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城門
趙明枝見他模樣,正要相問,卻見呂賢章將手中奏章合上,轉手遞給一旁黃門。
他好一會沒有說話,半晌,方才拱手行了一禮,道:「軍情無小事,朝廷文武南遷,京中少有長於戰略戰術的,殿下不妨遣使東行,問一問裴節度見地。」
這話他其實方才也說過,此刻不過略改了一下表述,聽起來態度已經全然不同。
趙明枝接過黃門遞來的摺子,翻閱之後,倒是很快明白了呂賢章變化的原因。
裴雍送來的兩份奏報文字簡單,但內容全無敷衍,關於北面多處出現宗格所率部隊那一份,開頭便直接點出了其部真正位置,此外,後頭還做了剖解,交代自己是如何甄別各處來信的。
譬如阜縣奏報中洋洋灑灑兩千餘言,其中先描述狄兵兇殘,又說阜縣損失慘重,軍民死傷無數,急要援兵,又要糧谷金銀濟民,再說賊將某年某月某日來信威脅官兵開城云云。
但阜縣除卻危機之外,並非全無溫情,全縣上下一心,富戶出錢,貧民出力,俱是誓死守城。
這一篇急報雖不至於駢四儷六,但引經據典,結構得當,一眼望去,四平八穩之餘,文筆的感染力十足。
然則在東面來的摺子中,一口就判斷阜縣當無要緊戰事,多半只有零星散兵,或是僅有小股部隊路過。
趙明枝先看結論,再去看後頭分析,一說阜縣來信不盡不實,對其中所述狄兵兵力排布、數量都做了拆解,又對著輿圖拆看阜縣上下損傷,怎可能僻遠之地死傷反而更多,例如其下某鎮所轄不過三千餘戶,今次報死一千餘人,報傷無數,且不論彼處距離大道路程多久,這許多人口,狄賊不過短短一日,如何殺得過來?
另又有一二三四各種例證。
宗格所現二十餘處地方,東面雖未來得及逐個去做詳細論證,只舉了三四處,但見此分析,以之類推,已經足以說服於人。
而在奏章最後,裴雍又做自述,只說戰場多變,未必明日遇得同樣情況今日折中分析一樣能用。
趙明枝將摺子看完,心中已經有了計較,便道:「參政所言有理,京中而今統管後勤,援兵、糧秣、輜重,更有無數大小事項,又兼人手不足,實在難再抽出餘力,另有前線核查畢竟也要時日,裴節度多年沙場,想來必有經驗,便是其中稍有出入,兩府自有能臣去做糾偏……」
又還親遞了梯子給呂賢章下台階。
語畢,她將那奏摺又給回了一旁黃門。
呂賢章並無它言,只點頭應是,干站了幾息,才又另呈了一份文書上來,同趙明枝說起今日要緊奏報來。
今日同往日相比,果然前線緊急軍情更多,更有無數相左的。
呂賢章照例說完,便是聲音也低了幾分,道:「臣也據此做了呈報,但比之東面,恐怕還是稍顯隔靴搔癢了。」
趙明枝道:「參政自京都府衙位置而出,所見、所知與東面前線不同乃是情理之道,至於利弊權衡,自有陛下定奪。」
一時例行奏報完畢,府衙中還有無數事等著處置,呂賢章也無暇多留,只得匆忙告退,然則離開之前,眼見左右少有閒人,躊躇片刻,還是上前一步,小聲道:「前線戰事當由將士捨命,後勤補給,自有臣等盡職,還請殿下把心事放寬些……」
他自覺有些逾距,把話說完,心中雖是生出幾分忸怩,卻也仿佛將一塊懸掛已久的石頭給安穩放回地面,自出殿去了。
呂賢章並不著急回京都府衙,而是轉身又去了銀台司。
銀台司左右奏遞分發,裡頭奏章堆積如山,更有無數黃門進進出出,另也有京都府衙官吏在此辦差。
他尋得其中一名負責謄錄的黃門,將手中幾本摺子遞了過去,見其人做了歸還登記後,也不著急走,而是揮手召來一名眼熟差官,指著其中一本奏章,命道:「趁著急腳替還未送出,速速這奏章謄抄一份,送往京都府衙,請幾位都指揮前來一同商討。」
那差官急急領命,果然當日午間就把謄抄好的摺子送了出去。
等回到公署當中,見都指揮們還未到,呂賢章索性把自己幾個信得過的門下一併召來,將那奏章分發下去,叫眾人各做分析。
呂賢章資歷尚淺,又領差至於京城,人人都曉得朝廷都已南遷,越往北越是危險,乃是拴著腦袋討前程,但凡另有出路,都不至於拿命來賭,是以願意投於其門下的其實資質有限。
