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相信
呂賢章根本料想不到自己明明說了許多話,本欲督促門下,但諸人全無在意的,到了最後,不過無意間提及一句,卻被拿來反覆鑽研,甚至懷疑起其中內涵,又做出許多聯想來。
此時眾人不過私下揣測,但隨著時間推移,北面軍情不斷,京城內外再穩不住,早把暗裡話拿到明里說,一時流言蜚語無數。
狄人棄了徐州,一路西進東行,又做南下,如入無人之境,一路打,剛開始幾乎沒有什麼像樣抵抗,後頭終於遇得半路幾隻伏擊軍隊,兩邊僵持起來,但畢竟兵力有限。
狄兵勢眾,晉兵勢單,哪怕以逸待勞,也難以一擊即敗。
於是兩下僵持。
只是拖得越久,晉兵少有援兵,狄兵卻是大軍在後,隨時調兵遣將,雖然打得不如從前輕鬆,總算逐漸有了進展。
眼看狄兵日益南進,那一位所謂的裴節度終於再不能安坐城東,遣人送信回京,自領了一隊兵馬又向西而行,言稱要調兵東進。
京城本就是消息交匯之處,兵馬調動難以隱瞞,過不了多久,城中便人人皆知東面情形,更曉得裴雍已然西退,頓時人人惶惶不安,無不憂心京中將要封城,屆時想要南退也不得。
莫說呂賢章門客,就連流民營里也早傳得沸沸揚揚,只這一處從前多領朝廷恩惠,又有趙明枝在其中作為聯結,再兼實在無處可去,無路可退,比起其餘百姓更安靜些。
但即便如此,眾人也全將目光投注大內,盯著其中動靜。
這日一早,趙明枝照舊乘車去往城西耕種。
農活忙得七七八八,躲到邊上休息時,向來從不多話的鄒娘子忽然蹭到了趙明枝面前,躊躇半晌,方才把頭上草帽揪了下來,吞吞吐吐問道:「貴人……也不曉得……不曉得徐州城那頭、北邊……情形如何了?」
趙明枝正擦手,聞言一詫,雖沒來得及問話,已是做出挑眉模樣。
鄒娘子赧然道:「其實也無旁的事,只營裡頭大傢伙聽到許多胡亂傳言,還有的說裴節度見勢頭不對,早領著親兵躲了,其實不是去調兵,朝廷上上下下都知道,瞞著這一城人,想要咱們留著守城……」
「你也聽到這般傳言了麼?」趙明枝倒也不怎麼覺得奇怪,索性順勢問道,「營地里是信的人多,還是不信的人多?」
「有信的,也有不信的。」
眼見趙明枝皺眉模樣,鄒娘子連忙補道:「俺們一家,另有那走得近的,都是不信的——俺親眼見過裴節度,祖墳冒了青煙又能在貴人身邊伺候,日日都是親眼見的,比起外頭那許多不知道哪裡來的瞎傳,難道不是曉得更清楚?」
她說著說著,話也更流暢起來,聲音也大了。
「殿下早說了不會走,這一地稻苗都長成這樣,日日辛苦種地,哪裡能說舍就舍的?」
說到此處,鄒娘子轉頭又看了一眼邊上成片稻田,眼中儘是希冀。
她回頭對趙明枝道:「我只曉得當日棚寨中燒成那樣,朝廷上下沒人理會,只殿下一個出來幫著出頭,給俺們這些無產無業的人硬生生辟出個落腳地方,後頭又給我們找田地來認種——已經做到這個份上,難道還會不信?」
也不要趙明枝說話,鄒娘子攥緊手中草帽,主動認真起誓道:「您且做放心,旁人怎的想,自然管顧不到了,但我這一家三口,哪怕狄賊真的要來,也不會走,貴人只要在此處一天,我豁了性命,也要一道守城!」
她體格尚在,本就手腳皆粗,此時把袖子往上一撥弄,露出重新長出健肉的渾圓胳膊來,虛空比劃幾下,居然很有幾分架勢。「像我這般一個婦人帶著兒女父母過來的,營裡頭人也不少,諸姐妹沒得機會面見,托我來給貴人捎個信——便是為了這一地糧谷,大傢伙也不會逃的。」
鄒娘子說著話,眼角餘光無意間瞥向了一旁田地。
田中禾苗早成了規模,而又有人在路邊見縫插針種了東西,此刻已然得苗,綠菜成畦,被風吹得微微晃動,葉片上水珠滴滴,間夾有泥點,同她從前在家時也無多少區別,正是一幅尋常田間景象。
回想一路向京城逃命時情形,連口水粒米也難得,腳底水泡才被踩破又結出新的,從前多少硬繭都無用,兩隻腳爛得無法下地,卻也只能硬逼著往前走,手上、肩上也都是青腫,帶的都是吃飯家什,更是不多剩的一點家底,不能丟,卻也抱背不動。
一女還要吃奶,一子走得乾瘦,雖有個夫家,那夫家最後也不成依靠,最後被一把火把棚子……
鄒娘子再不敢想。
眼下日子已經太好了。
有飯吃,有水喝,有地方住,兒子還有事做,得閒了有人教書,女兒有營中相熟的老嫗一道帶看,自己還能脫身出來支應生計。
但凡有一點子可能,哪怕不要了性命,她都要守住這樣日子。
她又不比那些富戶奢遮,哪裡還有餘力逃呢?
再逃一會,不必狄賊來追,她半路都能連帶著子女一道餓死。
若說感激貴人,當然是有的,可這樣堅決守城,歸根到底,其實不過是無路可選罷了。
趙明枝聽到鄒娘子這般說,又看她神色,本來還想說什麼,復又把話咽了回去,應道:「只為這一地糧谷,我也不會走的。」
她話音剛落,卻聽路邊早有一陣馬蹄,先還由遠及近,越近越發急促,等到自己這一片田間,忽的落下,上頭人滾也似的翻了下來,晃著手裡腰牌,經過沿途禁衛檢驗,大步跑了過來。
此人走得近了,先行一禮道:「回稟殿下,朝中有信,先皇御容像已至白馬縣,一二日間儀仗便到,請轉殿下知悉,宮中當要再設接駕……」
趙明枝聞言一喜,轉頭與鄒娘子交代幾句,也不再停留,匆忙回宮去了。
鄒娘子人在一旁,把話聽得清楚,本還不曉得什麼是御容像,拉著邊上宮人小聲詢問,得了解釋後,頓時也歡欣起來,轉頭就同一干鄉人親友說了。
眾人雖是將信將疑,卻也多少有些安心,便是有質疑的,早有人幫著搭話:「若是真要棄了京城,做甚還要巴巴把列祖列宗圖像送來?」
也有人反駁道:「你只見送列祖列宗的,都是以前皇帝,了不得狄人來了,臨走前一把火燒個乾淨,甚時把當今畫像也送來,我才真箇相信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