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94.迷舟(四)
四周嘈雜,領了弓箭的少年們開始射靶,無人往這邊投來目光。
小多凝視著修逸的左手,怔怔道:「言哥……」
「見笑了。」修逸撿起地上那根小箭,和弓一起都放回了木台上,「我玩不了這個。」
小多也把弓箭放回去,忙說道:「不玩了,不玩了,沒啥好玩的。」
身邊響起一陣驚呼聲,竟然有人用那輕箭軟弓中靶了。
店家取下樹枝上的獎勵,笑呵呵地望向眾人:「不知是哪位臂力驚人的哥兒射中了靶啊?」
小多想著修逸聽了定要難受,趕緊拉著他往外走。
身後人群中卻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
是胡語。
四周頓時安靜,小多和修逸也停下了腳步,緩緩回頭望去。
只見原本擠成一團的人群已經散開,上一刻還興致勃勃的少年們現在卻一臉如臨大敵的謹慎與厭惡,所有目光都刺向被孤立的兩人身上。
這兩人不是別人,正是在青崖樓與昭昭他們搶過鱸魚的那兩個胡人。
碧眼男人丟掉手裡的弓箭,看也不看一眼店家手裡的獎勵,對身邊穿著斗篷的少女說了句胡語,少女聽後呵呵笑了笑,輕蔑之意畢露。
眾人雖聽不懂二人在說什麼,但能品出他們言語中的譏諷,於是便有人怒道:「這兩個蠻子是在罵我們!」
又有人從地上撿起石頭砸過去:「打死蠻狗!」
群情激憤,小多本來也想摻和,修逸卻拉住了他:「走吧。」
小多不解道:「他們罵咱們!」
修逸冷笑道:「他們說中原人平時淨想著讀書做官,只在有利可圖的時候才會習武,難怪守不住自己的東西。這話有錯嗎?」
小多無從反駁,黯然地垂下了頭。
身後響起一聲聲唉呦,衝上去與碧眼男人鬥狠的少年們都被打趴在地,落花流水狼狽不堪,一個個躺在地上還在罵:「蠻狗!官府待會就來抓你們!」
碧眼男人輕蔑地睨著他們,從袖中掏出一張通關文牒,是胡商專用的,拿在手裡抖了抖:「看仔細了。官府究竟會抓我們,還是抓你們?」
眾人頓時泄了氣。邊境雖有戰事,但北邊的許多物資仍是必需品。於是朝廷給信任的胡商發了憑證,方便其在中原行走。
官府若來,倒還真會先抓自己人,以破壞商貿的名頭將他們下獄訛錢。
原本的情熱激盪已經被現實潑熄,挨了打的少年們從地上爬起來,悻悻地夾著尾巴溜了。
小多攥著拳頭,千忍萬忍才克制住了衝上去的念頭,他怕自己忍不住,咬緊了牙拉著修逸走。
誰料,沒走幾步,耳邊響起一道破風聲。一根輕飄飄的木質小箭如鐵針般扎進了兩人面前的地上,幾乎整根都要入土,尾羽還在不停地顫。
好強的臂力!
小多不由驚羨,回頭一瞧,持弓者正是那碧眼男人。
他渾身散發著自信與威壓,仿佛手中的輕箭軟弓是什麼了不得的殺器,直直地對準了修逸:「公子詩才出眾,卻不敢在這兒戲上與人一較高下嗎。」
遭了。
這怕是跟了他們一路,故意找茬的。
小多正要頂幾句回去,卻被修逸護在身後。視線被修逸瘦挺的背影擋住,他看見修逸將手扶上腰刀:「不如比點別的。」
碧眼男人絲毫不懼,輕笑道:「江湖比試向來生死自負,公子就不怕折在我手裡?」
「怕啊。」修逸散漫道,「怕的不得了。」
他語氣沒帶刺,卻滿是哄小孩的隨意。碧眼男人身後的斗篷少女不悅,抽出兩把精緻彎刀遞給碧眼男人,冷聲命令道:「蒲蒲,去贏他。」
碧眼男人雙手持刀,戾氣畢露,宛如一頭伺機而動的獵豹。
小多見形勢不妙,按住修逸搭在刀柄上的手:「言哥……我去吧!」
他雖然怵得慌,但修逸是個殘廢。
「不必。」修逸道。
小多擔憂道:「……你打得過他嗎?」
「說不準。」修逸雲淡風輕,「也只好試一試了。」
不遠處圍聚了許多看客,大家都想看漢人暴打蠻子,卻又怕修逸成了碧眼男人刀下的亡魂,於是都凝神噤聲,默默在心中為修逸祈禱。
小多也是其中之一。修逸不過是個身形瘦挑的文弱男人,書生佩刀多是花架子,握慣了筆的手哪能提得起刀?
