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
石階下。
顧榮抬頭望向天邊的艷陽。
明明是枝繁葉茂的夏日,她卻覺得後脊冰涼,通體發寒。
像是被人潑了一盆散發著惡臭的冰水,寒的她渾身都叫囂著想要再次衝進甘露殿,質問貞隆帝怎能這般噁心!
她整個人都快要窒息了一樣。
好似有什麼壓著她。
袖袍里握緊的拳頭,鬆開,又再次握緊。
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鬆開。
她的母親,全然是無妄之災。
貞隆帝惡臭至極!
或許,在貞隆帝眼中,她的母親就是鋪子裡散發著金光的精緻擺件,被相中,根本不配有拒絕的資格。
一旦拒絕,就是忤逆,就是造反,就是該死。
若是傳揚出去,就是她的母親招蜂引蝶水性楊花,背負不守婦道的浪蕩惡名。
憑什麼呢?
就因為這世道,女子是附屬,是嬌花,是籠子裡的金絲雀,是錦緞上的華美刺繡,是女則、女誡、女訓上冰冷的字眼,唯獨不是活生生的人。
不能有自己的思想,不能有自己的選擇,不能有自己的人生。
什麼三從四德,什麼父權尊卑。
不過是強者對弱者的支配,對弱者日復一日的凌遲罷了!
也不僅僅是世道之過。
有的人,生來性惡!
恨意和絕望,無盡的交織著。
「顧大姑娘。」李公公輕聲喚道「這邊請。」
顧榮強壓下心頭翻湧的恨意,低眉順眼應著。
李公公幽幽嘆息。
他沒有錯過顧大姑娘溢出眼眶的怨恨。
他知道,那不是一閃而過的錯覺。
李公公忍不住猜測,顧大姑娘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榮娘子的女兒,氣性更勝榮娘子。
但,不見得是件好事。
李公公沉思片刻,反覆斟酌後,輕聲說道:「榮娘子在九泉之下,想必也是期望顧大姑娘能夠平安喜樂、無慮順遂。」
顧榮抬眼「李公公見過家母?」
李公公「有幸在揚州一見。」
「榮娘子是心善之人。」
「顧大姑娘,人活一世,眼要往前看,路要往前走。」
「謝小侯爺人品貴重,是不可多得的良配。」
「好生過日子吧。」
顧榮不置可否,只是淡聲道「多謝李公公的善意。」
心善之人,卻不長命。
她承認,眼是要往前看,路是要往前走。
但,人不能丟了過去。
走前看往前走的前提是,仇怨盡消,午夜夢回,問心無愧。
而不是舊日的恩怨化為夢魘時時刻刻糾纏著她。
太醫給顧榮面頰上的傷口止血上藥,又簡單囑咐了幾句,便匆匆離開。
李公公遞給顧榮一條面紗「陛下的意思。」
顧榮神色不變,沒有任何抗拒,將面紗戴了起來。
宮門外。
謝灼趴在馬車的軟墊上等著顧榮。
染血的衣袍已被換下。
顧榮渾渾噩噩,頭重腳輕的踩著矮凳走上馬車。
「謝如珩。」
「兩樁事。」
顧榮直截了當,沒有給謝灼開口的機會。
「其一,我告知陛下,二皇子曾求娶我。」
「陛下不會再懷疑忠勇侯府有參與奪嫡之心。」
「其二,我順勢將二皇子和葉楠喬之事捅到了陛下面前,並言明喬老太師立場堅定不贊成這門婚事。」
「你需安排人私下去趟太師府,提醒喬老太師,最起碼在態度上萬不能軟化鬆動。」
「日後,即便葉楠喬折騰么蛾子,喬府也能獨善其身。」
「謝如珩,你知道嗎?」
「站在陶蘭芷身後的人不是顧平徵,而是……」
顧榮的心絞著疼的厲害,微微闔了闔眼睛,眼淚大顆大顆奪眶而出,生生的嘔出一口血,濺得雪白的面紗滿是血跡。
下一瞬,身體一軟,暈了過去。
「顧榮!」
謝灼顧不得腰臀的傷,猛的起身,攬住了顧榮。
星星點點的血,刺目的很。
「徐太醫。」
「宴尋,請徐太醫去長公主府。」
謝灼手指顫抖著摘去顧榮臉上的面紗,一道細長的血痕映入眼帘。
想起顧榮那句欲言又止的話,手顫的越發厲害。
不是顧平徵。
那是……
貞隆帝。
貞隆帝做了什麼!
長公主府。
徐太醫神色凝重,一隻手探著脈,一隻手不停捋著鬍鬚,眉頭越皺越緊。
這樣一副神情,看的長公主和謝灼心驚膽戰。
「顧榮究竟如何了?」長公主著急問道。
徐太醫輕輕收回了按在脈搏上的手指,發出一聲深深的嘆息,然後恭敬道「回稟長公主殿下,微臣之前曾為顧大姑娘把過脈。」
「顧大姑娘原本就因過度憂思導致心脾兩虛,肝火旺盛擾亂心神,常常遭受夢魘的困擾,身心俱疲。若長期如此,將對她的壽命產生不利影響。」
「最近一段時間,脈象顯示她的狀況有所緩解。然而,今日顧大姑娘經歷了極大的悲傷、憤怒和驚嚇,導致心神極度緊張。」
「悲傷會使人氣力消散,驚嚇則使人氣息紊亂,憤怒則導致氣逆上沖。因此,顧大姑娘出現了嘔血並陷入昏迷。」
「微臣可教殿下府上的醫女為顧大姑娘施針。」
「但,針灸治標不治本。」
「倘若顧大姑娘想不通走不出來,有早逝之相。」
剎那間,謝灼只覺自己耳邊嗡鳴聲不斷,身體踉蹌不已。
他應該不管不顧隨顧榮左右一起入甘露殿的。
他以為,不會再有任何意外發生。
「灼兒。」長公主慌忙攙扶著謝灼。
「母親,我無礙。」
謝灼的目光自始至終都落在顧榮身上。
隔著屏風和床幔,徐太醫沉聲指點著醫女有條不紊的施針。
徐太醫並不知甘露殿發生了何事,但不妨礙他感慨顧大姑娘是個苦命人。
「殿下。」
「小侯爺。」
「顧大姑娘短則入夜前醒來。」
「長則,明日午後。」
「昏睡期間,很大可能會發高熱,需好生照顧著,每半時辰餵些溫水。」
「有勞徐太醫今夜暫住客院了。」長公主皺眉道。
早知如此,就是拼著再次觸怒貞隆帝,她今日也該入宮走一趟。
「灼兒,你可知到底發生了何事?」長公主引著謝灼行至廊檐下,憂慮重重的問道。
「陛下出言羞辱顧榮了?」
「還是……」
大驚、大怒、大悲。
怎麼樣的事情,才會讓顧榮的情緒有如此大的起伏。
謝灼垂眸,語氣麻木的連起伏都很小「她找到了自己的殺母仇人。」
是殺母仇人。
長公主面露錯愕之色「她敲登聞鼓,狀告顧平徵和陶蘭芷,不就是在為榮金珠討公道嗎?」
謝灼幽幽道「是啊。」
「是在討公道。」
顧榮為了公道,為了真相,反抗了父權,放棄了血脈親緣。
所以,他知道,顧榮是不會屈服的。
翻過了一重山,那便再翻一座。
「母親,我想念父親了。」
「我想起父親說過,他會教我謝家的槍法,會教我兵法謀略。」
長公主的手倏然頓住,呼吸沉了沉,半晌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