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82.幸憐(二)
湖上無風無浪,煙波霧渺,遠山近水一片朦朧。
昭昭站在岸邊,望著白茫茫的湖面,心緒像是陰晴不定的天。
一道道水波衝上岸石,小綣用枝上的殘葉迭了幾隻船,放在淺窪里漂著。她覺得好玩,便又迭了幾隻葉子船,哄小孩兒似地遞給一邊踱來踱去的昭昭。
兩人語言不通,說不了話。昭昭沒什麼童心,對這種哄小孩的把戲提不起興趣。
但她不敢不接,因為小綣身後蹲了匹毛色黑亮的母狼,正用綠幽幽的眼睛盯著她,大有她一掃興它就咬上來的意思。
昭昭接了兩隻葉子船,放到湖水裡。沒漂多遠,又被沖了回來,重複幾次依舊如此。她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窈娘和阿蘅難道有恙?
近鄉情更怯。昭昭心中思緒如麻,越想越糟糕,她把手探進袖中摸到那張銀票,心才慢慢定了下來。
肩膀被拍了拍。是小綣,她指著滿是水霧的湖面說了幾句胡語。
昭昭聽不懂,悻悻地垂下了頭。小綣恨鐵不成鋼,直接用手扶住她的頭,強迫她的目光凝望前方。
只見白茫茫的水霧中,隱隱約約現出了淡灰色的一點,如墨透宣紙般漸漸變濃,成了一尾輕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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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舟的是個僕役,昭昭不認得,卻認得那坐在船篷中懷抱嬰兒的蒙面女人就是窈娘。
昭昭高興地蹦起來:「娘!」
天沒亮時,何必就讓人給昭昭遞話,說她家人已經接來雲州,一會就到。他防著昭昭,便讓小綣隨時跟著,免得她又整些么蛾子出來。
按理說,小綣本該形影不離。可昭昭一家團聚,她個外人騎著大狼在旁邊杵著未免掃興。索性翻身上了狼背,丟了句昭昭聽不懂的胡語,騎著狼走了。
小舟還沒靠岸,昭昭就急得湊上去,踩進冰涼的湖水裡也不介意。她幫著僕役把舟系穩了,連忙扶著窈娘下舟,生怕她倆磕著碰著了:「娘,你和妹妹還好嗎?」
這話其實該由窈娘問昭昭。
她臉上有傷,露出的手臂上也泛著沒消去的青紫,甚至走路的動作都微微帶著點兒瘸。
可窈娘什麼都沒問,隱在遮面下的是一張平靜的臉,她淡淡道:「不好。」
她還在生昭昭的氣。
昭昭將笑斂回去,懶得再討好。她從窈娘手中接過阿蘅,一邊被僕役領著往裡走,一邊小心打量著懷中的阿蘅。
她和之前沒什麼變化,稍微長了點身量,抱在懷裡還是輕飄飄的,氣血虛得很,睡著的樣子像只貓兒。
昭昭皺眉,用手指探了探阿蘅的呼吸,弱得很,「阿蘅這是病了?」
「這些日子裡虞媽媽小多沒少和你通書信,你竟不曉得你妹妹生病差點快死了嗎?」窈娘冷冷道,「也是,你忙著呼風喚雨,哪有空回來看我們?」
昭昭愣了愣,少時反應過來虞媽媽和小多有意瞞她。
沒等她解釋,窈娘打量著四周盡顯富貴的雕樑畫棟與布設,繼續諷道:「你在這兒享清福的時候,我和你妹妹還爛在樓子裡遭罪呢。」
聞言,走在前面帶路的僕役回過頭,不屑地瞥了窈娘一眼。
窈娘剛被帶進府時就問東問西,左一句問自家女兒被哪位貴人看上了,右一句問自家女兒是不是被贖了作妾。
婆子侍婢們瞧出她來路不正,懶得理她,都悶聲不語。
等到了小舟上,窈娘跟泛舟的僕役打聽昭昭的事情。僕役見她似有幾分情真意切,忍不住寬慰了幾句。誰曉得母女一見面,窈娘又換了一副嘴臉,端起了母親的架子。
僕役活了幾十歲,什麼人都見過,提醒昭昭道:「小姑娘,天底下的父母都盼著兒女過得好,又不希望他們飛得太高。一旦覺得制不住你,就要舉著虧欠愧疚的棒子打你了!」
窈娘不服:「我們的家事,輪得著你一個外人多嘴?」
