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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4章 總攻

2024-10-27 05:23:37 作者: 月關
  孔丘與十哲的塑像被抬到了麗正門前,孔老大在前,十哲在後,一字排開。

  再其後,則是數千名目前雖然還不是官,但已經拿著朝廷俸祿,成為預備役的學生們伏闕上書。

  在這數千名學生後面,則是數萬名為之歡呼吶喊、進行聲援的臨安百姓。

  朝堂之上,聞訊後頓時大亂。

  今日,是皇帝臨朝的日子。

  大宋的皇帝上朝不像明清時候那麼頻繁,趙璦登基後比趙構勤快些,但一個月也不過臨朝六七次。

  每個月的一號,一般是上朝的固定日期,但是昨兒個趙官家「身體有恙」,所以朝會被推遲了一天,恰恰就應在了眾學子上書的這一天。

  趙瑗叫太監匆忙出了前正門,向眾學子詢問來由,然後把他們的上書接了,又返回金殿。

  眾學子的上書內容一公布,朝堂上頓時就炸了。

  沈該怒道:「學生們不在學校專心學業,竟敢忘議國政!」

  楊存中道:「首相何必動怒,朝廷設立太學之目的,就是要培養國家所需要的治術人才和賢人君子。

  因此,自太學開設之日起,太學生便註定了是未來為國治政的人才。

  他們關心時政,學有所用,上書言事,有何不可呢?」

  張浚道:「我大宋台諫,允許官民上書言事。太學生不屬於官,也屬於民吧?上書言事,理所應當。」

  楊存中是個專職的武將,站出來嗆沈該毫無問題,而張浚是進士出身。

  不過,他很早就專門任職於武事,幾十年下來,已經成了事實上的武將出身也大不過掌握著兵權這一事實,因此他也是完全站在武將這一邊的。

  不過,朝廷高級職事多為文人,文人雖然並不全都贊同對文人犯法寬容以待,但這種立場的畢竟占了多數。

  因此二人此言一出,立即遭到眾多官員的指責。

  麗正門外,正有無數人伏闕上書,朝堂上卻已經吵成了一鍋粥。

  楊沅早就知道阻力會很大,阻力主要來自於上層。

  這也是他第一次採取遷回之策,先從下邊發動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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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他知道坐在最高位置上的那一位,也是傾向於這次民意所屬的,