而所謂信得過的,也僅僅是矮子裡頭拔高子罷了。
眾人此時見了那奏章,旁的不看,先看標題,又看最後落款,見得是自東面而來,各自心中已有立場,又開始揣摩呂賢章心思。
其中一人指著奏章道:「戰情不比其餘,關乎千萬兵卒生死,又有無數百姓,裴節度只用推測,竟還拿文字出來說話,豈不知那阜縣知縣乃是先皇時兩榜進士出身,下筆千言不過須臾而已,全為基礎功夫,哪裡又會多耗什麼時辰?其實不能作證!」另又有人附和道:「正是如此,或許阜縣來信當中多有誇大,卻未必全不能信,如若果然有狄兵從彼處過來,朝中又全無提防,豈非釀成大禍?」
再有人道:「確實過於武斷了,裴官人自恃才幹,行事難免不夠仔細,我等雖能聽取其中精華,卻也不能盡信,當要……」
此人話未說完,忽的被邊上人用力拽了一下,先還沒有反應過來,剛要繼續,又被用力往胳膊處掐了幾下,一時終於醒悟,連忙轉頭,果然見得呂賢章陰著一張臉獨坐案邊,從頭到尾一言不發。
他只好噤聲。
呂賢章這才抬起頭來,一一去看房中門客,手中抓著茶盞,問道:「方才話語,是出自你等真心,還是多為敷衍?」
眾人語塞。
呂賢章又道:「我自認雖不至於肚腹能撐船,卻也從來就事論事,持身以正,北面而今由我坐守後方,便不會拖半點後腿,你們也不必瞻前顧後,瞎做揣測,更不必把我當做那等小肚雞腸的,只聽得進旁人壞話,看不見好處。」
他把話撂完,忽的問道:「一樣得了陣前奏報,東面為什麼就能當即做出反應,又能從中分辨真偽,京中就只能篩選匯集,全不能做半點有用之事?」
「篩選分類這等簡單事務,只要通識幾個大字,誰都可以做到,能抵多少用處?將來把你們置於前線,若是上官要做決策,難道就把這東西給他?」
呂賢章茶盞也不拿了,一面說著,一面從袖中取了一物出來,擲在一旁案几上。
諸人紛紛望去,都覺眼熟——原是他們先前報上的奏章。
自己寫的東西,自然知道裡頭都有多少內容,又有多少得用,於是人人都做閉氣垂頭,不敢搭話。
眼見一干人等這般反應,呂賢章心中暗嘆,卻也曉得能力所限,再做逼催也無用,只好指了指眾人手中謄抄的奏報,令道:「東面如何寫的,怎麼得的這般結果,你們便是一時不會,難道一世不會?便不能學?不能依樣畫葫蘆麼?」
許久,才有一人壯著膽子道:「好叫參政知曉,學是不難學,只我等不曾打過幾次仗,也怕說錯,另還有一樁——其中所說未必全然是真,一旦有了出入,東面自是不打緊,參政卻要顧及蔡州言語……」
這話已然十分直白,將呂賢章此時尷尬全數點破。
——裴雍手握重兵,又有西北為憑,哪怕說錯做錯,只要臉皮夠厚,難道蔡州能把他怎麼著?
可呂賢章卻又不同,一旦有錯,大把人等著糾錯,便是一時無人捉出來說話,也怕將來成為隱患。
呂賢章陰著臉站起身來,道:「我既肯北上京城,豈是那等只顧自身,不顧全局之人?我難道不知多說多錯,多做多錯?只人人如此,誰人來做事?從前便是人人如此,才有今日狄賊之患,更有先皇夏州之辱!」
他喝道:「既是投在我門下,今日知曉我態度,後頭如何做事,如何說話,便不用我再囉嗦了罷?」
「若有貪生怕死的,趁著眼下城門尚開,自往南去,免得將來再生埋怨,不然,當盡心竭力,莫要再行推諉敷衍。」
說完,竟是拂袖而出。
驚得幾名門客面面相覷,安靜了半晌,才有人小聲問道:「參政這是怎的了?前日才在挑揀裴官人如何不對……」
「且住口罷,這是我們好議論的?」有人提點一句,又道,「怕是北面情形不好,說不得什麼時候,當真便要參政頂上。」
「頂什麼?參政何時打過什麼大仗?難道憑我們這些……」
此人話都不願說完,生怕果然成真。
眾人再又沉默,卻又互相打量彼此神色,良久,終於有人問道:「方才參政說『趁著城門尚開』,這話究竟有心,還是無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