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公蒼老的臉上浮現一抹錯愕,腦子一片空白,竟半晌都想不出反駁的話來。
他輩分高,在族裡地位高,但凡族裡有什麼事他可以說上話。
可如今不是族裡的事,是各家自己想賺錢貼補家用,他還怎麼管?人家一句「沒錢,活不下去了」,就能將他堵得自討沒趣。
他將目光落在沈逾白臉上,心中生起一股惱怒,再開口,語氣已經是毫不掩飾的敵意:「這麼多人做酒生意,怎麼個做法,誰會釀酒,往哪兒買,可別錢沒掙到,到時候讓族人反目成仇,那我可是不依的!」
沈逾白笑道:「三太公,這酒生意是他們私下做的,具體如何實行讓他們自行商議便是。」
沈族長心中是大大的暢快。
都說了是私人生意,與你一個外人何干,還用向你這個老頭稟報麼。
逾白這一招好啊,直接將反對之人全排除在外。
任他們如何氣惱,也是半點法子都沒有。
想到這些年處處被三叔公等一眾族老壓制的憋屈,沈族長便覺得此時三叔公的臉色極好看。
再看沈逾白時,眼中更慈愛。
「逾白說的是,咱們自個兒的事就不勞煩族裡操心了。」
沈族長的附和,便是徹底將三叔公等反對之人排除在酒生意之外了。
三叔公蒼老的眼皮抽動著,早已鬆動的眼皮撩起,看了眼滿臉笑容的沈族長,又將目光落在一旁淡然的沈逾白身上。
被如此盯著,沈逾白神情沒有一絲變化。
再看站成兩邊的人,三叔公只覺自己一張老臉火辣辣的疼。
他雙手用力拄著拐杖顫顫巍巍要起身,卻腿腳發軟。
胳膊上突然多出一雙手,他扭頭看去,就見沈逾白正一臉恭敬扶著他,還溫和道:「三太公慢些。」
三叔公一肚子的火仿佛被一盆涼水撲滅,變成裊裊青煙,在胸口出不去,越憋越濃,漲得難受。
他甩開沈逾白的手,瓮聲瓮氣道:「莫要將這些小聰明用在自己族人身上。」
沈逾白眼眸漆黑如水,臉上的笑意始終溫和:「逾白不敢忘族中的幫扶。」
所以他要將沈族牢牢掌握在手中,不會讓自己的後方有任何隱患。
多少人當官後,同族之人打著官員旗號橫行無忌,以至於被同朝官員攻訐。
他不會讓沈族成為他的弱點。
三叔公語塞,再看眼前的秀才公,心顫了下。
明明才十八的少年,渾身透著一股與年歲不符的老練,雖笑得溫和,卻毫無溫度。
三叔公心底生出一股寒氣,抓住拐杖的右手止不住顫抖,他趕緊將左手蓋在右手上,卻發現右手也在抖。
沈逾白的眸子掃了眼,見三叔公侷促地將袖子往下扯,臉上笑容更溫和:「三太公累了吧,逾白送您回去歇息。」
「不用!」
三叔公幾乎是瞬間大喊出聲。
待反應過來,才發覺族裡眾人都驚詫地看著他。
三叔公咬牙道:「不勞秀才公,老朽自己能走。」
他咬緊牙關,拄著拐杖一步步往曬穀場外走去。
沈守忠從人群擠出去扶著三叔公,壓低聲音問道:「三大爺,就這麼由著他們胡來嗎?」
三叔公並未當即回話,而是等離人群遠了些才站定,悠悠嘆道:「世道變了。」
沈守忠著急:「三大爺您可不能由著沈逾白胡來!他這是要害整個沈族啊!」
自從沈逾白考上秀才,族長已經把沈逾白當成寶了,就算沈逾白放個屁,族長都能說屁是香的。
在得知族長想讓族裡做酒生意後,沈守忠就知道這是沈逾白的主意。
能壓制族長的,也只有族老們,他也就選了族裡最德高望重的長輩。
在三大爺面前說了好幾天做生意的危害後,他以為以三大爺的威望,沈逾白和族長這事兒肯定幹不成。
誰知道沈逾白輕飄飄一句話就把族裡給排出來了,而三大爺還自己離開,仿佛鬥敗的公雞一般。
要是讓三大爺就這麼認輸,往後沈族還有誰能壓制族長和沈逾白?
族裡豈不是要成他們的一言堂了!
三叔公轉頭看了會兒沈守忠,嘆息道:「我們族怕是要出個大人物了。」
要麼讓沈族全族埋葬,要麼將沈族帶到從未有過的繁榮。
具體如何,只在沈逾白一念之間。
沈守忠臉色大變:「三大爺您不要被沈逾白給騙了,他就是個無情無義之輩,仗著點小聰明就不把長輩放在眼裡,這樣的人就算中了秀才,也不會為族裡打算!」
想到沈逾白那毫無溫度的笑,三叔公打了個哆嗦,扒開沈守忠的手:「他那點小聰明便是你比不了的。」
頓了下,三叔公才繼續道:「族裡遲早被他掌控,誰也阻止不了。」
你還好好站在這兒,不過是因著你與他有點血脈親情。
只是這話三叔公並沒說出口。
留下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沈守忠後,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往家走。
三叔公病了。
回去的第二天就病在床上起不來。
消息是族長告訴沈逾白的。
彼時沈逾白剛與族長商議完酒生意的大致框架。
族長很感慨:「人老了怕過冬,可這還是盛夏,三叔公就病倒起不來了,怕是熬不過今年。」
雖平時兩人有齟齬,到底都是為了沈族好,私下並無太大過節,如今人要沒了,沈族長心裡並不好受。
沈逾白當天就提了兩隻雞去看望。
老人住的是青磚布瓦房,因年代久遠,屋子黑漆漆。
剛進門,便是濃重的藥味襲來。
沈逾白將帶來的東西交給老人的家人後,坐到了床邊。
床上的老人大口喘著粗氣將家人打發出去,待屋中只留兩人時問道:「藥味不好聞吧?」
此刻的沈逾白臉上已沒了笑意,語氣也淡淡的:「我習慣了。」
老人頓了下,撐著身子要坐起來。
沈逾白起身搭把手,扶著他坐起身。
如此簡單的動作,卻叫老人喘得更厲害。
他一雙渾濁的老眼近乎懇求地看著沈逾白:「你恨族裡人嗎?」
病了那麼多年,族裡並未對沈逾白伸出援手,如今沈逾白得志了,就要開始報復了嗎?
沈逾白靜靜看著老人,並未開口應答。
老人苦笑一聲:「你恨也是應該的,族裡沒人認為你能活下來,更不會有人料到你能中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