僕役懶得和她爭,冷冷一哂沒再說話。
昭昭豈會看不透這種把戲?但窮人麼,總有各種各樣的不得已和自私,真要計較起來,那便只能當個孤家寡人了。
等到了住處,昭昭掏出幾塊碎銀,塞到僕役手裡:「多謝帶路。」
僕役掂了掂,沒拒絕。
昭昭笑道:「多嘴問一句,你家娘娘今日在府上嗎。」
言宗憐和湛若水平時多在城北校場,與手下兵將同吃同住。偶爾為些事宜,才會回來看看修逸和修寧。
「今個兒是十四,逢雙的日子,軍營會放假一天,讓兵丁們回去陪媳婦孩子。」僕役思索片刻,「娘娘午後說不定會回來。」
昭昭道了謝,溫聲細語將人送走。
腳剛邁進門,就聽窈娘抱怨道:「別人當著你的面損你娘的臉,你也不幫忙說幾句?」
昭昭坐下,倒了杯茶淺淺地抿:「他說的一點不錯,我為什麼要頂回去。」
「我們才是一家人!」
窈娘嫌她胳膊肘往外拐,正要往下說,一張銀票就貼到了她眼前。
雖被雨水暈染過,但上面的票號字跡依舊清晰,墨黑的字似閃著金光一般,讓窈娘看花了眼。
「五千兩……」她難以置信地喃喃道。
銀票移開,露出昭昭得意的臉,她將銀票收回袖子裡,笑道:「娘,還生氣嗎。」
窈娘懵了,想搖頭,又有些不好意思:「昭昭兒……」
「還有呢。」
昭昭從床下找出自己的包裹,裡面除了衣物和書,還有一包用布裹著的東西。
她拿出來,放到窈娘面前,鄭重其事道:「娘,你自己打開看。」
五千兩的銀票都被輕飄飄地拿出來,這布里裹了什麼東西,窈娘簡直不敢想。
她顫著手,先是隔著布籠統地摸了摸,再是小心翼翼地拆開。只見裡面全是亮閃閃的金飾玉飾,用料豪奢,工藝超絕,一看便知不是民間凡品。
「這是……」
窈娘看得眼冒金光,她世面見得不少,卻沒見過這麼貴氣逼人的東西。
「昭昭兒,這像是官家的工藝,虞媽媽口中的那富商可弄不來這些。」她指了指腳下的地,用一種恐驚天上人的聲調說:「……你莫不是被王爺看上了?」
昭昭笑著搖了搖頭。
是個女人就頂不住這些亮閃閃的玩意兒,窈娘也不例外,她拿起一根金簪想往頭上戴。
昭昭卻攔住她:「娘,看看就行,別戴。」
窈娘不解。
「死人的東西,少碰為妙。」
這些都是雀兒留在教坊里的遺物,裡面有些是意行送的,有些是官兒們的小妾送的。
窈娘猛然一駭,將金簪放了回去。沒等她問,昭昭先開口了:「戶帖帶來了嗎?」
見識到自家女兒的神通,窈娘語氣軟下去不少:「帶了,帶了。」她把包裹中的戶帖拿出來遞給昭昭,「做什麼用?」
昭昭翻了翻手中的帖子,三人都是妓籍,一窩賤爛的命。她瞥了床上襁褓中的阿蘅一眼,淡淡道:「改命。」
等阿蘅懂事時,她不會有任何屈辱的記憶,也不會為了生計發愁,她會無憂無慮快快樂樂地長大,什麼也不必擔心。
如果可以許願的話,昭昭希望阿蘅能和她長得像一點,再像一點。
當她與一張極為相似的臉對視時,說不定靈魂能順著眼睛鑽進對方的身體,像個鑿壁偷光的窮鬼一樣,悄悄咪咪地把自己的缺憾填平。
沒等窈娘再問些什麼,昭昭已經拿著戶帖和那包首飾起了身,走到門外,大喊了聲小綣。
窈娘也跟著出去,卻見空幽的小院外,竟探出了頭半人高的黑狼,背上還騎了個姑娘,窈娘頓時大驚失色。
昭昭捂住她的嘴,把她塞進門裡關上,沖小綣笑道:「何必。」
小綣懂的中原話不多,就記得幾個特定的人名。她聽昭昭想去見何必,思慮後點了點頭,拍了拍母狼的背,示意昭昭上來。
昭昭連連擺手,不敢騎她娘。小綣領著她到了一處水閣。
何必正在檐下睡覺,被吵醒,不耐煩地揉了揉眼睛:「見著家人了?」
昭昭點了點頭,把手中的戶帖露給何必看:「何侍衛,前幾日你家娘娘讓我拿上戶帖去拜見她。」
何必把她的心思看得透透的,嘲道:「你莫不是呂布在世?為了給家人脫籍,一邊答應了我主子去堂上作證,一邊又想著去娘娘面前裝可憐。我家郡主不也救過你麼,要不你再去求求她,好湊齊三姓家奴?」
「狡兔三窟。」昭昭笑了笑,「這麼難辦的事,哪敢只拜一尊佛。」
