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逸此言一出,神山上人當即目透銳芒。
因為這話亦軟亦硬,明是在道歉賠罪,實是暗責少林寺的人都沒說話,你一個清涼寺方丈卻在這裡多管閒事。
阿紫嘴角含笑,小聲嘀咕:「人家玄慈方丈只是客氣一下,說天下佛門是一家,這和尚莫非真以為自己便是少林寺方丈了。」
她聲音雖低,可場上的數十位高僧哪個不是內力深厚之輩,自然聽的清楚。
好在他們涵養頗深,沒有笑將出來,否則神山上人如何下的來台?
總不能與這十六七的少女一般見識?
玄慈方丈合十說道:「敝寺自達摩祖師以降,數百年來都以戒律自持。老衲不德,忝任主持,倘若敝寺上下,真有行事乖謬之處,還請師兄明言。有罪當罰,有過須改。師兄一句話抹煞少林寺數百年清譽,未免太過。」
神山上人雖然看似高傲,實則城府極深,知道與風逸、阿紫放對有害無益。
一見玄慈開口,也就不再深說,藉機扳轉話題,說道:「風大俠名重武林,貧僧與幾位佛門同道今日來此,就是為了少林寺一樁門戶大事,也請風大俠一同斷此是非!」
「上人可不要給我帶高帽。」風逸面帶微笑道:「在下行事,那是寧可錯殺於前,決不貽患將來,什麼是非問題也都是幫親不幫理,哪配什麼大俠之稱,干預旁人門戶之事我可做不來。」
這番說話比明罵神山還更利害,群僧均想:「這人性情真是難以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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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按武林規矩,本派門戶之事,外派不得干預。像神山上人請來別派人物,來到少林寺參與評理之事,就是再欺負少林寺了。
當然,也就是少林寺屬於武林正道。
畢竟想要以道德約束人的前提,便是被約束之人必須有道德才是。
神山微微一愣,忽又笑道:「風大俠近來春風得意,貧僧年邁無能,哪敢像一些後生小輩妄在江湖稱強道霸?這旁門閒事貧僧怎敢多管?但我本門之事,貧僧總該還管得!」
眾人知道他在譏諷風逸出道以來,橫行霸道之事沒少做,但又聽他說,什麼本門之事,又均是不解。
風逸淡淡一笑,心想:「江湖兇險,說是說,做是做,又豈能一概而論,混為一談!」
戒律院首座玄寂說道:「師兄一來就以敝寺律法相責,今有風大俠與幾位佛門同道惠然光降,大可以共斷曲直,還請神山師兄直言!」
風逸笑道:「少林寺戒律精嚴,名聞海內。但古語有云:兼聽則聰,偏聽則蔽,在下列位旁席,雖不能做主,倒也有興趣聽上一聽,究竟少林寺哪裡違了戒律,就請上人不要兜圈子了。」
神山今日自恃占據道理,想要踩少林寺的,可風逸並非少林寺中人,想要以道德壓制,估計不怎麼行,不由他不收起驕狂之氣,道聲「得罪!」,接著說道:「請問玄慈師兄,少林僧侶弟子眾多,遍於天下,不論武功強弱,是否均須遵守武林道義,不得恃強欺弱?」
玄慈頷首道:「自當如此,貴寺弟子,諒必也是這般。」
神山眼望如來佛像,說道:「我佛在上,『妄語』乃佛門重戒!」轉頭向玄慈方丈道:「出得江湖,無處不見少林弟子。敝派清涼寺門戶窄小,眾僧侶日常所務,重在修習佛法,禮佛參禪,武功傳承可遠不及少林寺了。
不過凡是從清涼寺出去的僧俗弟子,人數雖少,卻均嚴守敝派戒律,不敢濫傷無辜,戒殺戒盜。少林派弟子眾多,難免良莠不齊,戒律廢弛,亦在所不免,可惜,可惜!可嘆,可嘆!」說著連連搖頭。
除了風逸夷然自若,其他人都聽得滿頭霧水,齊齊色變。
阿紫更是忍俊不住,笑出聲來。
神山上人冷笑道:「小姑娘,貧僧所言,有甚不妥嗎?」
阿紫笑道:「沒事,我只是納悶了,你這和尚雲山霧罩的,少林寺誰犯戒,你直接說不就得了,偏偏要故弄玄虛,是不是怕人少林寺跟你動手啊?先用佛祖壓他們一頭。
原來和尚也會賣弄心機,我便想著趕明,我也去清涼寺這樣來上一出,不知多有意思!」
眾僧雖覺阿紫言語雖然不中聽,可這話的道理卻是沒錯,果然伶俐過人。
