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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別人

2024-11-19 04:46:22 作者: 千山茶客
  第198章 別人

  平地忽地起了陣輕飄飄的風,更遠處的天上,漸有厚雲飄來,把日頭嚴嚴實實擋住。

  院子裡有些陰沉。

  苗良方繼續開口。

  「那位小姐餵了中毒的小姑娘一顆藥丸,過了半柱香功夫,小姑娘吐出一堆穢物,漸漸醒轉過來,就此過活。當時圍觀百姓齊齊為她鼓掌,那位小姐卻起身上了馬車,逕自離開了。」

  「我見那位小姐衣飾華麗,問掌柜的對方究竟是何人。掌柜的告訴我,那是莫家的馬車。」

  林丹青問:「莫家?」

  苗良方慢慢笑起來。

  「入內御醫莫文升,當初在翰林醫官院任差。我做夥計時,聽過此人名字。他年事已高,醫術刻板,循著老掉牙的方子不肯變通一分,卻因年長長壽,旁人都信任他,他自己開方又保守,很得宮中貴人喜愛。」

  「莫如芸,就是莫文升的孫女。」

  這名字對在座眾人都有些陌生。

  苗良方停頓一下,才繼續開口。

  「盛京醫行傳言得很快,我當時對這位小姐的醫術頗感興趣,就多問了幾句。才知這位莫小姐,與她祖父莫文升的行醫之道截然不同。」

  「莫文升保守,莫如芸卻用藥剛烈霸道。偏偏她是個天才,醫行束手無策的疑難雜症,在她手中迎刃而解。聽說她幼時也曾上過一段日子太醫局,不過很快就不去了,說是太醫局的先生所教授之醫理,迂腐至極。」

  聞言,竹苓偷偷看了一眼紀珣。

  這話可算是把紀珣一併罵進去了。

  紀珣並未察覺,只看著苗良方,語帶不解:「若莫小姐不曾進過太醫局,莫老先生所行醫道又與她大相逕庭,莫非另有良師教導?」

  

  「沒有。」

  「那她如何行醫?」

  世上自有天才,才智、機捷都勝於常人。或過目不忘,或心有成算,但行醫與這些又全然不同,若不能親自見過大量病者、病症,僅憑讀幾本醫經藥理,是難以做到此種地步的。

  苗良方笑著擺手。

  「紀醫官莫急,聽老夫繼續講來——」

  他嘆道:「總之,莫小姐猶如傳奇,風頭之盛,比之如今的紀醫官有過之而無不及。醫行的人都說,雖然莫小姐不曾進太醫局進學,然等她到了年紀,自然而然會入翰林醫官院,將來做入內御醫,其成就,定然超過其外祖父。」