他火急火燎地想,昭昭死哪去了?待會要是她回來了,卻看到修逸的屍體,自己該如何交代?
思索間,修逸已經走上前,與碧眼男人不過十步遠。
一陣風起,捲起塵沙。
碧眼男人雙刀出鞘,刃尖指向修逸:「拔刀。」
修逸亭立不語,用指節敲了敲刀柄,刀膛中的銀珠發出清響。
碧眼男人冷笑一聲,隨後踩著如疾風般的步子上前,幾乎在瞬間,他和他的刀就一起到了修逸眼前。
刀鋒高高舉起,迎著陽光,金色的寒芒在刃口爆開,落在修逸淡漠的眼中。
還不拔刀?
下一秒,本該頭斷血流的修逸側身躲開了刀,飄然如鬼魅,仿佛在戲弄愚蠢的凡人,不好玩,懶懶的提不起興致。
「我讓你三招。」
無論是圍觀的路人,還是小多或斗篷少女,都驚訝於他的輕狂。
方才那一擊雖未中,但雙刃下劈時風聲如雷,足以證明碧眼男人是數一數二的好手。
他竟絲毫不懼。
一劈未中,還引來一句嘲諷般的謙讓,碧眼男人寒聲問:「你覺得我不配做你的對手,所以讓著我?」
「如果我先出手,你毫無勝算。」
「拔出你的刀!」
修逸怡然不動。
碧眼男人的刀承載了他的怒氣,微微地顫抖著。
「拔出你的——」
一道白光閃過,耳朵還未聽到出鞘的嗡鳴,冰冷的刀鋒就已經抵上了他的咽喉,微微入肉幾分,幾滴血順著刀沿緩緩滴落,在地上開出絢爛的花。
嘀嗒。嘀嗒。
他說的沒錯,如果他出手,自己毫無勝算。
碧眼男人終於正視面前這個書生。他久經沙場,見過許多殺人者的眼與被殺者的眼,卻沒見過一雙眼這麼冷又這麼亮,像是深不見底的湖,幽幽地泛著寒光。
那是殺意。
轉瞬即逝,很快就被掩蓋過去了。
「何必呢。」修逸道。
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更淡然的語氣了。
可他手裡明明握著刀,抵在人的命脈上,稍一用力就能取人性命。
勝負已分,修逸無視四周路人得意的歡呼,將刀收回鞘中。
他看向目瞪口呆的小多,正要說走,卻見那斗篷少女踱步上前,輕輕拍手誇讚:「多年不見,閣下風采依舊。」
修逸眼神驟冷,垂在身側的左手微微顫動。
「不記得我了?」斗篷少女蒙著面,輕笑道:「沒關係,我們很快就會再見的。」
她轉身離去,碧眼男人緊跟其後,回頭望了修逸一眼,眼中滿是恨意。
「言哥……」小多驚訝的事情太多,一時不知該問哪件好,千言萬語凝成一句話:「你到底是誰。」
「誰也不是。」
——
昭昭正坐在集市口大榕樹下的花壇上,手中拿著新買的小冊子和炭筆,一群小乞兒圍著她,嘰嘰喳喳道:「青條石五十文一斤!力工每日一百文!繡娘工錢按織物的長度算,一尺三十文!」
十幾道聲音紛亂無序,昭昭聽不清,也記不過來,她從兜里摸出一把銅板拍在手邊,道:「一個一個說,說清了領錢。」
小乞兒們見錢眼開,立馬規規矩矩地排成一列,事無巨細地稟報方才打聽來的物價。
昭昭仔細記了,猶有疑惑,便看向負責打聽人事的小乞兒們:「這僱人的價格最近一直在漲,是從何時開始的?」
幾個小乞兒紛紛搖頭,乖巧道:「姐姐,這些事我們不清楚,你要問的話得去找市令。」
也是。昭昭沒指望花小錢辦大事,粗略了解下濮陽縣的物價水準而已。
她把銅板一一發下去,小乞兒們拿著錢開心地跑了。
昭昭跳下花壇,望向遠處擺了射箭攤子的路口……奇怪,方才那就圍了一堆人,這會兒怎麼還越發多起來了?修逸和小多還沒出來?
