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妖妃萬貞兒(4.4k大章)
昭德宮,思凰閣。
東向的九扇雲紋窗格,盡數用銀叉竿挑開,春日暖陽灑落在方形金磚間,磚面如鑒,光華水澤,舉目望去,宮中地面渾然天成,如同行走在巨大的鏡面上。
「娘娘,這首碧玉簫是蘇學士新譜的曲兒,您看看本子?」
慵懶的女聲響起:「關聖人的詞,蘇學士譜曲,自然沒有不好的,奏樂吧。」
蟒袍太監走至珠簾旁,對外間輕輕拍手。
「娘娘懿旨:諸班奏樂。」
珠簾之外,琴簫鼓瑟,迤邐湧出。
內廷女官坐在繡墩上,當間女子唱著曲詞,其他人演奏各般樂器。
「怕見春歸,枝上柳綿飛。靜掩香閨,簾外曉鶯啼。恨天涯錦字稀,夢才郎翠被知。寬盡衣,一搦腰肢細。痴,暗暗的添憔悴……」
這內廷十八女學士各有技藝,又擅長合奏,時常召入宮中獻藝。
「曲詞皆好,本宮喜歡,沈伴費心調教了。」
她從梳妝檯前緩緩起身,看向那方銅鏡,雲鬢戴上了九龍四鳳冠,大花十二樹小花兩愽鬢,九鈿金鳳,鳳首朝下,口銜珠滴,隨步搖晃。
此冠鑲嵌寶石百粒,珍珠千顆,三宮六院中唯有皇后方可佩戴。
她對鏡輕笑道:「本宮哪一點不像皇后?」
那張臉雖然不復二八芳華,依舊明眸皓齒,豐滿瑰麗,肌膚吹彈可破,高貴中透著幾分狐魅。
更何況,她還是天下最有權勢的女子。
「曲詞雖好,明花待賞,除了娘娘,又有誰能解其中之意呢?」
那蟒袍太監,中等身材,白面無須,臉上敷著脂粉,瞧不出具體年齡,只是見他雙目狹小,猶如綠豆,多數時刻黯淡無神,偶爾閃過精光,卻透出教人心驚的冷漠與陰狠。
萬貴妃緩步回身,看向蟒袍宦官:「沈公公嘴這麼甜,莫不是有壞消息,要稟給本宮。」
「娘娘恕罪!」
萬貴妃淡淡的道:「說吧。」
蟒袍太監跪了下去,哭喪著臉:「老奴該死,老奴失職,那名宮女……她不見了。」
萬貴妃鳳目圓睜,怒極而笑道:「不見了?在皇宮內苑不見了?你告訴本宮,她是會飛天,還是會遁地?」
蟒袍太監磕頭如搗蒜:「娘娘,這肯定是有人在幫她!」
萬貴妃冷聲道:「那個賤婢是蘭嬪院中宮女,但蘭嬪在後宮安分了十年,她是什麼人,本宮還是了解的,誰把她送上的龍床,本宮讓你用刑細細的查問,你用了嗎?沈三思伱在顧忌什麼?」
沈三思為難地道:「老奴用了,只是…那個賤人她不肯招。」
萬貞兒走到梳妝檯前,冷笑道:「那你告訴本宮,現在怎麼辦?」
沈三思跪行至梳妝檯前,仰首道:「娘娘,老奴找到為那個賤人診過脈的馬太醫,他供認了,那個賤人根本就沒有喜脈,馬太醫捏在我們手中,就算將來有人用那個賤人做文章,也有應對之策。」
「馬太醫在何處?」
「現關在掖幽庭密牢,老奴派了二十名最頂尖的內廷高手,日夜不離看守,金公公也調了兩隊內廷侍衛,在附近駐紮。」
「三思啊三思,用點心思吧,可別又叫人神不知鬼不覺的消失了。」
萬貴妃語氣略微緩和下來,重新起身,輕輕展開雙臂,兩名又聾又啞的小宮婢,繞過跪在地上的沈三思,服侍其穿上紅底金繡飛鳳紋的翟服。
「娘娘放心,再也不會有差錯。」
「那個賤人的下落,也要繼續追查!」
「老奴親自去查。」
沈三思擦著額頭上的汗珠,緩緩退了出去,正好遇見在章威引領下,來到思凰閣的秦順兒兩人。
「沈總管,娘娘午起了嗎?」
沈三思低聲道:「娘娘正在梳妝,章公公最好稍候片刻,再進去。」
章威感激道:「多謝沈總管提醒。」
沈三思輕笑道:「章公公客氣了,都是為娘娘當差,相互照應,本就是應當的。」
沈三思朝外走去,路過秦順兒時,掃了一樣他身後那個年輕宦官,只覺得此人相貌俊美,神采飛揚,氣質殊凡。
心中暗奇,自己在宮中似乎從未見過此人,不過娘娘身邊,有不少辦秘密差事的人,相互之間並不統屬,他也不敢犯忌多問。
章威掐著時間,對秦順兒道:「你在這等著。」
秦順兒將兩顆珍珠,塞至對方袖內:「有勞章公公了。」
