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澤良猶豫了下,說道:「我家西席先生在作畫上也有一番,他曾見過,也和我討論過齊潤的《秋夕風雨圖》,確實是畫中佳作,但今日這一幅……」孟澤良頓了頓,又道:「方才齊潤說沒有靈感,確實也是情有可原。」
他的話落下,就聽到一個冷笑聲,方才與齊潤爭執的畫師韓子昊說道:「何止是今日沒有靈感,近兩年都沒見他出過什麼好作品。整個東蘺社卻被他壓得無法出頭,我要不是看在一亭的面上,早就不想來了。」
張敏之詫異道:「許社長既能提點,為何自己出不了作品呢?」
韓子昊隨口應道:「有何奇怪?一是社中瑣事許多,又要伺候齊大少爺,哪有這麼多時間,二是我們也曾見過他的畫作,確實……慘不忍暏,有人天生就有品畫之技,卻未必有下筆之能,也是正常。」
張敏之瞭然,孟澤良卻是好奇道:「前輩,我看您和齊潤的關係不太好。」
聞言,張敏之真想將這傢伙的嘴巴封起來,韓子昊冷哼一聲,說道:「我家書香門第,不屑與屠戶家的走狗為伍。若非好友強拉,我才不想沾這個名。」眉眼之間,儘是不屑。
此言恰恰便被朱子儀聽在耳中,今夜他原本也只是打算當一個壁上花,他自小就受到高師指導,對這些畫師們口中的技巧自然是不屑一顧,只是看著萬方被一堆人圍著,心裡有些惱怒,此刻聽到韓子昊口出狂言,他的臉上怒意更甚,然而韓子昊並沒有明確道出原委,自是不好直言反駁,便冷冷哼一聲,說道:「是高攀不起,還是不屑為伍?」
「高攀?真是可笑,萬家在民間做了多少破事,以為大家都不知道?前兩個月還在滄州強搶了人家的樊樓,害得人家家破人亡,這種燒殺搶掠之徒,我……」韓子昊的話說到這裡,身側的朋友已然察覺不對,立馬捂住他的嘴巴,笑著打圓場道:「喝醉了,喝醉了,開始說胡話了!」
韓子昊一把扯下朋友的手,說道:「什麼說胡話!」
「無憑無據,就敢在這裡信口雌黃,真是無法無天了!」朱子儀冷聲說道:「你可知道污衊皇親國戚是個什麼罪?」
「什麼罪,屠戶家的敢做,還不敢讓人說了!」韓子昊不甘示弱回應,又上上下下掃了朱子儀一眼,酸聲說道:「你這麼緊張,莫非也是屠戶家的走狗?嘖嘖嘖,就不怕被拆了骨頭燉湯嗎!」
朱子儀向來不喜與人吵架,再加上他的身份,也沒幾個人敢跟他吵架的,如今韓子昊懟了幾句,立刻氣紅了眼,雙手用力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卻硬是說不出話來,那邊梁中康正想著辦法和畫社的人套近乎,這才察覺到自家主子正跟人家吵架,連忙過來撐場子:「好大的膽子,萬娘娘將聖上照料至今,就連聖上都出言誇讚,你在這裡污衊萬家,就是在懷疑聖上,如此看來,你必然心懷反骨!」
然而韓子昊的酒勁上頭,哪裡有懼怕之意,立刻嗤笑道:「太后娘娘是聖上生母,對屠戶家的看都不看一眼,照你的意思,太后也心懷反骨,她要反誰?自己親兒子嗎?」
梁中康被他如此一堵,同樣說不出話來,再看朱子儀鐵青的臉色,他只能硬著頭皮喝道:「你算什麼,竟敢如此侮辱皇親國戚!」
韓子昊嘲笑地看了朱子儀一眼,又朝梁中康說道:「這句話聽著怎麼如此耳熟呢!哦,剛才好像有人說過,我姐姐是太后弟弟的孫媳婦,我也是皇親國戚,怎麼,不能說了!」
雙方正鬧得不可開交,許一亭這次回來,見到此景,生怕真的打起來,連忙衝上去做和事佬,笑著說道:「不論是萬娘娘,還是周太后,都是聖上最親近的人,都是大明的子民,同住在大明的土地上,大明地大物博,風景如畫,即便是今晚的月色,同樣也是蠻夷所無法媲敵的!」
說話間,許一亭抬手一指,大家幾乎是下意識看了過去,一輪明月高懸於空,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但是恰到好處地解開此刻的爭執,就聽許一亭繼續道:「我有個提議,不如大家以明月為題,畫一幅畫,三日之後再聚一聚,互相切磋觀摩,共同增長畫技?」
此刻,張敏之不得不佩服許一亭,能在齊潤的壓迫下還能將畫社這一群畫師收得服服帖帖是有一定的本事,天空明月皎潔,月光灑落,照得萬物清晰無比,就連寮房的窗戶都能看得清晰,寮房旁邊傳說中的瀑布,一側是高峭的懸崖,一側是翻騰的瀑布,確然有種神奇之美。也許本次要交的畫作,就可以此為題了!
