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真話假話
陸曈進屋的時候,屋中氣氛有些奇怪。
裴雲暎和紀珣站在竹几兩面,不知方才說過什麼,神色間似有微妙僵持。
聽見動靜,二人朝她看來。
陸曈進了屋,紀珣朝她拱手:「陸醫官,我有話要與你說。」
陸曈頷首:「好。」
紀珣又看向裴雲暎,「可否請裴大人暫時迴避?」
裴雲暎看向陸曈。
陸曈便道:「裴大人,請先出去吧。」
裴雲暎蹙眉,定定盯了她片刻,仿佛被氣笑了,一言不發出了門,把門帶上,瞧著有幾分不高興。
陸曈正看著他背影,聽見身後紀珣道:「陸醫官,坐下說吧。」
「好。」
二人在竹几前坐了下來。
屋中安靜,窗戶透進來的清風吹散些夏日燥意,陸曈望向紀珣。
她不知道紀珣究竟要與她說何事,但大概能猜到一些他的來意。
果然,她才拿起茶盞,提過茶壺正欲斟茶,就聽面前的紀珣開口:「你被停職一事,是否另有隱情?」
陸曈倒茶的動作一滯,很快,又繼續倒茶:「紀醫官應當已經聽說了。」
「隨意翻看藥單的確有悖規矩,但,你被停職的真正原因,應該是控訴崔院使剽竊藥方一事。」
「控訴?」
陸曈把茶盞推至紀珣面前:「不是誣陷嗎?」
紀珣接過茶盞,默了一下,道:「我看過你的藥方。」
「什麼?」
「太醫局春試後,紅榜所有學生的考卷我都看過。你的十份藥方皆有不足,但也不乏精妙之處,若加以改進,未必不是救命良方。」
紀珣道:「我回醫官院後,才知你被停職一事,竹苓問過當時醫官,按你後來所言添增藥材,我看過藥方,的確對治療癲疾有效。」
陸曈眨了眨眼,一個不可置信的念頭浮上心頭。
「莫非,紀醫官認為我是被冤枉的?相信我所說,院使剽竊了我的藥方?」
陸曈十分意外。
紀珣是君子,公私分明,但也刻板規正。不會因私交偏袒或是誤解誰。但她那蹩腳的「舉告」,漏洞百出,以紀珣往日的謹慎求證,應當不會說出這種話才對。
女子眼眸晶亮,望著他的眼神泛著真切疑惑,倒讓紀珣一時有些不自在。
定了定神,他道:「沒有證據之事,不可胡說。僅憑你隻言片語,的確無法判斷。最重要的是,戚公子究竟是不是癲症尚未可知。戚公子的醫案只有院使能看到。」
陸曈點頭:「外頭傳言戚公子只是受驚。」
戚玉台究竟是受驚還是瘋癲,醫官院除了崔岷無人知曉,這也是陸曈被停職最重要的原因。
「從前我不明白,現在我知,平人醫官在皇城中行事比我想像中艱難更甚百倍。」紀珣望著她,「今日我來,只是想告訴你。戚公子一事,或許暫時無法還你清白,但我會與院使說明,三月之後,一定讓你回醫官院。」
陸曈愣了一下。
這話對追求公平的紀珣來說,已經有些出格了。
「當年蘇南一行,我曾說過,你若來盛京太醫局,我會照拂你。但你並未到往太醫局,我還對你諸多誤會,如今你既進醫官院,若遇不公委屈,我自不能袖手旁觀。」
紀珣嘆息一聲,又低頭,從布囊里取出幾個精巧瓷瓶。
陸曈的視線落在瓷瓶之上。
「這是……」
「神仙玉肌膏。」他道:「你回到西街,時時取藥不太方便。我新做了幾隻拿給你。不必儉省,你的傷應當更細緻養護,以免日後落下疤痕。」
陸曈手指一僵。
面前五六隻瓷瓶排成一排,這在宮中貴人間也難尋的精藥,如今在這裡如大白菜似全堆在面前,竟顯出幾分可笑。
可惜對她一點用也沒有……
咽下心中複雜滋味,陸曈看向紀珣,真心實意地道了一聲「多謝」。
「紀醫官,」她說,「指責院使一事,或許是我太捕風捉影,未經求證胡亂攀扯,確我之過,院使責罰停職也是應該。」
