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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54修寧(五)

2024-11-17 11:07:45 作者: 劉相岑
  第55章 54.修寧(五)

  其實不必這麼麻煩的。

  他站在門外,隔著一層月白的窗紙窺見她在燈火下的側影。嗒,嗒,手起棋落,她無聊時總喜歡與自己對弈,仿佛恬靜的外表下藏著十九道經緯也裝不下的野心。

  真的不必這麼麻煩的。

  到了那天,她只需要淡淡地看他一眼。

  只需要一眼。

  乾淨明亮,慈悲如神佛,仿佛能渡盡他所有苦厄。

  就夠了。

  他怕自己的影子落到窗紙上,煩到她,於是只敢站在台階下。何妄為他打著傘,隨風的雨霧還是濕了他的頭髮。

  門被從裡面推開,方才進去傳話的侍婢走出來,福了福身,面露難色道:「殿下,郡主不見您。」

  他笑,眼底的溫柔被雨霧染上了濕意:「不見也好。」他退一步,指了指身後的箱匣:「都是她小時候用過的東西,我從宮裡搜出來了。有些舊了的,我讓工匠重製了,壞了的也找人修補了。」

  

  侍婢重新進門稟報,影子落在窗紙上,伏在她耳邊低語幾句。

  落棋聲依舊疾疾如雨,不帶絲毫猶豫。

  忽然停住了,是侍婢取來了紙筆。

  她拿起筆,隨意寫了幾句。片刻後,侍女出來了,雙手捧著一張信箋遞給他。

  他展開,箋上的字飄逸秀美,寫的卻是譏諷之語——

  直如弦,死道邊。

  曲如鉤,反封侯。

  意行將信箋收進袖子裡,神情平靜。

  侍婢輕聲開口道:「郡主說,她不記得與您有過瓜葛。」

  他垂下眼:「是嗎。」

  從前兩人對弈時,他總是輸給她,輸多了,便再不奢望贏回來。

  其他事上也是一樣——如果在你最落魄時曾有人不帶任何目的垂憐過你,那她帶著香味的髮絲會一直纏繞你的心。男人管這叫士為知己者死,女人管這叫只緣感君一回顧……總之,她想傷害你輕而易舉。

  他毫無還手之力,可她身為棋道聖手,為何會忘了盤角曲四、劫盡棋亡的道理?

  意行沒再強求,將費盡心血搜羅來的兩箱東西留在雨里,帶著人走了。

  何妄不快地轉著傘柄,咂嘴道:「殿下千辛萬苦為郡主求藥,又屈尊降貴站在門外求見,她卻連看都不看您一眼。」

  長廊下,意行停住了步子,定定地望向檐下在風雨中飄搖作響的鐵馬,若有所思道:「其實不必這麼麻煩的。」

  何妄愣了一瞬,很快反應過來,附聲道:「是,您只需按著陛下的意思來……」

  他頓了頓,「到時候,反正郡主是女兒身……不怕春風吹又生。」

  意行不語,抬手去接滴滴答答的雨線,直到火熱的掌心一點點冰冷,他才緩緩合上了手。

  愛一個人不就得睡到身體,得到人心,看對方在自己手中化成一灘爛泥,才肯甘心嗎。

  這個念頭像團陰晦的火,在他腦中燒得熾熱,修逸方才說的話又像涼水一樣將他澆滅,耳邊響起一聲驚雷,將天際劈得慘白。

  他望著天邊那抹稍縱即逝的光,眼底冰冷。

  ——

  昭昭迫不及待想發財了。

  她寫了幾封相同的信,找了幾個不同的馬夫送回青陽縣,千叮萬囑一定要送到小多手裡。

  按照原來和孫媽媽商量好的,有消息應該先告訴她和虞媽媽。可昭昭一想,她們手中的銀子多,囤起貨來勢必帶著價格往上漲不少,虧了賺頭,還是先寫信告訴小多的好。

  來雲州前,昭昭把自個兒小金庫的小頭給了窈娘,大頭給了小多。

  小多是個聰明人,敢想敢幹,抓得住機會。他頭一天收到了信,自己捂在角落裡讀了,心激動得怦怦跳,趕緊跑出樓子,四處去問有見識的朋友修河要用什麼材料。

  人家被問得莫名其妙,心想你個龜公還關心這些事?但還是回答說,用的最多的是隔壁濮陽縣的青條石。

  小多先是給昭昭回了幾封信,問什麼價格買賺頭大。信剛發出去,他就猛抽自己一巴掌,昭昭要是知道怎會不告訴他?想來她多半也只是從別人口中探出了點口風,遠沒到能摸清事情底相的程度。