  這就是他的底氣所在。

  朝堂之上的激辯隨著雙方下場的人越來越多,形勢也愈發地混亂。

  原來朝堂上涇渭分明的兩大陣營,主要是保守派和激進派,可是現在,

  它們再度分裂了。

  因為保守主和派中也不都是文官,而激進主戰派中也不都是武將。

  現在太學生們上書要求取消「不殺士大夫」的弊政,這兩大陣營中有人贊成、有人反對,於是自然就產生了分裂。

  更加微妙的是,今日這個議題的起因是大理寺和刑部與都察院撕逼,就張宓該不該死的問題爭奪話語權。

  但是當一個更高層次的論題擺在面前時,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內部也產生了分裂。

  一部分司法官認為不能廢除對士大夫的優容,另外一些司法官則認為應該廢除。

  這其中,一部分人純粹是出於公心,但也有一部分人,是認為廢除這一條款,會提高三法司的地位和權力。

  所以,不要簡單地把它看成兩個對立的陣營,同一陣營里的人訴求也不一樣,會隨時產生再分化。

  「蕭御史!」

  蕭毅然正要挺身而出加入戰團,就被楊沅一把摁住了。

  楊沅搖了搖頭,道:「今天的風太大,你兜不住的,讓我來吧。」

  楊沅拉開蕭毅然,挺身向前走去,盧承澤張了張嘴,卻沒有再說話。

  蕭毅然和盧承澤是之前和大理寺打嘴仗的主辯手,此時此刻雖然被太學生引申的主題改變了,可他們自覺沒有臨陣退縮的道理。

  因此,不僅蕭毅然決定下場激辯,盧承澤也有點上頭了。

  可是,此時本可繼續避居幕後的楊沅卻挺身站到了他們的前面。

  盧承澤之前和大理寺打嘴仗的時候出盡了風頭,作為一個都察院的新人,一個在監察御史中資歷也最淺的年輕人,算是徹底打響了名聲。


  也因此,今天他不能迴避,這是一個人有所得的時候必須要做出的付出。

  可他沒有想到,本可以避居幕後進退自如的楊沅,偏偏選在這個時候站了出來。

  都察院副都御史肖鴻基眼見雙方爭吵的面紅耳赤,不禁眼珠一轉,便想把戰火引到楊沅身上,此時此刻,怎麼可以讓楊沅這個罪魁禍首置身事外,

  務必要讓他成為眾矢之的才對。

  不過,肖鴻基不想暴露自己的立場,否則以後他在都察院的處境堪虞。

  肖鴻基急急思索了一下,想到了一個巧妙的話引,便往前一站,舉起雙手,大喝道:「諸位,都靜一靜!諸位都是朝廷大臣,御前喧譁,成何體統!」

  「大家都靜一靜,我都察院有話說!」

  朝堂上的喧譁聲一停,所有人都向肖鴻基看來。

  肖鴻基正要鋪墊幾句,便把戰火引到楊沅身上,楊沅這邊摁住了蕭毅然,已然挺身而出。

  「官家,臣以為,反對取消這一弊政的官,朝廷都該好好查一查,我都察院,願意擔當此事!」

  楊沅語出驚人,本來尚有些許未曾平靜的聲浪也瞬間消失了。

  肖鴻基站在一旁,頓時如芒在背。

  他剛喊了一句「我都察院有話說」,楊沅就來了這麼一句,倒像是他和楊沅意見一致,楊沅是受他指使才出頭的,偏又不宜解釋,著實鬱悶。

  楊沅走上前,向眾大臣掃視了一眼,沉聲道:「如此懼怕懲治枉法士大夫的,會是一群什麼人呢?難不成是有人心中有鬼,在給自己預留退路?」

  湯思退臉色一冷,沉聲喝道:「你放肆!楊沅,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楊沅緩緩轉身,面對這位宰執中排名第一的人絲毫不懼,反問道:「難道下官的推斷不合情理嗎?」

  湯思退道:「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士大夫以直言說論倡於朝廷,

  以名節相高,廉恥相尚,向來是臨難不屈,匡直輔翼,忠義氣節,與尋常人自然不同!」

  楊沅頜首道:「下官也是讀書人,湯參政所言,下官深以為然。但是,

  湯參政所說的以直言論倡於朝廷,以名節相高,廉恥相尚,向來臨難不屈,匡直輔翼,忠義氣節的士大夫,也包括那些貪贓枉法、罔顧人倫、殺害人命的犯人嗎?」

  湯思退哎唔道:「這——·—·他們雖然犯了錯,可他們畢竟讀過聖賢書—···

  楊沅很不理解他的腦迴路,截口道:「所以呢?《禮記·曲禮》中有言:「八十、九十曰耄,七年曰悼。悼與耄,雖有罪,不加刑焉。此為何意,還請湯參政教我。」

  湯思退曬然道:「《周禮·秋官·司刺》有『三赦』之規。『一赦曰幼弱,再赦曰老耄,三赦曰蠢愚。』也就是說,幼小者與老年人還有痴呆者,

  有罪時當救免或減刑。你是狀元,難道連這也不知道?」

  楊沅反問道:「那麼,士大夫犯法,他是老糊塗了,太小不懂事,還是痴呆了,所以要寬宥嗎?」

  湯思退一呆。

  楊沅提高聲音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這麼簡單的道理,還要讀書才明白嗎?士大夫習聖賢書,更應知教化。

  結果有些人做了什麼?其行徑畜生不如。這豈不正說明,這些人接受了聖人教化,依舊教化不了,是枉披了一張人皮的禽獸?」

  「這·—你」

  湯思退頓時語塞,饒是他擅辯,可是這種人的所作所為實在理不直氣不壯,無從辯起。

  楊沅轉向御座,拱手道:「官家,太學生們上書言事,不計個人利害,

  這是忠於官家、忠於大宋的義舉。

  如今他們正拜伏於宮門之外,朝堂之上一聞上書,便先自爭吵起來,難道不該聽聽這些太學生究竟是怎麼想、怎麼看的嗎?

  官家何不從太學生中擇其幾員請上殿來,讓眾文武也能明白他們的所思所想。如此,再有決斷也能讓天下人心服口服。」

  晉王趙馬上道:「臣附議,楊金憲所言有理,官家應該聽聽太學生們的心聲才是。」

  「嗯·.」

  趙瑗向眾文武掃了一眼,說道:「來人,命太學生推舉幾人,上殿言事。」

  當下就有內侍急急奔去麗正門,隨後就有幾名有聲望且善辯的太學生被學生們推選出來,進入了皇宮。


  皇宮這種地方,他們還是第一次來,心情滿是新奇、激動與惶恐。

  可是,因為上書言事,得以進入皇宮,在官家和朝廷諸公面前侃侃言政,這讓他們愈發覺得自己使命神聖,熱血也為之沸騰起來。

  四名由太學、武學和國子監推選的代表進入大殿,向官家見禮,闡明了來意。

  更部尚書譚鷹立即駁斥道:「荒唐,我大宋祖制,優容士大夫與上書言事者。否則,就憑你一學生,不思學習,妄議國政,先就要被開革出太學了,如今卻在這裡胡言亂語,要求廢了祖制。」

