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無憂現在感覺很好。
氣機迴蕩,生生不息。
道域輪轉,一閃而逝。
踏足七境,竟是這般舒暢的事情。
葉無憂明明踏足半步七境已然有些時日,但距離真正的七境卻始終不得門路。
如今再看,倒是自己誤解了。
世人皆說踏入七境要追尋融道於身,葉無憂聽得多了,便也煞有其事的這般認定。
可七境的修行者葉無憂見得不少,七境施展道域,葉無憂也能施展道域,神通術法手段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正如中三境凝鍊法相一般,葉無憂如今也無法凝練出自身那虛幻天地法相,但誰又能說他並非中三境呢?
修行便是修行,修到覺得行了便是,哪有那般多彎彎繞繞的道理規矩可言。
身前有話音傳來,聲音清冽,將葉無憂思緒拉回。
「葉無憂,你知不知道如今是什麼處境,你與我如今的七境,是這詭域之中得來的,你當真不覺有何隱患麼?」
洛清寒的話音帶著淡淡的質問與不解。
就這般踏入七境,她心中一樣有些微微驚喜,但喜悅過後理智便告訴她,事情或許並非想像這般簡單。
畢竟天下哪有白得的東西?
原想著與葉無憂商議一番,可沒曾想對方似乎渾然不在意這一點,令洛清寒好生氣惱。
可葉無憂只是微笑。
「我知道的。」
「知道?你知道什麼?」洛清寒目光疑惑。
葉無憂初始並未回答洛清寒的問題,眼中露出思索,仿若是為了印證什麼。
畢竟,他發覺自己眼下這股良好的感覺,並非來自於他眼下的境界。
七境,似乎不算什麼值得一提的事情,也並非他眼下最為在意的事情。
他的目光默默望向一旁,望向了一旁些許殘存的林木。
明明是黑夜,明明是焦黑已然全無生機的樹幹,可在葉無憂眼中,樹身之上卻是有著絲絲以往從不可見的脈絡,自樹根向著樹幹不斷延伸。
這些脈絡,只在葉無憂眼中浮現。
他的眼中似有明悟,隨即說出一句在幾人聽來有些莫名奇妙的話語。
「此樹距今兩百三十二年。」
洛清寒極為不解。
「你在說什麼?樹?」
葉無憂目光從樹身移開,又望向一旁已然泛起焦黑的土壤。
那裡的地面先前被神通生生炸出偌大凹陷,深坑之中,有一方埋藏於地下多年的巨石顯露。
平平無奇唯有歲月痕跡的石塊,落在葉無憂眼中,卻是有些不一樣的信息。
「三萬萬年。」葉無憂目光有些恍惚,自顧自開口。
可洛清寒卻更為疑惑,目光望著葉無憂,眼眸之中滿是茫然。
「什麼三萬萬年,你在說什麼?」
可葉無憂眼下目光卻是更為恍惚,並未回應洛清寒,只是腳步一掠,便走到了山間崖畔。
目光放眼所及,將夜色下的山林一切皆收入眼底。
山間沉睡的飛鳥,溪流下盤踞的游魚,夜色下啼鳴的飛蟲,林木,山石……
目光微微抬眸,望向那昏暗的天空。
葉無憂呼吸稍稍急促了一瞬,但隨後便平靜了下來。
這一切在他人看來不過是是最為平常的景物,但落在他眼中,卻是仿若包含著無盡的信息。
一切事物如同在他眼中標明了一條條概括。
就如同一道道旁白……
【這是一株新生的嫩芽……】
【孕育著生機的尚未孵化的蛋殼】
【這是一柄採藥人遺棄的柴刀……】
龐大的信息隨著他的視線湧入葉無憂的腦海。
他甚至一時之間分不清楚,這是腦海中浮現的文字,還是腦海中浮現的旁白話語。
葉無憂好似知曉一切。
但信息只是信息,葉無憂看見了那石塊,但也僅僅是知曉了這是一塊三萬萬年的石塊。
這是常人不知道的訊息。
可然後呢?
三萬年的石塊也依舊是石塊而已。
葉無憂隱隱覺得,自己還應當需要知道些什麼。
自己也本應該還知曉後續的事物。
他應當看見更多。
也想要知曉更多。
但做不到。
就如紅袖樓中,二八佳人擁入懷中,但卻只能隔著衣物淺嘗即止。
於是葉無憂在探尋如何褪去衣衫。
這便是求知了。
這種知曉一切信息的感覺讓葉無憂此刻心曠神怡悠然自得。
但卻讓其更為想要探尋背後的一切,想要知曉更多。
葉無憂不可能去對著那石塊不斷凝望,如同格物致知一般想要從中格出道理來。
他知曉,眼下這一切都有原因。
【你終於邁出了一步,踏足了無相心境第四重——無壽者相……】
腦海中忽而響起的話音令葉無憂目光微微一怔。
自己有踏入麼?