  他想出城,去濮陽縣的青條溝親自打聽,卻苦於找不到原由向虞媽媽告假。若是死纏爛打地求吧……昭昭又三令五申地提醒他萬萬不可走漏消息,每漏一句話出去就是在漏銀子,切記要把嘴捂嚴實了。

  正是愁眉不展時,樓里的人說阿蘅病了。

  她才一二月大,哭聲原本就弱得像小貓似的。不知哪天晚上挨了一陣邪風吹,一宿一宿地發起熱來。

  虞媽媽讓小多去請張掌柜來瞧瞧,張掌柜還記著之前的仇,冷冷一哂:「不去。」

  小多跑遍青陽縣,好不容易又請了幾個大夫來看病,一個說阿蘅先天不足,一個說阿蘅死期將至,一個說別浪費錢早備棺材……總之越說越晦氣,氣得小多直跺腳。

  窈娘抱著阿蘅哭,跟虞媽媽和小多說:「得趕緊把昭昭兒叫回來。」

  虞媽媽和小多對視一眼,開口道:「她要忙正事,現在回不來。」

  小多猶豫了會,心裡替昭昭權衡著銀子和親情哪個重要,最後開口道:「叫她回來能做什麼?她又不是大夫。」

  窈娘繼續哭哭啼啼。

  說來也怪,她現在的日子既有吃有喝又不用接客,比之前好過了不知多少,卻格外地喜歡哭。

  心情好的時候,她就在房裡默坐著回憶往事;心情不好時,她就走出房門,站在昭昭埋下男嬰的院子裡發呆。

  大家都說她有點瘋了,一邊嘆息,一邊躲遠。

  小多和虞媽媽也不例外,兩人安慰了她幾句,就去門外商量起法子來。

  「這事還是不告訴昭昭的好。」虞媽媽一錘定音,「孫管事已經給我來過信了,她說昭昭是個能幹的,已經和咱這片兒的大官商梁老闆搭上了關係。若她造化好,不日就要被贖出去做妾了。」

  梁老闆?

  小多忽然懵住了,他是聽過梁惜的。據說這人家財萬貫,從小過的就是金丸擲魚、明珠戴馬的日子,既懂生意經營又懂官商勾結,年紀輕輕抱上了河道衙門的大腿,得了朝廷賞的冠帶,前途不可限量。

  想必昭昭就是從他口中打聽出的消息。

  「……昭昭兒要嫁人了?」

  虞媽媽曉得他在想什麼,意有所指道:「金鱗豈是池中物。」

  小多覺得自己心上蒙了一層油紙,雨珠子啪嗒啪嗒地砸在上面,雖然打不濕,卻真真切切地發著疼。

  他乾笑了兩聲:「好事,好事,我早看出來她不同凡響,所以從小就和她搞好了關係,只等著雞犬升天呢。」

  難過歸難過,小多也沒忘了正事,借著阿蘅的事說起心中的盤算:「媽媽,既然昭昭已經釣上了大魚,那她早晚都會衣錦還鄉回來贖身的……」

  他瞟了一眼身後緊閉的屋門:「您要是把她娘和妹妹照顧好了,她是個懂感恩的人,將來定少不了謝禮。」又頓了頓,「若她妹妹因為生病死在樓里,依她的性子,怕是……」

  虞媽媽思慮片刻,確是這個說法,於是道:「你去其餘幾個縣尋尋大夫,領幾個頂用的回來。昭昭走前定然給你留了銀子,你先用著,不夠再來我這兒支。」

  第二日,小多早早的就準備動身出門。路過窈娘的院子時,被叫住了:「小多。」

  只見窈娘今日起得也格外早,身形單薄地站在冷藍色的晨光下,輕飄飄的,仿佛風稍微大些就能將她吹跑。

  小多背著包裹走過去:「乾娘,什麼事?」

  窈娘神情鬱結冷沉,語氣卻近乎哀求:「昭昭兒把那孩子埋在哪兒了?我想麻煩你幫我挖出來。」

  小多打了個寒戰,渾身發毛,連連擺手不肯。

  窈娘嘆了口氣:「那就麻煩你幫我送些東西給一位故人吧。」

  她哪有什麼故人?