  那太學生葉荃聽了頓時熱血上頭,抗聲道:「祖制?請問我大宋哪一條祖制,對於枉法的士大夫不予嚴懲了?優容士大夫和縱容士大夫中的枉法者,是一回事嗎?」

  譚尚書被一個太學生直斥,老臉頓時掛不住了。

  他沉下臉色道:「你年紀輕輕,懂得什麼?我大宋祖制,盡人皆知,你不知道,那是你學業不精。回太學去,好好請教一下你的老師,本官可沒有教導你的義務。」

  葉荃是個學霸,這時熱血上頭,也顧不得對方是朝廷大員了,馬上道:「祖制盡人皆知?學生對於祖制,倒也略知一二。

  我大宋太祖,深惡贓吏,內外官犯贓罪者,多棄市處置。建隆二年,商河縣令李瑤,坐贓杖死;庚寅,供奉官李繼昭坐盜賣官船棄市。建隆三年,

  蔡河務綱官王訓等四人,坐以糠土雜軍糧,於市。

  乾德四年:光祿少卿郭坐贓棄市。乾德五年:倉部員外郎陳坐贓棄市。開寶五年:右拾遺張恂坐贓棄市;殿中侍御史張穆坐贓棄市。開寶七年:太子中舍胡德沖坐隱官錢,棄市;太子中允李仁友坐不法,棄市--"·

  一句句棄市(公開處死),聽得眾大臣異常刺耳。

  這些史實,就算譚尚書知道,做官這麼多年也早忘光了,聽的他一愣一愣的,根本無從反駁。

  國子監生是弘毅一看,哪能讓太學專美於前呢,於是也上前一步,朗聲道:

  太宗朝太平興國三年,泗州錄事參軍徐璧坐監倉受賄出虛券,棄市;

  侍御史趙承嗣坐監市征隱官錢,棄市;中書令史李知古坐受賊擅改刑部所定法,杖殺之;詹事丞徐選坐贓,杖殺之。

  太平興國六年,監察御史張白坐知蔡州日假官錢柔萊,棄市。雍熙二年,殿前承旨王著坐監資州兵為奸贓,棄市。淳化二年:監察御史祖吉坐知晉州日為奸贓,棄市—·———·

  一武學的武舉生辛雲飛能被推選出來,當然也是文才比較出眾的,要不然金殿之上又不能打架,武舉們推選他出來幹什麼。

  他雖不如這兩位熟記經史,勉強也能記住一二,馬上不甘示弱地上前道:「真宗朝,咸平五年,知榮州褚德臻坐盜取官銀,棄市·———"」

  魏良臣大怒道:「住口,住口,你們所言,難道本官不知道嗎?須知開國初,當用重典,太平盛世時—"

  楊沅突然道:「魏相,你說-—-太平、盛世?天下太平了嗎?已經盛世了嗎?你我如今,可是正站在臨安行在啊,咱們大宋的國都還在金人手中呢,比之太祖太宗時,咱們已經是太平盛世了?"

  魏良臣頓時啞然,這又是一個任他舌燦蓮花也無法辯駁的事實。

  楊沅轉身面向皇帝,沉聲道:「官家,諸位大臣口口聲聲說,祖制不可違。可什麼是祖制?這大宋,是太祖皇帝建立的,大宋的祖制,當然就是太祖定下的規矩。

  那麼,我等君臣,是不是應該一體遵守太祖皇帝欽定的《皇宋刑統》呢?

  幾名太學生並不認識這位年輕的緋袍官員是誰,但是見他站在自己這邊,頓時心生知己之感。

  武舉辛雲飛馬上高聲道:「要說祖制,我大宋祖制就是太祖皇帝定下的規矩!」

  是弘毅也激動了,振聲道:「我朝自太祖殯天,帝皇之位便轉移到了太宗一脈。

  當今聖上乃太祖血裔,如今帝皇之位復歸於太祖後人,太祖之制亦當恢復才是。」

  葉荃馬上道:「請官家恢復祖制,朝廷上下人等,當一體遵從《皇宋刑統》!"

