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內侍領旨而去,成化帝才朝朱佑樘說道:「此事朕自有主張,你且先退下吧。」
朱佑樘不再爭執,行了大禮,便往外走去,將將踏出門檻,就看見一道身影緩緩靠近,卻是萬氏。
朱佑樘是太子自尊,自然不需向她行禮,而她是貴妃的身份,也無需向他叩拜,二人面對面走過,沒有發出一點聲響。見到萬氏走進殿內,朱佑樘便頓住了腳步。
萬貴妃行了禮,就見到龍案上的那些帳冊,目光之中並無半分慌亂,只是靜靜說道:「陛下都知道了。」
「朕這些年,給你的還不夠麼?」成化帝抬起頭,似乎在瞬間老了十歲,他看著眼前這個芳華已逝的婦人,這張臉看了幾十年,從他還是嬰孩的時候,就一直在身邊,幾十年了,他給了她榮華富貴,給了她權勢,可是她依然背叛了他!
「朕……給得還不夠嗎?萬家在大明如日中天,萬通的權勢一漲再漲,母后說你不能成為皇后,朕給你貴妃的身份,皇后已廢,你執掌鳳印,甚至這些年你在宮中做了那麼多……那麼多傷害朕的事情,朕都不曾怪罪於你,為何……為何你還要背叛朕,和瓦剌聯手,意圖吞併朕的江山?」
萬貴妃靜靜地聽著這些,一直到成化帝說完,才緩緩開口:「陛下以為,這些都是妾身想要的麼?」
成化帝一震,「若是不想要,你又為何……」
萬貴妃仰頭迎著他,目光之中毫不畏懼:「陛下還記得嗎?陛下十歲那年,在冷宮中見到的那名侍衛?」
成化帝卻是想到了什麼一般,露出驚愕之色。
「冷宮之中,是他暗中幫助,你我才能度過那艱辛難熬的歲月,可後來,陛下又是如何做得呢?」萬貴妃輕聲問道,「後來,在先帝的侍衛出現的時候,當那些侍衛要殺死景帝手下的時候,陛下……陛下並沒有開口救他,任由著他死在亂刀之下,陛下可還記得?妾身也不過是學著陛下罷了。」
「因為……因為他……他和你……」
成化帝始終沒有辦法說出口,萬貴妃卻笑了起來,「因為陛下知道,他與我兩情相悅,所以陛下就要殺了他,讓我從此以後無依無靠,只能跟在你身邊,取悅你,伺候你,跟整個後宮的女人斗,既然你將我困在這裡,我又為什麼不能用自己的手段報復你!」
「朕的那些孩兒,都死於你手,你卻連自己親生的孩子都不放過!」
「我也要讓你嘗嘗看失去所愛的滋味,我的孩兒會明白我的苦心,明白我的難處,他不會怪我。」萬貴妃說著悽然一笑,「可惜,朱佑樘那小子命大,竟然讓他逃過一劫,站在你的面前。」
「貞兒,這麼多年,你對朕難道就……就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麼?這些年的恩愛,難道都是假的麼?」成化帝不可置信地開口,說出這些,就連他自己都在顫抖。
「沒有,一點都沒有,我很你,陛下,我恨你。」萬貴妃咬牙切齒地說道,「我本來可以出宮,做一個平凡的百姓,跟著自己的夫君相依為命,過簡單的日子,可是為了照顧你,我硬生生得留在了宮中,我本以為已經找到了命中注定的人,會與他一生一世,可是你,為了你的私心,親手毀掉了我的幸福,把我強留在宮中,這個華麗的鳥籠困住了我,從此以後,我看不見山河湖海,看不見連綿青山,看不見塞外草原,我只能鎖在這裡,讓歲月蠶食掉我的年華,眼睜睜看著你左擁右抱而無能為力,這些,都不應該是我要過的生活,都是你!是你毀了我一輩子!」
萬貴妃一字一句落入他的耳邊,將他的心也跟著砸成了碎片,成化帝想起那侍衛被殺死的那一幕,萬貴妃拉著他的衣裳,求他救命,他並沒有點頭,冰冷地看著那一切,那是他這一生中做過的唯一違背良心之事,只是為了要得到她,留住她,因為他早就知道,若是侍衛不死,一切安定,她就會離開自己,永遠不會再出現了!
他怎麼能忍呢?他已經習慣了她的存在,習慣了和她相依為命,每天夜裡醒來有她柔軟的身體擁抱著,溫柔的聲音呵護著,他才能避開一個又一個夢魘,安然入眠,他怎麼能將她拱手讓出去!
於是他做出了這個決定,自私了一輩子。
貞兒在之後消失了好多天,才重新出現在自己的面前,一如從前的溫柔體貼,甚至也不再將他當做孩子看待,他自是高興的,為了她,披荊斬棘,也要留在身邊,雖不能給她最高的榮耀,卻能將最高的權利交到她的手中,只因為他是她最信任的人。
可是她做了什麼呢?