  小多愣住,只見窈娘從袖子裡掏出一枚木章,材質不好,而且很舊,上面陽刻的篆文已經糊得有些看不清了。

  窈娘原本想把那印章給小多,後又猶豫了,只給了小多一封蓋了章的無字信,請小多托人送去京城。

  「京城?」小多為難道,「這可不行,昭昭兒說過了……」

  他噤了聲,沒說下去。

  不等窈娘再說什麼,他背著包裹就走了,沒走多遠又踅回來,正色道:「乾娘,昭昭兒走前讓我提醒你,虎毒是要食子的。」


  小多又坐上了出城的牛車,拉車的還是上次那個老漢。

  老漢一邊懶懶地趕著牛,一邊咬著燒餅問他:「小子,上次那姑娘怎麼沒跟你一起出門啦?」

  小多縮在車棚的乾草堆里,手裡拿著潘季馴寫的《河防一覽》,想從裡面找點挑石料的竅門。

  他把書翻來覆去地看,腦子裡想的卻全是昭昭的事,聽到老漢這句話,整個人頓時耷拉了:「她去忙了。」

  老漢記得他是龜公,自然也猜到昭昭是個雛妓。

  忙?雛妓還能忙什麼。

  「你們都是苦命人,有些事不要太計較了。」老漢道。

  「我不計較,一點也不計較。」小多把頭埋在膝間,悶悶道:「她若是攀上了老爺,我自然高興。可很多妓女在男人堆里輾轉騰挪,終究還是無根的浮萍……」

  老漢笑了笑:「你想等她年老色衰沒人要了,再娶她?」

  「……如果有那一天的話。」小多悶悶道,「如果有那麼一天,她想尋個好人嫁了……或者一隻好龜嫁了。」

  車棚外的老漢沒說話,吧唧吧唧吃著燒餅。小多以為他在心裡笑話自己,於是紅著耳朵問:「爺爺,我是不是很沒出息?」

  老漢吃掉最後一口燒餅,沖餘燼未熄的煙鍋里哈了兩口氣,煙又燃了,濃濃的,適合憶往事:「實心喜歡一個姑娘,哪裡會是沒出息的事?我只是想起了從前。」

  小多豎起耳朵聽他講。

  「那是多少年前來著……記不清啦,反正我們那一片兒鬧大饑荒,我和發小餓得兩眼發黑,吃樹皮吃土撐得倒在路旁,一堆紅眼野狗圍著我倆打轉。」

  「我倆以為自個兒要死啦,結果碰上了一家富戶的小轎子恰好路過,幫忙趕走了狗。那小姐胖乎乎的,雖然好心,但趾高氣昂。她讓我倆跪在路邊,像狗接食一樣去接她掰下來的餅……唉,你說誰想被這麼戲弄啊。可是沒辦法,太餓了。我發小伶俐,學狗叫比我學得好,連吃了她好幾塊餅。等吃飽了才翻臉,指著她說,小胖子,我記住你了。」

  小多皺眉道:「恩將仇報啊。人家好歹也是救了他。」

  老漢笑了笑:「多虧她嘴饞啊,隨身愛帶點吃的東西,不然我倆哪能活命?更別說後來碰上徵兵的小吏,去北邊兒上戰場了。」

  「原來您是這樣去北邊兒的!」

  老漢笑笑,繼續說:「我發小比我有出息,處處都做得比我好。沒幾年,就靠軍功成了隊正,我嘛,仗著交情成了他的副手。」

  「那時候真是年輕啊,提刀上馬就能殺人,甭管多累,那玩意兒都硬得像鐵。」老漢重重地拍了下自個兒的大腿,「娘的,毀就毀在這上面了!」

  「為何?」

  「軍中沒女人吶!我只好去嫖軍妓。那些女人都可憐得很——要麼是窯子裡年老色衰又被賣出來的,要麼被家人牽連的官眷。還有些倒了血霉的,她們是被擄進軍中做妓女的。」老漢的目光黯下去,「小子,你是龜公,自然也懂男人心裡都想些什麼。我雖然付錢,但面對那些可憐巴巴的女人我都下不去手,總覺得緊巴巴的。可我那時候年輕啊……刀里來,血里去,不知哪天就會沒了命,活得提心弔膽,哪能不放縱自己?」

  小多覺出他語調中似有悔意,輕聲問:「然後呢。」

  「我轉遍了九大營,終於找到了個合心意的軍妓。」老漢悶了口煙,過了許久才繼續說下去:「她生意不好,常常挨打。不為別的,就因她長得不漂亮,脾氣還臭得很,一雙兇巴巴的小眼睛盯著人看,像往人身上潑冷水一樣……別人都嫌棄她,可我不介意啊……我要的就是不愧疚,要的就是心安理得。」

  「我常去找她,發小笑我把銀子都丟進了無底洞,還跟我說男人總惦記著褲襠兒就成不了大事——他比我聰明多了,我做不到的事他做得到,我認不出的人他認得出。」

  老漢握著煙鍋的手顫起來,「我記得那天下著雪,冷得很。那女人裹著一件破襖子來找我,說她好像懷上我的娃了……我丟不起這個臉,咋可能認啊?她扯著我又哭又鬧,我說搞過你的男人不止我一個,憑什麼要老子給你這個爛貨兜著?同一個帳里的兵都笑我連個婊子都擺不平,我急了,一把將她推進雪裡……可哪曉得她就流起血來啦……她瘦瘦的臉上有雙小小的眼,裡面全是恨,她死死地瞪著我,問,你真不記得我是誰了?」