  「這種天才,我當時,也只是當傳言中的人物聽聽。畢竟,對方身份不低,也不是日日都能與我們這些平人相見。」

  「我在那間藥鋪幹得不錯,過了兩月,有一日正忙著,門口又出現了先前那個抱著中毒小姑娘的婦人,這回,她是一個人來的。」

  林丹青緊張:「那小姑娘還是死了?」

  苗良方搖頭:「她失蹤了。」

  陸曈握著酒碗的手指微微一僵。

  「婦人臉色憔悴,滿面愁容,只說小姑娘回去後,不多日便全好了。誰知有一日出門打酒,半日都未歸家,再找,就找不著人了。」

  「婦人來問我們藥鋪的人可有見過小姑娘,我們都沒見過。」

  苗良方嘆氣。

  「其實那段日子,盛京也常有孩童消失,城守備說可能是拐子張狂,可被拐走的幼童多是貧苦出身,官府不耐煩找,爹娘也上不起那個心,尋個幾日就草草算了。」

  「我看那婦人可憐,一夜白了半頭,倒想幫忙,不過盯了許久,幫問了許多人,也沒見著影子。」

  「後來,又過了半年,我都離開原先那間藥鋪了,盛京又丟了個娃娃。」

  他道:「這個娃娃,可不一般。」

  段小宴好奇:「這個娃娃是誰?」

  「是刑部郎中李大人的兒子!」

  眾人面面相覷。

  拐子拐到刑部郎中府上,的確有些膽大包天了。

  苗良方捋一把長須,「刑部郎中李大人懼內,家中夫人只生了一雙女兒。這李大人就在槐花巷養了個外室,外室給他生了個兒子,才滿五歲。」

  「因怕夫人發現,李大人格外謹慎,這對母子也不敢招搖,旁人就以為是雙有些家底的孤兒寡母進京過日子。」


  「小公子隨母親夜裡出門逛廟會,不知怎的就不見了。李大人一得知,那還得了,立刻知會各路人馬並城守備,不把盛京找個底朝天不罷休。」

  「這一番大動靜,還真被他找到了。」

  苗良方說至此處,停了一停,看向席中諸人:「你們猜,這小公子在何處找到?」

  眾人茫然。

  裴雲暎眉眼一動:「藏在莫府?」

  苗良方大驚:「你如何得知?」

  裴雲暎聳了聳肩:「看你之前鋪墊甚久,隨便猜的。」

  苗良方一噎。

  「竟在莫府找到?」林丹青驚訝:「那孩子怎麼會在莫府?」

  「不止——」

  苗良方望著面前酒碗,眸色忽地有些變化:「不止李家小公子,還有先前中毒被救後又走失的小姑娘……還有盛京這一年來,陸陸續續失蹤的幼童……」

  「……全都在莫府小姐後院的花圃里,找到了。」

  此話一出,四周鴉雀無聲。

  陸曈低著頭,看不清神情。

  段小宴大驚失色,竹苓有些害怕地縮了縮身子。

  「那位莫家小姐殺小孩?」銀箏顫聲問道。

  苗良方搖了搖頭。

  「莫小姐閨房中有處密室,李家的小公子還活著,官差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瘦成一把骨頭,奄奄一息,李大人盤問他,從這孩子嘴裡,才得知一樁聳人聽聞的秘聞。」

  他頓了頓,才開口:「莫家那位小姐,在四處搜尋幼童做自己試藥的藥人。」

  「藥人?」林丹青失聲喊道。

  眾人朝她看去,她便解釋:「從前聽說是有人曾在人身上行用新藥以研製症方,不過,此法對試藥之人身體損傷極大,行醫之人行此道有悖醫德,是以,我也只在傳聞中聽過。」

  苗良方點頭:「不錯。」

  「當日官差從這位莫家小姐的後院中,挖出許多孩童的屍骨,後來才知,這位莫小姐一直暗中畜買孩童作為藥人。」

  「一開始只是她院中丫鬟女童,但一個月中下人頻頻調換未免惹人懷疑。後來就從各處人牙手中買來貧苦出身的小孩兒,因她給的銀錢多,漸漸就網羅了一群人,特意在京中尋些叫花子、農人家兒女買進。」

  「她把這些小孩藏在密室,供給他們吃喝,餵他們各種毒物,再解開,如此反覆。幼童身子本就嬌弱,如何折騰得起,至多不過幾月,一命嗚呼。」

  苗良方嘆道:「正如紀醫官所說,行醫辯症需看過大量病者。莫家小姐雖天賦異稟,但這些被她看做藥人的孩童,才是她屢現奇方的關鍵。」

  「那些孩童在她手下生不如死,十分悽慘,除了新抓的那個藥人,沒有一個活下來。」「若不是那些人恰好抓到了李大人的外室私生子頭上,此案也不知何時才會破解,又有多少無辜孩童命喪她手。」