神山上人哼了一聲,說道:「方丈師兄,若然斷了曲直之後,少林弟子果然有罪,但別派人物,出頭庇護,該當如何?」
玄慈莊容道:「玄寂師弟乃戒律院首座,執掌本寺刑罰,你說該當如何?」
玄寂雙眼精光一閃,應道:「是。」從座上站起,合十道:「若有此事,敝派自當勸服外賓,依照戒律懲治犯戒之徒!」
他執掌戒律,向來鐵面無私,合寺僧眾見了他無不畏懼三分,此言一出,少林寺一些年輕弟子,連他看都不敢看上一眼。
神山上人卻笑了笑,道:「倘若外賓不服,恃武胡為,又當如何?」有意無意,瞥了風逸一眼。
阿紫柳眉一挑,就要起身,卻被風逸按住。
玄寂大師白眉軒舉,也是微微驚訝,說道:「少林門下犯了清規大戒,已然是大罪!倘若外客恃強庇護,那是罪上加罪,屆時閡寺上下均有護法衛道之責,又有什麼可說的?」
神山上人其實就是要少林寺先說出這話,要知少林寺乃是天下第一門派,其內高手如雲,乃是武林領袖,
只是神山上人知道少林寺乃是佛門弟子,又邀請四位武林中大有名望的高僧到場,是要少林寺礙於佛門與武林中的清議,不能逞強壓人,非講理不可。
神山上人所恃者,其實不過一句話而已:天下之事,抬不過一個理去。
就見神山嘆了口氣,徐徐道:「並非小僧故弄玄虛,畢竟少林門人甚多,江湖上良莠不齊,有時不免誤受牽累,方丈師兄更是寺大事忙,疏忽失察,也是情有可原之事。
然而小僧要說的這件事,卻是由來已久,受害者屍骨已寒,普天下沸沸揚揚,群情洶湧,貴派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難免給人一種,自恃是武林中最大門派,旁人無可奈何之感,如此豈非太過『強凶霸道』嗎?
難道今後江湖之上,也都唯力是恃,只要武功高強、人多勢眾,就可隨心所欲,為所欲為嗎?」
他這番話神色嚴峻,語氣更是咄咄逼人,有意無意,掃了風逸一眼。
風逸呵呵一笑:「大師,觀念之碰撞,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耳。」
玄慈方丈卻神情淡然,不動聲色,緩緩地道:「師兄所指,究竟是哪一件事?還請指出實證,敝派自當盡力追究整肅。」
風逸不由暗暗點頭,心道這玄慈確有過人之處,這份上還能泰然處之,完全沒有做賊心虛的樣子,若非自己有先知優勢,又怎知他睡了葉二娘,生了兒子,犯了佛門大戒。
倘若是自己犯了大戒,被人找上門來,這般雲山霧罩的來上一通,恐怕定力還不如他。
少林寺的禪定功夫果然大有門道。
只見神山上人猛然起身,朗聲說道:「敝派門中有一位徐姓師兄徐沖霄,是小僧的師兄。
他輩分甚高,為人忠厚誠實,多年前投入丐幫,勤勤懇懇,積功升為九袋長老,在丐幫中素來受人敬仰,丐幫歷任幫主,對他都好生看重。
前年四月間,丐幫在江南無錫聚會,說到幫主喬峰身世之事,徐師兄不畏強御,挺身而出,拿了丐幫前任幫主汪劍通的一封舊書信出來,證明喬峰乃契丹胡虜。
丐幫大義滅親,廢了喬峰的幫主之位,此事震動當世,武林之中可說無一人不知。
徐師兄做這件事,明知兇險之極。喬峰武功驚人,出手殘忍狠辣,又兼是少林弟子,師門勢力龐大,學武之人無不畏懼。
徐師哥為國為民,挺身揭露這個大陰謀,確是把性命豁出去了。
徐師兄果然給人害死,小僧得知之後,詢問丐幫諸位長老,他們卻三緘其口,小僧心知這是畏懼喬峰與少林,不敢明言。
可隨後前去弔唁的譚公、譚婆、趙錢孫也盡皆被殺,他們胸背肋骨齊斷,也是給少林派剛猛掌力擊殺的。
而我佛門同道天台山智光大師更是死於貴派『摩訶指』之下。
小僧心想少林派是天下武學正宗,戒律精嚴,既出了這等不肖子弟,自當妥為料理,整肅門戶,用不著旁人多嘴多舌。
但清涼寺望穿秋水,始終見少林寺一無示意,這才迫不得已,約請了大相國寺、普渡山、東林寺、淨影寺諸位大師一同前來少林,想請問方丈大師,這究竟是何原因?」
說罷,雙目炯炯一瞬不瞬的直視玄慈方丈。
阿紫這才明白這和尚為了喬峰殺人之事,來興師問罪了,風逸卻知道神山上人是以喬峰為藉口,想要在這英雄大會前,落了少林寺的面子罷了。
但又在想蕭遠山已經知道幕後黑手是誰,怎麼譚公、譚婆、趙錢孫、單正、智光大師這些人還是死了?