張敏之正想著,突然間,她的目光一凝,還來不及叫出聲,就見到一道身影從寮房的窗口飛了出去,伴隨的是一陣慘然的尖叫。
「不好,聽著怎麼像潤芳的聲音!」許一亭臉色一變,立刻衝下樓,大家緊隨其後,一部分人隨著許一亭到寮房查看齊潤是否還在,另一部分人跑去找寺院的負責人報告此事。
眾人心中惶然,到了寮房找了一圈,果真沒有齊潤的身影,許一亭傷心道:「我將他送回了屋就走,離開之前,生怕他被風吹著了明日不舒服,特意將窗戶關緊了,怎得會……怎得會……希望不是他,千萬不要是啊!」
眾人一陣沉默,卻不敢離開齊潤房間半步,只希望他是出去散心,很快就能回來。而寺院這方也派出人手四處尋找。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傳來了消息。
寺院的僧人在懸崖之下找到了齊潤,當時,他的肉身多處傷口,身上的骨頭沒有一塊是連接的,幾乎是當場而亡。
許一亭看著齊潤的屍骨,頓覺自責不已:「是我的錯,我應該守在你身邊,而不是以為你睡著了就走了。」
因著許一亭素日裡跟隨在齊潤身側,感情頗深,然而其他畫師對齊潤卻是態度不一。
有人安撫許一亭:「這事你也不想的,誰會想到他會突然醒過來呢?」
有人疑惑:「潤芳今日看著和平日無異,怎地想到了尋死?」
許一亭抬頭說道:「怎會是尋死?」
「失足必然是不可能的。」張敏之想到寮房之內的情形說道:「因為這間屋子處於懸崖處,寺院生怕出什麼意外,特意將窗戶設到了胸口的位置,讓屋裡人既可以見到窗外美景,又不會發生危險,而且你剛才說,你走的時候,特意把窗戶關上了,除非從一側的桌子爬上去,否則絕對不會摔出去的。」
「你是說,他是……自殺?」許一亭愣了一下,隨後立刻搖頭說道:「不可能,雖然他近日因為畫不出好作品而煩惱,但也不至於尋死啊!」
「且不說是不是這樣,就算是他發酒瘋從窗子跳下去,你也沒辦法,誰不知道齊潤喝多了就鬧事,你也是擔心他又出醜,才將他送過來的,這事情不怪你,別自責!」韓子昊不耐煩安撫道。
許一亭耷拉下腦袋,不再出聲。
眾人紛紛安靜了下來,事出突然,大家也是毫無頭緒,從眼下的情況來看,確實只是一場意外,加之齊潤平日裡前科累累,出現這種狀況也是有可能,只是一想到他爹是禮部侍郎,雖然齊潤不是他的獨苗,卻尤為器重,如今出現這樣的狀況,大家的頭皮都有點發麻。
正在這時,一道嘶啞的聲音突然從身後飄了過來:「齊畫師會不會是以身殉畫?」
眾人一聽,紛紛愣住,韓子昊忍不住問道:「白姑娘何出此言,只聽說過以身殉情,以身殉道,這一身殉畫又是何意?」
「莫邪和干將投身劍爐,鑄就絕世寶劍,高麗那邊,有人為了寫出一手好字,將靈魂典當了出去,你們說齊潤如今的作品不及從前,是不是因為他其實已經做了某種可怕的交易?只是時機到了,他只能以命抵償呢?」
白歡歡的聲音嘶啞,在午夜時分幽幽傳出,聽起來有些毛骨悚然,韓子昊聽罷,強撐著說道:「姑娘真會說笑,這種無稽之談……」
「怎麼會是無稽之談呢?」白歡歡立刻否認道:「去年我妹妹,她便是以身祭奠,才令祖母痊癒的,近日河南泛濫成災,淹死餓死了不少平民百姓,想來也是上天施下懲罰,我想若是想要保住百姓安危,只要有尊貴之人以身祭奠,必然能平息災難。」
張敏之心中一凜,這姓白的什麼意思?
「白姑娘你錯了!」張敏之出口說道:「洪水泛濫,與水利築修有關,百姓受災,官員若是有作為,不貪墨,不徇私,何來餓死之說,尊貴之人,貧賤之人,皆是血肉之軀,何來祭奠就能平息災難之說?」
白歡歡微微蜷縮了一下,低聲說道:「然而,我祖母確實是痊癒了,這一年無病無災,她常常說能感覺到喜兒在保護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