  段小宴眉頭緊皺:「這也太喪盡天良了?那女人後來如何了?就地正法了?」

  苗良方點頭,又搖頭。

  「當時此案震驚京城,莫家因此被連累,莫文升也被關進牢房。他說對孫女豢養藥人一事並不知情,但事關重大,莫家豈有獨善其身的道理,統統被下獄。」

  「出事那一日,莫家小姐恰好出門,因此躲過一劫,陛下下令全城搜捕,莫小姐卻在一個夜裡,偷偷回去府邸。」

  銀箏好奇:「她回去做什麼?」

  「據說莫家女兒的閨房裡,還藏著大量藥方,都是她豢養藥人時研製的藥方。莫小姐在屋子裡放了一把火,連同那些留下來的藥方,一同燒成灰燼。」

  「官差從燒焦的府邸里掘出一具焦屍,獄卒帶莫老醫官到了現場,親自確認確是莫小姐無疑,再過不久,莫文升被處斬刑,此案告結。」

  微風吹得人皮膚上帶起一陣細細寒意,苗良方端起酒碗,潤了潤因說話顯得乾涸的嘴唇,道:「故事講完了。」

  故事講完了。

  這也算是善惡有報,然而聽到最後,卻不免有些悵然。

  林丹青喃喃:「原來如此。可我從小到大,為何都沒有聽過此人名字呢?也不見我爹提過。」

  苗良方搖頭:「醫官之後,豢養藥人,說出去實在羞愧,醫行禁談此事,將莫家視作恥辱。連莫小姐先前出用的方子也全部禁用。」


  「談的人少,何況又過了二十年,除了醫行里年紀大些的老人,你們這些小年輕不知曉也尋常。」

  林丹青點了點頭,「說的也是。」

  眾人一時都有些沉默。

  倒是苗良方,忽然想起了什麼,看向陸曈問:「對了小陸,你先前那位師父,用藥霸道剛猛與莫小姐倒有幾分相似,又精通諸毒,不知有沒有聽她說過莫家的事?」

  世上醫道千萬,雖莫小姐行事惡毒、傷天害理,但她那些手札和毒經,卻並非一無是處。若有人將此為道,在此基礎上鑽研學進,未必沒有可能。

  陸曈低著頭,並未回答。

  裴雲暎側首,就見身側女子怔怔看著面前酒碗,似在發呆。

  「……小陸?小陸?」

  苗良方一連叫了兩聲,陸曈才回過神來。

  「怎麼了,苗先生?」

  「教你的師父,有沒有和你提過莫小姐啊?」

  滿席琳琅香氣撲鼻,小院熱鬧溫馨,窗下的那棵梅樹搖曳著枝葉,枝梢掛著的燈籠被風微微拂動。

  不到冬日,不曾下雪,尚未開花。

  恍惚似幻覺。

  陸曈頓了頓,才抬起頭。

  「沒有。」

  她平靜道:「我沒有聽過這個人。」

  ……

  宴席散了之後,眾人都有些微醺。

  桃酒雖喝著清甜,畢竟是酒。杜長卿酒量不好,醉倒之後,被阿城和苗良方扶著先回家去了。

  林丹青也說犯困,段小宴自告奮勇說駕車護送她回府,邃與段小宴一同離開。

  小院頓時冷清許多。

  竹苓坐在里舖里和阿城玩格子畫,小院裡,裴雲暎與紀珣把院裡的桌椅一一搬回原位。

  他二人都很清醒。

  紀珣是從頭到尾滴酒未沾,只喝青竹瀝和茶水,自然無礙。至於裴雲暎……

  他倒是喝了不少,不過,酒量似乎不錯,到現在也神色如常。

  一桌杯盤狼藉都要收拾,陸曈本著物盡其用的想法,索性叫這二人也出出力,幫著收拾一下殘局。

  最後一把椅子也放回里舖,銀箏端走陸曈手裡的簸箕,低聲道:「姑娘,哪有讓客人幹活的道理?」

  「回頭我拿去廚房洗洗就是了,您先進屋,我瞧著這二位,是有話要和姑娘說呢。」

  陸曈站定,心想也是,就走到二人身前,道:「殿帥,紀醫官,若有事商談,不妨先進旁邊內室稍候,桌上有茶,我即刻就來。」

  內室挨著陸曈與銀箏的寢房,夏蓉蓉走了後堆過一陣藥材,如今兩間藥鋪打通,鋪子寬敞,屋子就騰了出來。

  銀箏去舊貨場選了張半舊竹几和幾把椅子,改作茶室。陸曈回醫館時,有時在裡頭看書製藥。

  她抱著空酒罈進後院廚房裡,裴雲暎與紀珣頓了片刻,便先進了內室。

  一進屋,頓覺一陣濃重藥香。

  內室不大,物具也十分精簡,竹几前,椅子擺了兩把,靠牆的黃木架上擺滿醫書。

  地上胡亂堆著些迭得老高的醫書,還散著些藥方,竹几上擺著半迭,大約是原本放在桌上的,被窗外的風一吹,散得到處都是。

  和她本人清簡不同,這屋子看起來甚至有幾分亂七八糟。

  紀珣尚在四處打量,裴雲暎彎腰,把地上吹落的藥方一張張撿起,重新放於桌上,一抬頭,就見靠竹几的窗還開著。

  這個天氣,素日裡不開窗未免太悶。

  他轉頭,見竹几上還放著陸曈平日製藥的銀藥罐,有時殿帥府施診,陸曈還讓裴雲暎拿給她。

  裴雲暎伸手拿起藥罐,打算壓在迭好的藥方上,以免墨紙被風重新吹走。

  紀珣一轉身,就見裴雲暎拿起桌上的銀藥罐,驟然開口:「別動。」

  裴雲暎抬眸。

  紀珣抿了抿唇,知曉自己此舉失態,但仍堅持開口:「陸醫官不喜別人動她的東西。」

  紀珣記得很清楚,先前在醫官院製藥房,他曾拿起這隻銀罐,被陸曈一把奪了回來,像是很介意旁人看用。

  面前青年黑眸微動,似是意外,緩緩重複一遍:「陸醫官不喜別人動她的東西?」

  紀珣道:「不錯。」

  「原來如此。」

  裴雲暎點了點頭。

  下一刻,年輕人唇角一彎,挑釁地看向他。

  「可我不是『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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