他又如何能怪得了她?
「陛下……陛下如今是要將妾身打入冷宮嗎?」
萬貴妃的聲音再度響起,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他茫然地看著眼前的女子,好像回到了數十年前的年幼時光,他那樣得依附著她,又怎麼可能將她從身邊趕走?
「你退下吧。」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冷漠地開口。
「妾身知道陛下收到了這些之後,就已經準備好了,去冷宮,也不過是換一個位置罷了。」萬貴妃一步一步逼近,逼著他做出決定,「陛下真的不送嗎?」
成化帝的目光終於恢復清晰,他盯著她,突然笑了起來,「貞兒想要離開朕的身邊?恐怕這輩子都不可能!」
萬貴妃的目光也跟著冷了下來,她狠狠得盯著他,雙手交叉於前方,淡淡說道:「既然如此,陛下若無旁的事情,妾身就告辭了!」
說罷,她行了個禮,轉身便往外走去,再不看他一眼。
成化帝看著她的背影消失,支撐了許久的身體終於忍不住,軟在了龍椅之上。
……
萬貴妃行至殿外,稍稍鬆了口氣,就看到朱佑樘立在那處,她略作遲疑,便冷冷一笑,走過去說道:「殿下倒是有興致聽牆角。」
朱佑樘淡淡說道:「這些不過是陳年舊事,整個宮中恐怕都已經知道了。」
萬貴妃見他神色平淡,想到自己這些年努力經營都被他一舉吞噬,心中很是不甘,「殿下也不要高興得太早,陛下既然不會將本宮打入冷宮,往後怕也是不可能的,想要打倒本宮,怕沒有那麼容易。」
「那就拭目以待?」朱佑樘並未有絲毫畏懼,緩聲回應。
萬貴妃卻是露出一抹冷笑,說道:「本宮勸殿下還是先保護好身邊的人吧,後院起了火,一切可就難說了。」
說罷,也不待朱佑樘回應,便轉身離去。
朱佑樘咀嚼著她後面的這一番話,心中不覺生出不妙之感。
……
萬家山內大宅之中,張敏之提著兩個食盒走在萬大祖身後。
明日就要落雪,但因為這大宅地處溫泉之上,所以此處在冬日裡非但不顯荒蕪,反而有著京城之中難得的綠意。
萬大祖徑直走在前頭,淡淡說道:「萬萬喜歡春天,最討厭冬天,這裡四季如春,她一定會喜歡。」
張敏之的心頭一陣悲痛,卻是強壓了下來。
「她很小的時候,就喜歡在樹上躲著,那時候我總是擔心她會掉下來,每日一聽到樹就提心弔膽,好不容易等到她長大了,以為會安分一點,可惜她終歸沒有如我的願。」萬大祖自顧自地說著,也不知道是說給自己聽的,還是說給張敏之聽的。
張敏之依然沒有回應,聽著萬大祖的話,她不自覺抬頭看了看上空,總希望抬起頭,也許就能在某一棵樹上找到萬萬的影子,看到她笑眯眯地對自己說:「敏之哥哥,你找不到我吧,我爬樹也是很厲害的哦!」
她覺得眼眶有點濕,一定是溫泉的熱氣導致的。
萬萬的歸處在一間屋子裡,小小的墓碑上面寫著她的名字。
萬大祖低聲說道:「她不喜歡在外頭待著,外頭風吹雨打,我也擔心,這裡就很好。」
張敏之輕輕點了點頭,萬大祖嘆了口氣,又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放到她的面前,說道:「萬萬,你的冊子,我當著你的面交給你的敏之哥哥了,往後你可不要再說爹爹占著不放,偷看你的秘密,但是,一定要經常回來看爹,爹一個人……很孤獨……」
萬大祖說完,轉身便出了屋子,明明是短短的幾步路程,他卻蹣跚了好久,才出了門口。
房門關上,獨留張敏之一人。
張敏之蹲下身,將食盒打開,把裡頭的菜一道一道擺出來,一面柔聲說道:「萬萬,你先前說想吃我燒的菜,我一直沒有空,今天幾個拿手小菜,帶過來一道品嘗,雖然比不上我阿娘,但是還是能忽悠小包子的。」
碟子落在地上,發出輕微的響聲,好像是有人緩步走來的腳步聲,張敏之擺好了菜,又把碗筷放好,拍開了酒罈子的泥封,說道:「這罈子好酒,也是我讓我弟弟從滄州帶回來的,狀元紅,本來要等著成親的那日享用,你有口福了。」
說著,緩緩將兩個空酒杯滿上。
她吸了吸鼻子,輕聲問道:「自你走了之後,我一直沒有來看你,你會不會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