「此事到此為止,紀醫官原本也和此事無關,之後也無需為我費心,待三月後,院使如何安排,陸曈都坦然接受。」
她看向那些玉肌膏。
又思量一下,陸曈才抬起頭,微微笑道:「至於這些膏藥,既是紀醫官一片心意,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紀珣本皺著眉頭聽她說話,待聽到最後一句,緊皺的眉頭這才鬆緩幾分。
「如此也好,」他點頭:「黃茅崗受傷後,你本就應多休息些時日。這三月,你就在西街好好養傷吧。」
陸曈頷首。
紀珣站起身來。
「時候不早,我傍晚還要進宮一趟,不便多留,告辭。」
他沖陸曈拱了拱手,這才起身告辭。待出門,瞧見樹下的蔭涼里,年輕人靠牆坐著,見他出來,淡笑著沖他微微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說來奇怪,這位指揮使言語和氣,笑容明朗,但不知為何,紀珣卻似總能從對方親切的神情下看出幾分冷淡。
像是不太待見自己。
他頓了頓,也沖裴雲暎一拱手,逕自離開了。
……
屋子裡,陸曈坐在竹几前。
桌上茶水還溫熱,她望著竹几上一排精緻瓷瓶,出了一會兒神。
離開醫官院離開得十分順利,在這樣高興的局面下,誰知紀珣會中途插了進來。
紀珣剛正清明,若真為了她停職一事調查崔岷,恐怕容易扯出更多麻煩。
陸曈揉著額心,忽而覺出幾分頭疼。
是不是演的太過頭了?
連紀珣都生出憐憫之心。
正想著,身後傳來裴雲暎的聲音。
「他倒是大手筆,送你這麼多秘藥。」
陸曈回頭。
裴雲暎走到竹几前坐下,視線掠過桌上紀珣用過的茶盞,輕嗤一聲,把那茶盞拂到一邊,自己重新取了一盞新的茶杯來。
陸曈看著他動作,覺得這舉動似曾相識,西街裁縫鋪養的大黃圈地盤時,也會繞著草邊撒一圈尿。
他注意到陸曈的眼神,就問:「看我做什麼?」
陸曈搖頭:「殿帥有話對我說?」
醫館慶宴已經結束,他還在此地逗留,神神秘秘,不知要說什麼。
面前人提壺倒茶,「我忙了幾日,一回殿帥府,就聽說你離開醫官院的消息。」
「本還擔心你不習慣,沒想到你適應得很好,日子和在醫官院時也沒什麼兩樣,連同僚都追到西街來了。」
言罷,又看了一眼桌上玉肌膏。
陸曈無言。
進屋短短片刻,他已提了兩次紀珣。
她索性把藥瓶往裴雲暎面前一推:「殿帥若想要,送你就是。全拿走吧。」
他頓了一頓,瞥一眼陸曈,見陸曈神色認真不似玩笑,才慢條斯理道:「人家送你的,我怎麼能奪人所愛。況且這對你傷有好處,自己留著用吧。」
語氣又比先前緩和了一些。
這人簡直反覆無常,莫名其妙。
陸曈心中腹誹。
裴雲暎看著她:「所以,為什麼離開醫官院?」
「離開?」陸曈糾正:「殿帥,我是被停職。」
他一哂:「我看起來像個傻子?」
陸曈:「……」
以一個漏洞百出的名義舉告崔岷剽竊,被趕回西街是自然而然的結果,甚至這結果已然是崔岷手下留情。
他其實可以讓陸曈再也回不了醫官院。
「你為何非要鬧這麼一場?」他問。
什麼都瞞不過這人,陸曈索性開口:「我欠了苗先生一個人情,本來說好進醫官院就該動手。耽誤這麼久,是時候還了。」
聞言,裴雲暎一怔。
苗良方的事,他後來也聽聞過一些。
他想了想:「只是為此?我以為,你有別的計劃。」
陸曈沉默。
「你該不會……」
青年劍眉微擰,「在方子裡動了手腳?」
青楓傳回的消息,陸曈當著眾醫官舉告崔岷,說崔岷看過春試大方脈科考卷藥方在前,之後詢問陸曈藥方缺陷在後。
但,戚玉台的家族癲疾,當時的陸曈應該還不知曉。為何會在春試的時候寫下藥方?