第四重?無壽者相?
相比於以往,自己並沒有感到有多少變化。
旁白的話音再度於腦海內浮現。
【然而眼下孱弱的身軀成了你的阻礙,不得圓滿的修行反倒成了你的阻力,此世這般貧瘠的境界如何承載你的偉力,縱然如此,你終究是邁出了一步,但也僅僅是邁出了一步,無法真正踏足】
無法真正踏足……
這還是葉無憂第一次聽見旁白的話語主動闡述自己眼下不夠資格。
無人相給葉無憂帶來的變化便已經是翻天覆地,那麼無壽者相將會是怎樣的變化?
旁白主動給出了回應。
【既已無壽,當為超脫,通曉一切,全知全能】
葉無憂聽不懂。
這話太玄奧。
於是旁白又換了個話。
【無所不能,無所不知】
【偉力鎮世,你只需略微出手,便已然是這個世間的極限了】
葉無憂不在乎那份所謂的力量。
力量的強大沒有意義,翻天覆地的變化也沒有意義。
力量無非是打打殺殺,但那些只是低級生物才會在意的事情,如同野獸爭鬥,如同螻蟻互相蠶食。
他只想要知曉一切。
葉無憂在心間發出質問。
為什麼眼下他看似知曉一切,但卻僅僅是淺嘗輒止,如同霧裡看花,雖然看見了大致的摸樣,但無法看見更多。
【你略一思索,便明悟其中關係,全知亦要全能,若無全能,何來全知?若非全知,又談何全能?】
二者息息相關,缺一不可……
葉無憂眼中略有思索,心間又問。
該當如何?
【融道於身】
兜兜轉轉,怎的又回來了?
他分明已經踏足七境,可以不再去考慮這個問題。
葉無憂有些不解。
【將這幫該死的螻蟻道統盡數剝離,集於一身,仰觀天地之變,洞察日月星辰,窮極奧理,明悟己身,方為全能】
……
葉無憂心中經歷了什麼,眼下的變化眾人並不知曉。
在幾人的目光中,葉無憂只是走到崖畔靜靜站立了片刻,隨後又走了回來,目光平靜,語調平緩的開口。
他說出了一個又一個極為肯定的結論。
「【歲月】不存在於當下,世間任何人都無法將其封禁,無關乎修為境界。」
「這處詭域下一次範圍變化的時間在三年後,三年的時間,可以在周圍設下封禁,阻止它的擴散。」
洛清寒眉頭微微一皺,望向葉無憂。
「為什麼是三年?」
洛清寒同樣了解詭異,但詭域的變化,她根本無從知曉,也無法判斷。
葉無憂的回答依舊平緩。
「因為我知道。」
他眼下能知曉一切,雖然對於自身而言,這份『知曉』的背後仍有許多不解,但對於其餘人而言,他所能看見的信息,遠非常人所見。
不光是山川樹木,這詭域,也在其中。
目光望向一旁氣機低迷,有些沉默的白常在。
「白常在,你眼下的境界是藉由這詭域而來,但這一切眼下並無隱患,哪怕這座詭域有朝一日消散,你的境界也不會消失,但若是【歲月】落在他人手中,你由【歲月】而來的境界,便受他人遏制,無力反抗。」
白常在緘默的目光微微一頓,隨後抬起頭,目光望向葉無憂,沒開口,但意思很簡單。
那哥們不是寄了?
葉無憂笑著補充道。
「我先前說了,這世間無人可以封禁這【歲月】,所以,雖然有隱患,但不必擔心。」
洛清寒對葉無憂這番判斷,仍然有著些許質疑。
他為什麼會知曉這些?而且這般篤定?
是自身的揣測判斷?還是真的知曉?