也不知道蕭遠山是為了斷兒子後路,跟他做契丹人,還是給兒子報委屈之仇,這就說不準了。
就見玄慈朗聲說道:「玄垢師弟,請你向六位高僧講明此事緣由。」
玄垢起身道:「我佛慈悲!玄苦師兄圓寂那夜,喬峰在本寺鬧了一場,從方丈、玄難、玄寂師兄合擊之下脫身逃走。
幾位師兄並未追擊,但方丈師兄派小僧與玄石師弟二人,暗中追蹤喬峰。要查明他的作為與下落,不得與他照面。
我們一路追去,眼見喬峰帶著那個名叫阿朱的小姑娘,去了聚賢莊上求醫,但隨著風大俠介入,群雄並未與喬峰動武。
後來又出現一個黑衣人,喬峰追了出去,風大俠也帶著那女子一起離開,追上了喬峰,我二人也不敢走近,只在山頭上遙遙眺望。
他們借宿在一農家,一共呆了八天,只是他們出來後,喬峰與那姑娘固然變成兩個毫不起眼的大漢,風大俠也變成了個殭屍人。
若非我們親眼瞧見他們三人在那農家落腳,還真不知他們便是風大俠三人。
我們均知那小姑娘受了重傷,可已經變得活蹦亂跳,當是風大俠施展神功救了此女性命。」
阿紫向風逸吐了吐舌頭,也不知道是說你們被跟蹤了,都不知道。還是說難道你也那樣救我姐姐的?
畢竟他救李秋水時,按摩了對方胸口,阿紫可是看的清楚。
風逸微微一笑道:「不敢,我只是從旁協助護法,具體救人之事,全是喬峰所為,與我並無關係。」
「阿彌陀佛!」
眾僧齊齊合十,語氣之中更為感激。
蓋因他們都知道薛神醫說阿朱中了少林寺的大金剛拳,命不久矣,喬峰無奈才去聚賢莊。
可七天之後,就變得活蹦亂跳了。喬峰要有這本事,何必冒著生命危險去求醫,所以必然是他的手筆。
只是風逸一不居功,喬峰乃是少林弟子,由他救治,自然對少林寺顏面無損。
玄垢接著道:「後來他們去了信陽,與丐幫一眾長老匯合,一起去了丐幫副幫主馬大元遺孀家裡,我等見這是丐幫大事,也不敢靠近,便不知發生何事了。
只是過了許久,靜夜之中聽到了幾聲慘叫,後來丐幫就傳出徐長老、白長老等人死訊了。」
神山上人瞥了風逸一眼,慢慢道:「不知風大俠能否將當日之事公之於眾呢?」
眾人目光齊刷刷射向風逸。
風逸這時已經明白,這幾個和尚的來意,玄慈已經有所預料,所以將自己這個當事人給請了過來。
風逸凝注神山上人半晌,方才悠悠說道:「徐沖霄當真是大師師兄,你也當真問過丐幫長老,他的死因?」
「那是自然!」神山上人略一思忖道:「莫非貧僧會在眾目睽睽之下信口雌黃嗎?」
「好吧!」風逸嘆了一口氣道:「你若當真問過丐幫長老,為何不去想,他們之所以不說,既是為了丐幫臉面,也是為了大師您與清涼寺的體面啊!」
聽得這話,眾人均是心頭劇震,
神山上人眉頭一抖:「老衲與敝寺行的端走的正,徐師兄更是年高德韶,為武林所公仰,你這顏面體面,從何說起?」眾僧也都面露疑色。
風逸笑了笑道:「我與大師以及清涼寺並未打過交道,你們端正與否不做置喙,可徐沖霄年高不假,這德韶嗎,呵呵,大有斟酌!」
他這一聲帶有譏諷的冷笑,讓人覺得不妙。
風逸也不想讓喬峰再背鍋,況且英雄大會上少林寺也得丟臉,也不怕他們胡說八道,丟了丐幫面子,遂將當晚情形細說一遍。
這一來,事情大出眾人意外,大雄殿內,怪聲四起,僧侶們竊竊私議。
神山上人一張麵皮忽而青白,忽而紅漲,忽而發紫。
六十年前,神山上人到少林寺求師之時,只有一十七歲。當時的少林寺方丈乃是玄慈、玄難等人的師父靈門禪師。
他覺神山鋒芒太露,我慢貢高之氣極盛,器小易盈,不是傳法之人,若在寺中做個尋常僧侶,他又必不能甘居人下,日後定生事端,是以婉言相拒。
神山這才投到清涼寺中,然而清涼寺無論是規模傳承與少林寺都無可比擬。每當想起都是耿耿於懷,那是既艷羨,又惱恨。
是以徐長老一死,便想藉故來少林寺尋釁,於是大邀幫手。但各處高僧一聽說是到少林寺興師問罪,便多加推託,不肯參與,神山費了長時期水磨功夫,才邀到大相國寺、東林寺、淨影寺各處名寺的高僧。
可他萬萬沒想到,徐沖霄出頭邀請譚公、譚婆、趙錢孫、單正一家,揭露喬峰身世,竟然是在馬大元妻子馬夫人身上占了便宜。
那他先前說的為國為民,不懼生死,德高望重,都成了迴旋鏢,插在了自己心口上。
他也明白了徐長老事敗,自斷心脈,為的就是身後名,丐幫四長老之所以隱瞞,不向自己言明,皆因太過丟臉了。
然而今日之後,這何嘗不是清涼寺的大醜事?