陸曈笑而不語。
裴雲暎不可思議:「難道你一早知道戚玉台有瘋病,所以提前布置?」陸曈搖頭。
鮮少看見面前人一臉不解的模樣,陸曈喝了一口茶,慢慢開口。
「春試時,我不知道戚玉台宿有癲疾,我只知道,崔岷是個會竊人藥方的小人。」
「我雖寫了十副新方在每科考卷下,以誘對方貪心上鉤,卻也故意留下缺陷。」
她神色平靜,語氣卻有些嘲諷。
「崔岷是個並無真才實學的小人,就算拿到方子,雖有益處,卻未必能補上缺陷,待那時,不得不尋求寫藥方的主人幫忙。如此一來,我對崔岷來說,永遠都不會成為廢子,永遠,留下一線生機。」
陸曈放下茶盞。
「我沒有殿帥想得那般厲害,能提前預料將來發生之事。崔岷會用此方給戚玉台治病,也出乎我意料。是老天將機會送到我面前。我將計就計而已。」
「行事之前,留下後手。畢竟,一副方子,要想得來,也是很不容易的。」
屋中安靜。
裴雲暎盯著她半晌,忽而低下頭,忍不住笑了。
「將欲敗之,必故輔之,將欲取之,必故與之。」
青年笑吟吟看著陸曈,語氣是真切的欣賞,「現在想想,當初我得罪你時,你應該對我手下留情了吧?」
以陸曈之手段,若有心對付一人,還真是很難脫身。
「殿帥謬讚。」
「那藥方有什麼問題,他會瘋嗎?」
「或許。」
裴雲暎點頭。
「原來你打的這個主意,」他微微後仰身子,像是不經意開口,「原本還想著,有沒有能用得上我幫忙的地方。現在看來,全無我用武之地啊。」
他嘆氣,「陸大夫實在太厲害了。」
這人倒是很會說好聽的話,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
「裴大人已經幫了我許多,總是勞煩殿帥,也於理不合。」她客氣了一下。
「你是我債主嘛。」他說。
陸曈深吸口氣。
沒見過有人上趕著還債的。
她道:「人家是抱者倦矣,施者未厭,怎麼到了殿帥這裡,還反了過來?」
「陸大夫不領情?」
「我只是不想殿帥辛勞。」
「這麼為我著想啊。」
他點頭,身子微微前傾,手撐著下巴看著陸曈,一雙明亮眸子盈滿笑意。
「既然如此,」他慢騰騰道:「當初殿帥府門前,你用我刺激董家小少爺的時候,怎麼不嫌我辛勞?」
此話一出,陸曈陡然怔住。
她是曾在殿帥府門口拿裴雲暎做了一場戲,好叫董麟死心。
但當時裴雲暎表現得十分平靜,事後也不曾提起,她便以為裴雲暎其實並未看到,只以為她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沒想到他竟全看在眼裡?
陸曈不可置信地望著他:「你知道?」
那他還裝得若無其事!