  楊存中、張浚等人聞言,馬上說道:「臣附議!」

  湯思退怒道:「太祖誓碑不用遵守了嗎?」

  楊沅立即大聲喝道:「子虛烏有的誓碑?湯參政,它在哪裡?」


  楊沅毫不退讓,跨前一步,厲聲道:「史書不見有載,百官不曾見過,

  例代先皇不曾說過,一個從金國逃回的曹勛信口言之,就成了祖制了,可有任何佐證?」

  「這——,許是金人占據太廟時,將之毀壞或者運走了——·

  「或是將之毀壞或運走了?如此重大之事,全無證據,就憑湯參政一句或許?

  太廟中諸物,金人少有損壞,除了擄走了珠寶祭器等財物,余者皆在,

  後被朝廷運過江來。

  那塊重達數千斤的巨大石碑,於金人毫無價值,誰去把它一錘錘砸成粉,又或者為何要把它千里迢迢運去上京?」

  楊沅轉向趙瑗,拱手道:「官家,湯參政若是不信,臣以為,可以派他前往新金,到上京城裡親自看一看,訪一訪。

  對了,朝廷還應該找一塊高九尺,闊四尺,厚一尺的石碑,讓他押運去上京。或許湯參政一路押送時就能想明白,金人為何要如此無聊,把它砸成粉末,亦或不辭辛苦地把它運去上京!」

  譚尚書厲聲喝道:「楊沅!你不知商鞅作法自斃的故事嗎?」

  楊沅看向譚尚書,目光如劍:「所以,譚尚書你是擔心自己有朝一日會枉法呢,還是認為官家是個昏君?」

  「你———你——」

  譚尚書氣的老臉通紅,指著楊沅不停地哆嗦。

  大理寺卿吳書一見,連忙出班奏道:「官家,朝野動盪,皆因張宓。張宓之罪,已然惹得天怒人怨。臣以為,官家當下旨加罪,判其死刑,以息天下之怒。」

  太學生葉荃馬上道:「張宓固然該死,可朝廷律法,為何判不得他死?

  學生們今日上書官家,正是因為張宓該死而未死,他為何該死而未死,這才是臣等上書的原因,不可因張宓追判死刑而本末倒置!」

  吳書的官帽氣的都要聳立起來了。

  張宓,張宓,這個張宓,真是該死啊!

  當初我們大理寺怎麼就沒判他死刑呢!

  現在我想判他死刑了,可這些讀書讀傻了的混帳學生,反而不依不饒了,真是豈有此理。

  沈該等人慌了,大勢恐已不可逆了,他們也要因為這件事成為天下人嘲笑的對象了。

  可是楊沅眼見如此一幕,眉頭卻是微微一皺,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哪裡不妥?究竟是哪裡不對了?

  陡然,楊沅心中靈光一閃,他終於明白,問題出現在哪裡了。

  這裡邊有著一個重大隱患,是他此前謀劃此事時不曾想到的。

  如今身臨其境,他才突然想起哪裡出了問題。

  他是搞危機公關出身的,習慣站到不同立場的當事人的位置,去揣摩對方的心思,據以思索更加妥當的解決方案。

  這已成了他處理事情時一種本能的思考方式。

  方才,他隱隱有些不安,代入趙璦的立場對於此情此景進行一番分析之後,他就發現了問題所在。

  於是,楊沅馬上補救道:「官家今日俯徇輿情,勘察民意,百官與學子,皆已痛陳利害。

  其中利弊得失,還需官家權衡思量之後,慎作聖裁,以明正法典!

  臣以為,朝議今日至此可矣!」

  鵝王異地看了楊沅一眼,眼看風向已轉,正該趁勝追擊啊,只要大家再鼓一把勁兒,皇兄就可以順勢恢復真正的祖制了,二郎怎麼突然改了主意?

  他是以退為進?

  趙仔細看了楊沅一眼,楊沅若有所覺,馬上回了他一個眼神兒。

  趙頓時明白過來,二郎是認真的。

  雖然不理解楊沅為何要這麼做,但趙相信楊沅這麼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於是,趙馬上道:「官家,文武百官和上書的太學生們都已闡述了各自的見解。但茲事體大。

  官家總攬乾綱,政自己出,更該慎作決斷。因此,臣亦以為,還請官家三思,而後行之,更為妥當!」

  趙瑗眉頭微微一皺,這是增強皇權的事情,他也求之不得,恨不得馬上做出改變。

  眼下形勢大好,何必節外生枝?

  不過,他自然不便顯出迫不及待的意思來,想了一想,便點頭道:「眾卿所言,各有理據,朕已悉數知之。此議,待朕思量之後,再作裁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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