一個出身清涼寺的武林名人,睡了自己幫派兄弟的遺孀,這簡直是可恥至極。
本來說是少林寺不正戒律,可清涼寺呢?
這豈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玄慈方丈聽了徐沖霄這事,也是面露訝色,卻只一閃即逝,重又淡然。
風逸著重觀察他的神色,不禁心想:「莫非這是找到同道中人的釋然?」
突然一陣銀鈴般的嬌笑響徹大殿:「唉呀,大哥,這是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啊?
但不知這位執法嚴明的大德高僧,怎麼才能將這徐長老給以正戒律呢?
嘖嘖,究竟是去佛祖那,還是阿鼻地獄,才能體現自己的公正無私啊?」
在這裡說風涼話的,除了阿紫,哪裡還有別人。
她與風逸一樣,都是幫親不幫理。
少林寺尊重風逸,她就幫少林寺。喬峰是她姐夫,雖然還沒見過,她還幫喬峰,至於其他的一概不管。
怎能不對神山上人落井下石?
「放肆!」
神山上人額現紅筋,目閃精光,陡然喝出:「風大俠,你真就任她胡鬧嗎?」
他嗓門本高,這一聲運氣喝出,直若龍吟獅吼一般,整個大殿都為之一震,回音蕩漾,鍾器嗡嗡,長鳴不絕。
「你就知道玩兒。」風逸對著阿紫佯怒道:「就不怕我的家法麼?」
阿紫眼珠子一轉道:「家法?那我可是怕的要死呢!」
風逸伸指在她雪白粉嫩的臉上彈了一下,說道:「不要再說話了,否則這位高僧就不是說你說肆了!」
眾僧見他二人交頭接耳,如膠似漆,不覺大皺其眉:「這風大俠也是武林中一等一的人物,怎地在這大雄寶殿之中調情?」
念頭未絕,忽聽神山上人一聲大吼,如天公震怒,不只眾人心跳目眩,阿紫也被嚇了一跳。
風逸斜眼微睨,脫口道:「好一個『獅子吼』,降龍羅漢之名果然不虛。」
神山一臉怒氣道:「風逸,虧你也是武林豪傑,就放任女眷如此放肆嗎?!」
風逸嘆道:「大師此話不通,女子能頂半邊天,她並非在下附庸,怎就是放任呢?又何談放肆?」說話間,凝視神山似笑非笑。
「放四?」阿紫冷笑道:「我還放武呢,你敢來少林寺挑門,想必多少有點手段。
來,讓本姑娘見識見識!」身子一躍,輕如燕掠,已到大雄寶殿中央。
眾人面面相覷,一個小姑娘竟然挑戰降龍羅漢?
雖然看她身法美妙,但如此年少,又有多少功力?一些修為低下的少林寺僧都有些忍俊不住,按住嘴巴,強忍笑意。
畢竟以神山上人的名望地位,自然無法與一個妙齡少女計較,這啞巴虧豈不是吃定了!
「你這姑娘。」神山上人氣得面黃唇紫,嘆了口氣:「如此少教,真就不怕羞恥嗎?」
阿紫白玉般的雙頰湧起一陣潮紅,冷笑道:「你又算什麼玩意兒,我少不少教,輪的到你管?」一隻雪白縴手,自袖中探出,剎那間一股磅礴之勁,湧向神山。
眾人正覺驚奇,忽見風逸目光轉向窗戶,朗朗笑道:「明王既然到了,又何必藏頭露尾呢?」(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