兩人站在思凰閣前,章威進去通稟,過了片刻,出來宣召秦順兒,這下只剩張玉一人在朱色綺門前等候,閣中隱隱傳出絲竹管弦的樂聲。
「紫禁城與皇城確實不同,規矩甚為嚴密,處處都有侍衛,說不定還藏著什麼高手供奉,若是行差踏錯半步,便是落入蛛網的飛蟲啊。」
張玉直起身子,四處觀瞧,見那些護衛離得稍遠,便悄悄向朱色綺門移步,同時轉動綠玉扳指,想清聽秦順兒說了什麼,萬一把自己賣了,至少也能提前有個防備。
「娘娘啊,奴婢差點回不來了,全托娘娘洪福,鳳恩浩蕩,老奴才沒教人害了,死裡逃生……」
秦順兒跪在地上,涕淚橫流,就像在外受了委屈的稚子,跪在母親膝前訴說委屈。
章威站在珠簾外,看向那班女樂,聽見內間動靜,握住手中珍珠,心中暗道,能在昭德宮立足的,哪怕只是秦順兒這樣一個區區監丞,也都各有神通啊。
萬貴妃淡淡地道:「發生什麼事了?」
「回稟娘娘,孟百草派出的殺手,成功重傷韓宸豪,但不知怎麼露出行藏,教寧府人馬尋到磨鐵谷,一番廝殺下來,百劍幫全數覆滅,連孟千戶也戰死了。」
「孟百草死了?」
萬貴妃坐在繡榻上,從眉心有朵梅花的小婢手中,接過茶盞,兩根金鑲玉的護指套,朝外伸展,她揭開茶蓋,輕輕抿了一口,鳳目微斜,著向秦順兒問道。
「那你是怎麼逃回來的?」
秦順兒心知,貴妃娘娘出身不算高貴,飽受江南文官士子的忌恨,卻能穩坐昭德宮十年,不止是憑藉皇帝的寵愛,還有自身的權謀見識。
他小心回稟道:「娘娘,這有賴孟幫主死戰,他們擔心奴婢落入寧王手中,傷及娘娘,拼命護送奴婢出了磨鐵谷,自己留下來斷後,拖住寧府人馬。」
萬貴妃輕笑一聲,明顯不信:「就只是這樣嗎?」
說來也是,磨鐵谷離京城一百五十里,百劍幫再怎麼拖延時間,寧府高手也不至於如此無能,讓手無縛雞之力的一個太監獨自逃回京城。
萬貴妃冷笑道:「看來這些說辭,是寧王教你的了?」
秦順兒聽出了極重的殺氣。
萬貴妃可不是躲在深宮的無知婦人,否則也不能收攏一批內宦,在其門下聽命,前朝後宮,都有勢力。
若非至今沒有誕下一子,寧王豈敢覬覦寶座。
秦順兒心中發顫,語氣依舊平靜:「娘娘容稟,奴婢還沒說完。」
萬貴妃將茶盞交給梅花婢女,她甚愛以皇后裝束處理宮政,但九龍四鳳冠過重,不多時刻,便覺脖頸、後背微沉,便斜靠在繡榻上。
「那你說說看。」
「奴婢逃出沒多久,寧府高手就追了上來,原本必死無疑,但京西光熙莊煤廠離磨鐵谷不遠,奴婢為光熙莊的『李魚』所救,這才逃過一劫。」
「李魚是什麼人?」
「回稟娘娘,李魚是內官監隨員,天佑八年入宮,奴婢分管採買差事後,派他去了宮外,常年在光熙莊勾當宮中煤炭賣存事宜,他原本就要有拳腳功夫在身,獨自在光熙莊,也不忘打磨武功,很有些本領在身。」
萬貴妃輕笑道:「有意思,你手下還有這麼一位能人?他在何處?不會已經戰死了吧?」
「回稟娘娘,奴婢見李魚忠勇,便調回了內官監,準備讓他當奴婢的隨員,此刻就在門外。」
「哦!」
萬貴妃顯得有些意外。
朱紅綺門,再次打開。
章威看了他一眼。
「你就是李魚?貴妃娘娘宣你進去。」
張玉六識敏銳,又有北冥真氣加持,將門內對話聽了個大概,隱約猜出萬貴妃宣自己入內是為了什麼。
「多謝公公引路,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章威打開小布囊,只見其中金光閃閃,又掂了下分量,心中一喜,低聲笑道:「不錯,你也算是個懂事的。」
張玉從朱綺大門而入,真正進入思凰閣,當間一道珠簾,將房間分出東西,西邊坐著兩排穿著女官服的樂班,吹拉彈唱,各司其職,有人進出也目不斜視,而東邊帘子後面站著幾道人影。
帘子內傳出聲音。
「讓他進來便是。」
「遵命。」
張玉穿過珠簾,彎腰低頭走至繡榻之前,行了個跪禮:「奴婢李魚叩見貴妃娘娘,願娘娘千秋萬載,洪福齊天,鳳體金安,芳華永在。」