她張了張口,但沒說話,腦海中不知在想些什麼。
葉無憂看了她一眼,然後對著白常在再度道。
「尋一處清淨之地清修三年,不要再去擔憂眼下的境界,否則你那素未謀面的心魔劫,恐怕就真的要變成七境的心魔了。」
白常在微微一愣,隨後重重點頭。
他方才當真是滿腦子一直想著這件事,越想越迷糊。
若非葉無憂最後點名提醒,恐怕當真要墜入魔障。
葉無憂話語言盡於此,白常在卻是注意到他的目光一直望著自己。
白常在不是笨蛋,看了看場中陸採薇和洛清寒二人,又看了看葉無憂,當即明白了什麼,直接起身,道了一句『我去散步』,便轉身朝著一旁山林而去。
場中只剩下三道人影。
葉無憂先是走到陸採薇身前,目光微微低垂,望著身形只到自己下顎的的小結巴。
後者此刻抬眸,正對上葉無憂低垂的目光。
小結巴張了張口,想要說話,但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她們這次失敗了。
而且她沒幫上什麼忙。
她的無痕劍意縱然能破解詭異的規則,但連觸碰都觸碰不到,卻是毫無用武之地。
葉無憂的話音輕柔傳來。
「一會兒,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和你說。」
陸採薇嗯了一聲,用力點了點頭。
然後葉無憂就走到了洛清寒身前。
後者此刻雙手環胸,身形高挑站在原地,秀眉微蹙,鳳眸斜瞟著望向葉無憂。
「怎麼了?」
葉無憂站在她身前,目光望著洛清寒,仿若能看穿一切。
他看見了洛清寒身上的異常。
【一尊上古遺骸,留下一份至尊舍利,借骨重生】
凝望少許,葉無憂道。
「清寒,我問你個事。」
葉無憂的目光有些侵略,上上下下從頭到腳將洛清寒掃視了一遍。
雖然隔著一個身位的距離,隔著衣衫……
但被這般望著,洛清寒環繞的雙手不自覺的緊了緊,卻只是將胸前衣襟再度鼓起幾分。
「……你說便是。」洛清寒話音有些古怪。
葉無憂問道。
「如果有朝一日,你失去了【無下限】,你會如何?」
嗯?
突如其來的問題令洛清寒一怔,本想說這算什麼,但瞧見葉無憂那平靜而又認真的目光,洛清寒微微皺眉,思索一瞬,淡淡道。
「有也好沒有也罷,修道如今,難道沒了【無下限】我就不是洛清寒了,你葉無憂難道就不是葉無憂了?」
葉無憂點了點頭,眼中有著某種思慮,仿若在做某種抉擇。
洛清寒望著,微微皺眉。
她可不似陸採薇那般對葉無憂百依百順,她才見不得這般猶猶豫豫的葉無憂,她喜歡那個更加粗暴一點的……
「有什麼話就趕緊說,猶猶豫豫算什麼。」
葉無憂抬頭,目光望著洛清寒靜靜開口。
「清寒,我能抽出你的脊骨麼。」
眼眸微微一頓,隨之猛然收縮,洛清寒有些不可置信,滿是困惑的望著身前近在咫尺的葉無憂。
「葉無憂……你在說什麼?」
「清寒,你踏足七境後,沒有察覺到身後的異樣麼?它在變化。」
「什麼,意思……」
洛清寒的話音有些艱澀。
踏入七境之後,確實是有著某種變化。
身後脊柱微微發燙,但洛清寒並未在意。
她眼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聽見的話語。
身形更是不自覺往後退卻了一步。
可她退一步,葉無憂便跟上一步。
話音傳來。
「不管你信不信,但在我眼中,那不是什麼好東西。」
「此前你與我說,【無下限】在你幼時近乎主動出現在你身邊,而它能幫你完全消除【無下限】的侵蝕,那時我便有著某種懷疑,只是不好多言。」
「但眼下我看的很清楚,清寒,在我眼中,【無下限】並不是主動選擇保護你,它只是保護你身上那脊骨,你不過是順帶的產物。」
「這骨骸是如何出現在你身上隨你成長,我不知曉,但這些年以來,你應當能察覺到,那不是你身上的東西,考慮其風險,我認為將其抽出為好,當然,我會再為你造一根脊骨,就如同先前你的手臂一樣……」
洛清寒初始還怔然聽著,但聽到最後,微微咬牙。
「夠了。」
葉無憂話音頓止。
「此事,此事……我拒絕。」洛清寒道。
她並非在意【無下限】。
她也知曉自己身上這脊骨有著奇異之處。
只是此事太過荒誕,葉無憂說要抽出自己脊骨,這畢竟是洛清寒身上的東西,這讓她如何接受?
「可是有風險,我不想就這般置之不理,放任你的安危。」葉無憂勸道。
洛清寒沉默,最後轉過頭去,不再去看葉無憂的目光,繼而開口道。
「葉無憂,我知道你身上也有如我一般的隱秘,就如你說你知道,你看的很清楚……」
「我知道,你所想的事情是為我好,你可能不想我遭遇什麼隱患……」
話音稍稍停頓,葉無憂點了點頭,輕輕嗯了一聲,隨後示意洛清寒繼續說下去。
葉無憂知曉,洛清寒是個極為聰慧的女子。
風險與收益,她自會做出平衡與抉擇。
她既然開口,那必然是有著她自己的想法。
葉無憂不介意聽一聽。
但他認為結果不會更改。
女子的話音在夜色下的山林間帶上了一份清冷與質問。
「那葉無憂,你有沒有想過,你眼下看到的一切和知曉的一切都是錯的呢?」
晚風輕輕蕩漾,拂過已然被摧毀的這片山林。
一男一女駐足而立。
葉無憂陷入了久久的沉默。(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