  「我以為她要訛我,就說屁大爺記得你。她哭得好傷心,用各種髒話罵我,周圍人笑得更起勁了,我兜不住臉,就拽著她的頭髮往外面拖……婊子嘛,反正是婊子嘛……」


  「她身下的血流了一路,在雪裡紅得刺眼。我身後忽然響起了發小的聲音,他顫著聲問我,三兒,你仔細瞧瞧這女人是誰?我說不用瞧,她是第三營的軍妓,我往她身上砸了老些銀子,還能沒瞧仔細嗎?」

  「我發小把她從我手裡扯出來,捧著她的臉細細地看,然後又抓了一把被她染紅的雪,啪一聲砸在我臉上。他吼著說,這是當初給咱倆餅吃的那個小胖子!」

  「我如遭雷擊,望著發小抱著她遠去,背影漸漸消失在風雪裡。」老漢揩了把淚,哽咽道:「小胖子……小胖子……她家是那一帶的小地主,她本該沒心沒肺地過一生。可那年饑荒鬧得厲害,百來個餓極了的流民結夥搶了她家,她好不容易逃出來,卻被徵兵的小吏擄進了軍營做妓女。胖子成了瘦子,小姐成了婊子……我和她臉貼臉那麼多次,卻從沒認出她來。」

  小多聽得滿心悲涼,悶悶發問:「再後來呢……」

  「她肚子裡的娃被我拖沒啦……她身子虛,北邊兒又冷得厲害,落胎這事險些要了她的命。我買了藥材想給她,發小卻說她見了我犯噁心。」老漢自嘲一笑,「再後來……我發小又升官啦,帳里的人買了酒肉為他慶祝。酒桌上,他說他要娶那女人。大家都懵了,說那是個賣爛了的婊子,你是個前途燦爛的軍官,她配不上你。我發小不解釋,只說,我娶她。大家以為他被下了降頭,統統指著我說,老大,那女人從前和二哥……話沒說完,我發小噔一聲把酒碗放在桌上,說的還是那句話,我娶她。」

  「他倆成親啦……在營里辦了幾桌有肉的酒席,不少人都去蹭了飯,表面上笑嘻嘻的,私下卻說我發小是剩王八。我聽見了,就借著酒勁上去打他們。他們被打得頭破血流,卻還在罵道,三兒,給他戴綠帽戴得最狠的就是你!」

  「沒過幾天,我走了,托關係使銀子進了定北軍。」老漢手中的煙鍋已經快熄了,「後來我聽說……我發小駐紮的那座城遭了蠻子夜襲。當時他領了斥候的任務,正在城外晃蕩呢,蠻子夜襲和他有什麼干係?跑就是了。可他非得回去救那女人,明知無用,還是一個人騎著馬提著刀,衝進刀光劍影里,被蠻子砍成了一灘肉泥。」

  若是說書,故事到此文氣已盡,說書先生該重開回合,聽客也該嘆著氣走人。可小多不甘心,他擦著眼淚問:「那您呢?」

  「我?」老漢自嘲道,「我得了上級賞識,娶了百夫長的閨女……後來,後來……岳父死了,媳婦死了,我什麼都有了,又什麼都沒了。」

  他煙鍋中的餘燼已經熄透了,再也吹不燃。他把灰倒掉,用一雙昏黃的老眼看往事般的菸灰紛飛無形,滄桑道:「小子,人這輩子就苦在兩件事,當時做不到,後面來不及。」

  小多點了點頭,認真地說:「要是昭昭兒肯讓我娶她,我一定不會有半分猶豫。」

  老漢無奈笑笑,似是覺得他沒有聽懂。

  兩人不再說話,小多縮在乾草堆中睡著了,做起了夢。

  他夢到自己果真上了戰場,揚名立萬。

  而昭昭穿著一身明紅色的官袍,一手拿著刀捅進他的心窩,一手將他攬進懷中。

  這種時候,兩人卻相視而笑,臉上都浮著一層蒙蒙的灰。

  小多感覺不到疼,卻能感覺到昭昭溫暖的懷抱,他依偎其中含笑而死。

  小多打了個顫,醒了,很快又睡了回去。

  他貪戀那種溫柔,卻又有些遺憾。

  他聽說,有的人做夢是有顏色的,可以顯得更幸福。

  而他的夢境是灰白色。

  沒有任何生機,暗而慘澹的灰白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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