裴雲暎挑了挑眉,眼神意味深長:「差點都要親上了,如此非禮我,我應當不知道嗎?」
「我這清清白白的名聲,可都被你糟蹋了。」
陸曈一瞬火冒三丈。
這一刻,倒是有些明白紀珣為何看裴雲暎不順眼了。
這人就喜歡看旁人出糗。
她忍怒開口:「說得也是,殿帥清譽高潔,不過,既然如此守身如玉,當時為何不推開我呢?」
他明明可以直接推開她。
他仍撐著頭,像是很樂於見到她發怒模樣,不緊不慢道:「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陸曈皺眉:「假話是什麼?」
「假話就是,太府寺卿先前傳我閒話,我也看董家不順眼。他們家少爺傷心,我就開心。」
無聊。
陸曈問:「那真話是什麼?」
「真話就是……」
他眉眼含笑,定定盯著陸曈,深邃眼眸若一潭清冽湖水,被窗外清風一吹,漸漸盪起盈盈漣漪。
陸曈心中一動。
似乎有清淡酒香和他身上的蘭麝香氣一同傳來,芬芳使人一瞬恍惚。
裴雲暎仍靜靜凝視著她,夏末午後十分安靜,窗前蟬鳴把林間綠意也帶出一分燥意。
連胸腔和臉龐也漸漸泛出些熱來。
「你猜。」他說。
「」
夏日午後,蟬聲嘈雜。
太師府中,戚玉台屋裡,榻上人翻了個身,有些煩躁地自榻上坐起。
戚玉台眉眼焦躁。
距離他病好回司禮府,已近半月了。
這半月來,他每日晨起去司禮府,黃昏歸家。外人眼中看來,一切已恢復原位。
戚玉台卻知其中煎熬。
從前父親雖也管束他,但去司禮府時,尚能尋得一兩絲喘息機會。如今卻不然。
自打他病癒出門後,戚清便派貼身小廝並護衛守著他。去司禮府也一道,表面同外人說是還需煎藥補養身體,實則戚玉台自己心知肚明,父親分明是監視。
怕他再度發病,怕他大庭廣眾之下又犯起瘋病來,丟了戚家的臉,才讓人一步不離跟隨,若有意外,即刻將他帶回府去,保全戚家顏面。
顏面。
戚玉台自嘲地冷笑一聲。
外頭那些風言風語他不是沒聽到,父親一向愛惜名聲,如今他在胭脂胡同被人當笑話猴戲一般觀賞,父親惱怒失望可想而知。
一想到這些,戚玉台就覺腦子生疼,仿佛有什麼東西要從中炸開。越是如此,越是懷念被一把大火燒毀的豐樂樓。
他又想服散了。
只是眼下父親看他看得更嚴,別說服散,連單獨出門的機會也沒有,只能作罷。
罷了,等後日得了機會,讓華楹想法子幫他出門一趟解解悶好了,他這樣想。
想到戚華楹,不免就想到了那個令妹妹傷心的罪魁禍首女醫官。
恰好僕人送來煎好新藥,戚玉台就問:「近來那個陸曈如何?」
若沒有豐樂樓撞上那場大火,他早已開始收拾那個低賤醫女了。窮街巷口出來的賤人,不知天高地厚,竟敢讓戚家的掌上明珠傷心,縱然有裴雲暎護著,他也要想法子叫對方丟一層皮。
誰知突逢意外,耽誤時日,倒是讓那女人多蹦噠了幾日。
身側僕人回道:「回少爺,陸曈已離開醫官院了。」
戚玉台拿藥碗的手一頓,抬起頭來。
「什麼?」
僕人垂首,將近些日子醫官院發生之事盡數道來。
言畢,戚玉台喃喃:「竟離開了。」
他還沒開始動手,陸曈就已不在?
這或許是崔岷動的手,但裴雲暎身為陸曈的靠山,竟也沒阻攔?
不對,應當是阻攔的,否則陸曈既敢給崔岷潑髒水,這時候理應早就被徹底趕出醫官院,或是挨板子,不會只停職三月。
崔岷還是有所忌憚。
戚玉台神色不屑,不過很快,又高興起來。
這樣也好。
陸曈在醫官院時,皇城裡有裴雲暎盯著,還有那個紀珣,有些事倒是不好動手。
如今流落西街,西街到處都是平人,魚龍混雜之地,想要對她動手輕而易舉,比在醫官院更方便。
思及此,戚玉台便舒心起來,連平日覺得苦味難當的湯藥,此刻看著也順眼幾分。
「好。」他抬起因生病蒼白的臉,略顯青黑的眼睛在這一瞬,閃著莫名的光,竟有幾分瘮人。
「也算好消息。」
他一面說,一面伸手拿起托盤上的藥碗。
烏褐色湯藥粘稠,盛在瓷白藥碗中,越發顯得像攤腐臭淤泥,甫一湊近,苦氣頓時盈滿鼻腔。
良藥苦口,可這藥苦的,比之毒藥更甚。
戚玉台暗暗罵了一句崔岷,仰頭閉著眼,將碗中湯藥飲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