何必不再打趣她,從腰上摘了個牌子丟給她:「現在是巳時初,我讓人領你出島,去內宅求見娘娘。不管見沒見到,酉時初必須回來。」
昭昭疑惑,何必解釋道:「我主子已將府衙內上下關係打點好,明日你就得去敲登聞鼓。堂上怎麼攀咬,你得先在我主子面前演一遍。」
昭昭應聲答是,隨即兩個侍衛模樣的男人從檐上跳下來,領著昭昭乘舟出島,一路進了內府,到了言宗憐的院子中。
時辰還早著,言宗憐沒在府上,雲摧一類的近侍婢女也沒在。
昭昭向守院子的婆子說了來意,婆子似是記得有她這號人,連忙請她去小屋中坐著等。
昭昭哪敢領情?她賣的就是可憐,裝的就是懂事。
索性以自己身份低賤為由,拒了婆子的好意,恭恭敬敬地在正堂外跪了,只等言宗憐回來。
雲州雨一陣,晴一陣,早上還冷濕得很,午後卻烈日當空。
昭昭跪在地上,腦子被曬得暈暈的,忽聽頭上響起一道輕笑聲:「上次說你賣弄小聰明,這次你倒笨得可愛了?」
日頭晃眼,昭昭抬起頭,認了認面前一身水藍的姑娘:「高姐姐。」
高道悅見昭昭額上曬出了汗,掏出巾子幫她擦:「你是來求見娘娘的?」
昭昭想起身,腿卻麻得動不了,只好繼續跪著說:「娘娘若是回來了,還請姐姐幫我通傳一聲。」
高道悅將昭昭扶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娘娘今個兒不回來了。」
昭昭怔了怔。
「但你的事,娘娘之前就吩咐過了。」
高道悅領著昭昭進了書房。她在書架上輕輕翻找,從木匣里找出三張文書。
這不是尋常妓女與老鴇銀貨兩訖後的贖身證明,而是雲州官府勒令放身的文書,上面已經蓋了官府的大印,籍貫姓名一欄卻還空著,只等著昭昭去填。
「你也別怪娘娘。」高道悅將三張文書遞給昭昭,「脫籍是個難事,上上下下的戶籍文冊都要變,太麻煩了。」她頓了頓,又笑起來:「再說了……」
昭昭已經猜到了下面的話——再說了,你也不是個多有用的人。難道真想憑著一點小恩小惠,就帶著全家一步登天麼?
「知足吧。」高道悅說。
昭昭心裡那點兒僥倖熄了,幽幽地發著涼。
她恨自己見識短淺,一無是處,好不容易遇上了賞識她的貴人,卻沒有足夠的才幹讓貴人將她收入彀中。
若她不是個只會賣弄伎倆的小妓女,而是個有真才實學的人,在那日與言宗憐問答時好好表現,搏到手的豈止僅這三張文書?
昭昭心中七上八下,隨她來的侍衛敲響房門,提醒道:「姑娘,已經申時末了。何侍衛說過,你酉時得去見咱們世子爺。」
高道悅眉毛一挑,問昭昭:「你去見世子爺做什麼?」
昭昭不答,彎腰道了謝,恭聲道:「高姐姐,不能當面謝過娘娘實在遺憾,可否能借我紙筆一用?我想留些感謝的話。」
高道悅輕飄飄地笑了,似是在說娘娘稀罕你寫在紙上的幾句感謝麼?無奈昭昭堅持,她也只好找出紙筆遞上去。
昭昭會寫的字不多,本不宜露醜。但自上次被高道悅點評一通後,她悟出個道理,求巧不如尚拙。既然在上位者面前賣弄不了小聰明,那倒不如做個老實人,清澈得一眼就能望到底。
她字寫得不漂亮,卻極用心。高道悅嘴毒,本想譏評幾句,但一想到昭昭只是個沒讀過書的十三歲小妓女,又把話咽了回去。
門外的侍衛又敲門催了催。聽到世子爺幾個字,高道悅微微蹙起眉,待接過昭昭的字條時,眉頭皺得越發深了:「你確定要我呈給娘娘看?」
「麻煩姐姐了。」
說罷,昭昭便告退。
門打開又合上,高道悅睨著字條上笨拙的字句,心想當初就不該多嘴提點昭昭。她說昭昭愛賣弄,她又何嘗不是?一種不祥的預感從心中升起,言宗憐之前交代的話又在耳邊迴響……難道真有教會徒弟,餓死師父的那日?
高道悅冷冷一笑,抬手掀開了香爐,猶豫著要不要把昭昭的字條丟進去。
思來想去,高道悅自嘲地搖了搖頭,她跟個小妓女暗較高低就罷了,若還要使些小手段刁難,豈不荒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