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木偶
在看到李白龍施施然從門後微笑走出時,馬伏龍心中有些奇怪。
對方沒有什麼慌亂之色,更無殺氣,這倒也罷了,畢竟江北武魁、少年得志,有這種從容氣度,倒也不算奇怪。
但是對方居然興致勃勃。
望著聚攏而來的漕工,他沒有作為官員的反感和忌憚,反而在搓手,這是感到興奮和親切的表現……不是,為什麼啊?
聽說臨縣織造發達,莫非這廝還帶織工鬧過事嗎?沒聽說啊。
馬香主看到這反常的一幕,繼而感到煩躁。
習慣擲杯,依賴擲杯,就得接受擲杯的不確定性和不可控性。
於是有些漕幫人就會變得很佛系,對生活中的許多變數充滿寬容和樂觀,但有些掌控欲強的人,就會對除擲杯之外的一切不可控事更難忍受。
馬伏龍是後者。
他果斷打出了這牌,可李白龍的反應還是超出了預料。
這一瞬間,雲華堂堂主的心中生出惡念,珓月就在胸前,在他說話鼓動漕工們時就會發生效用,他甚至想振臂一呼,鼓動大傢伙兒圍攻李白龍、衝進同文局,讓這廝忍無可忍、殺傷人命,使衝突擴大,乃至官府介入,花州流血,讓李白龍從此臭名昭著,也讓朝堂獲得話柄,使昭王計劃遭受重挫。
由於萬雲龍大哥論跡不論心,心裡想想是沒關係的。
可若是真的付諸實踐,一是因惡念將兄弟們推入險境,二來有違先前誓約,必然會被珓杯反噬、死得慘不堪言。
這不應該是他的命。
所以說……真是太不方便了。
如果沒有種種限制,漕幫現在恐怕已經力壓當世、天下稱雄了。
雜念划過腦海,他便看到走出大門的李白龍籠著手,笑眯眯地說道:「老少爺們,大家早上好啊。」
眾人也許是沒想到緋袍大官的開場白竟是這個,一時愣然無措。
馬伏龍剛要搭腔接話,便聽李白龍說道:「哦,等一下,我忘帶東西了,失陪失陪,馬上回來。」
眾目睽睽,便見李知事轉身走回正門,大聲密謀道:「兵馬呢?本官的兵馬呢?他媽的,我說怎麼不太對勁……」
漕工們紛紛騷動。
可片刻之後,便見到李知事去而復返。
他的緋色官袍已經消失無蹤,身上披了一件淡藍袍衫,正在若無其事地繫著腰帶,系好之後,還往上提了提,就施施然走下了台階。
見眾人愣愣望他,便翻白眼道:「怎麼,你們聚在這裡,見了我又不敢說話,不就是因為那身官皮嗎?現在總該不怕了吧?」
說罷,他輕巧地坐在衙前擺放的那張桌上,將昭王金牌彈起,在指尖繞動數圈,揣進了懷裡,隨便指了最近的一個人。
「哥們,你,就你,來來來,近前來,聊兩句。」
被選中的漢子很年輕,約莫二十一二歲的樣子,皮膚緊實黝黑,依然充滿健康的活力,所以對未來抱有希望和樂觀。
畢竟年輕力壯,吃得動,賺的來。
他發現自己被盯上,一時漲紅了臉,有些無措。
李白龍皺眉道:「怕什麼?有膽子來同文局門口鬧,現在狗官出來了,願意聽你們講話了,你卻沒膽子講嗎?」
馬伏龍打斷道:「李大人,他年紀小,不懂事,還是我來……」
「馬香主。」
李知事淡淡道:「漕幫既聚眾而來,我便理解為,每個人都對同文局有意見、有訴求,所以要從中詳詢。你如果說,他們都是你喊來的壯聲勢的,其實什麼都不知道,那我便把這事兒直接寫進奏章里了。」
馬伏龍神色微滯。
帶領漕工衝擊衙門,放在哪裡都是朝廷大忌,但在今日的花州不會。畢竟朝堂的爭鬥難分勝負,發生在花州的代理人戰爭將決定許多事情的結果,在這種情況下,鼓動漕工之事,屬於各出手段,乃是一種示威預演,因此便能得到朝堂巨頭們的諒解與寬容。
但前提是,你得面子上過得去。
畢竟花州是皇道祖地。
漕幫過於明顯地壞規矩,會招致保守派的不滿。
幸好,珓月之下,萬雲龍大哥賜福,我說過的話都會刻在他們心裡。
馬伏龍一念及此,對那年輕人溫言道:「你有什麼就說什麼,別害怕。」
胸前的珓月發出微光。
腦海中,龍傲天斷然道:「他的胸前有古怪!」
李白龍大驚道:「纏了裹胸布嗎!?她是男扮女裝的易容女人?」
「……你他媽能不能正常點?」傲子怒道,「我是說他胸前有個奇怪的能量源,在他說話的時候正在釋出異質!」
李白龍瞥了一眼馬伏龍。
說起來,這廝看起來比昨夜更順眼了些……是錯覺嗎?