她把冊子揣進懷中,直直往那邊去。還沒走近,就聽見如沸水般的呼喊聲:「英雄!英雄!」
昭昭疑惑,射箭攤子還能出英雄?
鼻間一陣香風,兩個姐兒從昭昭身邊走過去,她們擠進人堆,甩著手絹喊道:「公子趕緊出來!我們媽媽請您喝酒!」
一張繡著紅花的手絹緩緩下落,墜在昭昭頭頂。
她抬起頭,見街道兩邊的青樓的二層欄邊都站滿了姐兒,沖人群中心喊道:「公子往我們樓里來!我們還送一大桌菜!」
不知為何,如沸水般的人群猛地靜了,乍響起驚呼聲:「英雄撒錢啦!」
所有人都如洪水般往前涌,昭昭被左推右攘,迫不得已被擠了出去。
她茫然四顧,用目光睃巡小多與修逸在何處,腳背忽然被小石子砸中。
「昭昭兒!」身後有人低聲喚她。
昭昭順聲望去,只見小多拉著修逸躲在窄巷口,沖她招手道:「快走!」
她趕緊跟進巷子裡,見兩人衣服全亂了,小多臉上還有姑娘的唇紅,笑道:「怎麼回事?」
小多擦著臉,又羞又氣道:「我差點被人把衣服扒乾淨了!有女的親我臉,還有男的摸我屁股!」
昭昭笑個不停,又問:「你是怎麼『冒領』功勞的?」
小多舉起手中的刀,氣呼呼道:「那倆蠻子走後,言哥把刀塞到我手裡,說給我玩。我正玩得開心呢,忽然一群人聞聲而來,他們見我一身草莽,言哥卻書生氣得很,便覺得是我打跑了蠻子,一口一個英雄的喊。」
修逸挑眉道:「被人擁護敬仰,你敢說你心裡沒半點快意?」
小多頓時羞紅了臉,他頂了別人的名,享了別人的風光,嘴上抱怨,心裡卻爽得不行。
直到現在,他也沒捨得把刀還回去。
「好好練刀。」修逸拍了拍他的肩,語氣像在哄弟弟:「總有一天,千萬人都會高喊你的名字。」
哪怕小多到現在還只是個龜公,他也沒懷疑過自己將來能揚名立萬。
聞言他搖了搖頭,嫌棄道:「那可不能叫現在這個名,小多小多,怎麼聽也不像個威風的將軍。」
昭昭用手彈他的頭,調笑道:「那你要叫什麼?多多將軍?多多大王?」
「不行,得起個威風的名字。」小多摩挲著下巴,眼中神采奕奕,「和雲行勉一樣威風!」
昭昭瞟了眼修逸,壞心思地問道:「你不也很佩服定北軍西三路的主將嗎,怎麼不起個和他相像的名?」
小多咂了咂嘴,看向修逸:「那名字文文弱弱的,哪像個將軍?言哥,你在軍中見過你們世子爺沒?他人如其名嗎?」
「他?委實糟踐了名字。」修逸臉不紅心不跳,「身高五尺,體重兩百,膚黑如炭,面如鍾馗。」
「那豈不是四四方方的煤球?」
「有一回軍中過年。夜裡,炊子去圈中拖豬來殺,不料竟遇上了醉倒在豬圈外的他。炊子心中大喜,暗道一聲好肥的黑豬。等拖到了廚房準備開宰,才發現這豬竟是世子爺。」
小多笑笑,不太信:「可民間都說他長相俊秀,弓馬功夫一流,刀術更是獨步天下。」
「編的。」修逸淡淡道,「有那樣高貴的出身,再無用再痴傻,都能被吹上天了。」
小多沒再說話,他手裡握著修逸的刀,冰涼的刀身被他握得發熱,叮鈴,叮鈴……銀珠不斷發出清響,一聲聲都像在往他心裡撞。
去清分壩得走水路。三人順著輿圖到了湖邊渡口,上了烏篷船,一邊煮著茶,一邊吃著船夫早就備好的花生瓜子。
昭昭對他們談的軍事兵事不感興趣,悶頭拿著冊子算物價。
船到湖心時,太陽透過頭頂的竹蓬,像銅錢一樣在船艙跳躍。昭昭看見修逸背對著她,陽光將一道道水紋投射在他霜白衣衫上,隨著船體的顛簸而閃閃爍爍。
這個人太耀眼了,誰在他旁邊都會失了光芒。
昭昭將手探進袖裡,攥住了什麼東西,猶豫著要不要給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