——
——回過頭去細看,兩位元嬰修士也感知到自己苦苦追求的寶物似乎出了差池。
他們奮不顧身要爭搶靈寶,一老一少玄黃二色的元嬰牽扯著肉身,猛的撲向這怪異秧苗,結果在頃刻之間,連慘叫都沒傳出來,渾身血肉像見了陽光的冰花——變成了紅燦燦的泥流。
驚人的靈力潮汐從青牛怪身體之中散發出來,它的肚腹膨脹,牛角裂開變為手掌,指頭都爬滿了眼球。
再看二位修士的腦袋,已經移形變化,成了這怪物的顱腦,另一顆腦袋卻長在屁股上。
四條破破爛爛的蹄髈齊齊炸開,變為又粉又嫩的昆蟲步肢,化為密密麻麻的百足掌趾,不一會就踩著氤氳靈氣踏空飄飛!
空法禪師這才意識到,天魔似乎來的更早了!
它從袖裡乾坤取來一對金刀法寶,拔出明王戒刀引動真元法力,行功至極點要露出火猴兇惡本相!
風雲瞬息變化,熊熊烈火從空法老猴子的背脊燒到天靈蓋,至真至純的火靈氣化為兩肩和眉心的三魂異像,靈火一路攀爬到雙刀鋒刃。
光華一閃!風馳電掣!
只見皂袍袈裟凌空飛掠,白猿疾馳揮斬,瞬息帶出五六百尺的焰浪漣漪,青雲坡的山頭古樹都叫這恐怖刀罡砍去一大片,又立刻燃起來山火!
可是那占據了青牛精怪和元嬰修士肉身的天魔!卻只是趔趄踉蹌的跌回地上!
——它沒有死!絕沒有!
空法內心驚懼,龍智大師贈它的法寶禮器,這明王戒刀卻有了兩個缺口!
「妖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