他若有所思,目光迴轉到那個被他選出來的年輕人。
臉有倦色,肌肉疲憊,眼中有血絲,呼吸粗濁,顯然上了夜班。
對方看起來有些激動,又有些警惕,他看起來已經準備回答問題了。
李白龍指著這年輕人,問馬伏龍:「他叫什麼名字?」
馬伏龍遲疑,花州漕工無數,他怎麼知道?
局座嘆道:「你連他叫什麼都不知道,卻鼓動他做這殺頭的勾當。」
馬堂主暗惱,嘴上卻朗聲道:「他是萬雲龍大哥座下弟子,是我漕幫的兄弟,僅此一條,彼此便能託付大事,你非本幫中人,這種道理是不會明白的,通不通姓名又有什麼關係?」
聚在場中的漕幫子弟們個個生出豪邁之感,山呼海嘯般應和:「正是!」
那年輕人瞪著李白龍,擲地有聲道:「我是無名小卒,香主自然不識,我姓祁,叫做祈六的,香主哥哥今天便知道了!」
眾人叫好起來。
馬伏龍高聲道:「好兄弟!我記得你了!」
龍傲天幽幽道:「他胸前的玩意兒又開始釋能了……」
到底是什麼玩意兒,魅力項鍊嗎?
李白龍看了一眼仿佛是打了雞血一般的漕工們,若有所思。
他看了看自稱祈六的年輕人,徑直問道:「你沒吃飯吧。」
祈六一愣:「……啊?」
「瞧你的樣子,在碼頭幹了一晚上的活兒吧,我聽說你們下工之後,要狠狠大吃大喝一頓,然後才能心滿意足回家睡覺……」
李白龍語氣淡淡地問道:「可跟你說話時,你的口氣里卻沒有食物的氣味,下工之後還沒吃飯,就被召集到這裡了嗎?」
他看向馬伏龍,眼神有些冷然。
「你們漕幫,讓他們在碼頭上出苦力、夜裡涼風水汽中做活兒,給你們賺錢,早晨下工之後還要拉他們過來對抗官府,甚至連飯都不管嗎?讓他們餓著肚子為你衝鋒陷陣,甚至餓著肚子被官兵擒拿坐牢?」
聲音蘊含內力,自然而然地送出,飄蕩於廣場之上。
馬伏龍臉色微變。
因為胸前珓月震動……「萬雲龍大哥」對這句話有反應!
可惡!
馬伏龍不得不做出響應:「我聞鄭老哥被你迫害,同文局更是出具公文、歧視排斥漕幫,義憤之下,便召集兄弟們向你討要說法,此乃公事,十萬火急,漕幫人為本幫事務和本幫朋友,性命都可以不要,何況一頓飯?事成之後,我又豈能少兄弟們的一頓飯?」
李白龍幽幽問道:「那你吃飯了嗎?」
馬堂主神色一滯。
——我他媽是武者!當然要定時吃武饗的!
可這話怎麼說得出口!難道要說「因為我是武者,跟你們吃凡糧的人不一樣」嗎?他咬牙道:「知事夾七雜八,為何不回應正題?」
「我只問你吃沒吃,要不要給你帶一份。」
李白龍搖搖頭,高聲道:「來人!」
便有幾個差役跑了出來。
「你們去各處碼頭轉一圈,讓碼頭周圍支攤的小商販早點鋪子全力開火,把早飯做好了送過來,讓他們把食材做光,有多少收多少。」
——他媽的別提吃飯的事兒了!
馬伏龍只覺得頭大如斗,因為周圍漕幫兄弟們投來了奇怪的目光,而且胸前的皎月也開始有些不穩定了……他媽的,好麻煩!
他立刻喊了幾名下屬:「咱們漕幫的事兒,不用李知事操心,你們幾個,去太和樓、豐匯閣和春一台定上席面,之後讓兄弟們吃頓好的!」
李白龍幽幽道:「馬堂主好奢侈,不過這裡有兩個問題,其一,您可能是高貴太久了,並不體察下情,這幾家高端餐飲飯莊都是中午開始營業的,你要兄弟們餓著肚子等多久?」
「其次,碼頭周圍的早餐鋪子商販都是做漕工生意的,漕幫的兄弟們今天不去吃,他們今天準備的食材、消耗的本錢就會白費,你倒是闊氣了,小販們折了本,又該找誰哭去?你能不能替他們想一想?」
「絕了!」
傲子叫道:「等一下,你多說點!他胸前那玩意兒好像不太穩定了!」
李白龍思慮片刻,又補了一刀:「那些在碼頭周圍擺攤的小商販,也是漕幫成員吧?你到底關不關心你的兄弟姐妹們?不是,講道理,你是漕幫堂主啊,怎麼這些基層的道理,你還沒有我這個從四品大官懂啊?」
砰的一聲,馬伏龍仿佛聽到了什麼破碎的聲音。
不,不是幻覺。
賜福被削!了!一!層!
我用一旬一次的六環擲杯換來的!
「真的可以!」
龍傲天驚道:「這他媽是什麼啊?想辦法弄來,我研究一下!」
李白龍斜睨看去,馬伏龍果然眼神陰沉,雙手輕輕顫動,顯然破防了。
好像吃了屎一樣。
或者說,對於馬伏龍來講,這事兒比吃了屎還噁心。
賜福就這麼被削了一層!
這個,僵化的,死板的,愚蠢的,不可理喻的。
木!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