秦順兒暗自驚奇,日月神教的魔頭對這套阿諛奉承之詞,竟然也如此熟練?看來他之前在萬歲山所言不虛,江湖朝廷,都是一個尿性,有愛聽的,自然有愛說的。
萬貴妃看了眼秦順兒,輕笑著點頭道:「是個會說話的,你調教的?」
秦順兒笑道:「奴婢豈有這個本事。娘娘天生聖人,自有神佑,李魚是出自內心,誠心侍主,也不需要別人調教,都是發自本心之語。」
萬貴妃輕笑道:「且平身吧。」
「多謝娘娘。」
張玉拱手起身,低頭肅立在旁。
「抬起頭來。」
張玉本不願彎腰低頭,形勢所迫,不得已為之,見萬貴妃這般說,也就順勢抬起了頭,首先引入眼帘的卻是一株九尺高的青銅樹燈架。
閣中原本就明亮堂皇,燈架上依舊點著嬰兒手臂粗細的蠟燭,散發出淡淡的甘甜芳香,倒與日月神教成德殿上所用的蠟燭,極為相似。
這些東海水師進獻的奢侈之物,素來為大頭巾們所詬病,每年還是雷打不動地送入深宮。
因萬貴妃有體寒之症,故難以受孕,太醫令說,這種蠟燭火光香味有緩解的作用。
旁邊繡榻上,斜躺著一鳳冠翟袍的美婦人,艷麗無雙,身材豐腴,凹凸有致,猶如一幅徐徐展開的春睡圖,尤其那種高貴中透著幾分魅惑,更是動人。
「難怪民間傳言,萬貞兒是當世妖妃。」
萬貴妃看向那叫『李魚』的年輕內侍,只覺眼前一亮,此人長身玉立,相貌俊美也就罷了,那雙眸子神采飛揚,在陰盛陽衰的後宮中,卻有著一種難以言說的英姿勃勃。
她輕笑道:「長得倒是秀氣,他就是你說的,能擋下寧府高手的李魚?」
秦順兒點頭道:「回稟娘娘,他就是李魚。」
萬貴妃再次看向張玉,朱唇輕啟:「秦順兒所說是真的嗎?你可要想好了,再回答。」
張玉沉思片刻,拱手道:「回稟娘娘,奴婢不知道秦公公如何對娘娘說的,只是奴婢確實在光熙莊附近,打退兩名刀客,救下了秦公公,當時不知道那些江湖漢子,是寧府高手,後面聽秦公公說起,才知道事情原委。」
王貴妃盯著他,聲音微寒:「李魚,欺騙本宮,可是要腦袋的?」
張玉從容道:「奴婢願用腦袋擔保,沒有虛言。」
「梅心,你去試他一試。」
那婢女看似十七八歲,額間點了朵梅花,嬌俏可愛,只是雙目微微有些呆滯,她原本站在繡榻旁,像一尊木偶般,聽見主人指令,抬頭走向張玉。
「忽!」
小姑娘左手迅疾劈出,掌風凌厲。
「力量不小啊。」
張玉抬手招架,內力震盪,身後的珠簾微微晃動。
章威見狀,移步至繡榻旁,防止兩人傷到貴妃娘娘。
梅心的掌法愈來愈快,力量越來越強,她身形看著嬌弱,武功招式頗為恢弘,並非繡花架子,稍微不慎,挨上一掌,也夠他受的。
張玉開始只用了五分力,現在也不得不認真應對起來。
「迭浪七掌!」
梅心雙掌接連劈出,空中皆是殘影,一掌強似一掌,向著對手覆蓋而去,破空之聲呼呼作響,如同江浪拍擊雲崖,這門《迭浪十七重》掌法的名稱由來。
「雙龍捲水!」
張玉神情凝重,迅速抬起雙掌,運轉北冥真氣,朝前推去。
珠簾瘋狂向外晃動,那些女班還以為來了刺客,紛紛放下手中樂器,探頭朝內間望去,只是那清唱曲詞的女子,半點不受影響,眾人見狀,紛紛回到原位,重新演奏起了關漢卿的《碧玉簫》。
真氣橫掃,殘影消失。
張玉變掌為爪,梅心想抽掌後退,卻不及對方身法,剎那之間,被扣住了手腕的命門,她內力凝滯,還欲反抗,卻被萬貴妃叫停了。
梅心收掌,緩步退至繡榻旁。
張玉拱手道:「奴婢驚擾之處,請娘娘見諒。」
「好俊的身手,本宮相信你了。」
萬貴妃坐在繡榻上,見『李魚』生的身形挺拔,容顏俊美,不覺微微點頭,此人雖白淨如女相,卻沒有一點陰柔之氣,反而陽剛之氣十足,可惜……入了內官監。
思凰閣的大門緩緩合上。
身後傳來的唱詞聲,也變得若隱若現。
「黃召風虔,蓋下麗春園……豫章城人月圓……蘇氏賢,嫁了雙知縣……天,稱了他風流願。」
秦順兒長舒口氣,第一關總算過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