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有你好果子吃!(兩更合一)
聞嬤嬤看向阿薇。
外頭夕陽餘暉淡了,只一層薄薄的金粉透過半邊窗戶撒進來,落在她家姑娘的身上,靜謐、平和、安穩。
都是假象啊……
聞嬤嬤知道,從九年前起,這些詞語就和姑娘沒有關係了。
姑娘的心裡頭是燒得滾燙的血。
她自己也是。
「姑娘,」想明白了,聞嬤嬤肩膀一松,笑道,「奴婢來熱油吧。」
阿薇應了聲好,往碗裡添了點糖,又加了點麵粉,拿筷子完全攪和開。
鍋里的油慢慢冒了小泡。
阿薇等著,又說起了旁的安排:「紅薯絲切得多,那兩桶送去大廚房那兒,隨她們看著清炒、煮粥。」
「好,」聞嬤嬤道,「全炸了餅也不耽誤,熱有熱的滋味,冷的也有冷的口感。」
阿薇莞爾。
她以前還挺喜歡吃這個的。
財不露白的時候,買不得大魚大肉,嬤嬤就與她做炸貨。
用的油多,但閉起門來、鄰居們聞不到肉味,沒人曉得她們在做什麼吃食。
有一次運氣不好叫人發現了,聞嬤嬤就又是肉痛又是無奈的埋怨。
「非要吵著吃,成天就知道吃!」
「虧得紅薯便宜,不然都叫吃窮了去!」
「給她炸一盆,不潮能吃十幾天,堵她嘴。」
「好在這東西看著一鍋油,炸完放涼了還能再做菜,要不然哪裡吃得起。」
這時候,阿薇就是嘴饞又任性的小孩兒,躲在門後沒心沒肺笑,哄得鄰居幫著說「哪家娃兒嘴不饞」,「一點紅薯就能哄好,已經夠乖了」,「不似我家那幾個,沒吃到肉哭天搶地,天天打都沒用」。
再後來,她們在保寧府治下的一鎮子裡長住下來。
聞嬤嬤靠著手藝與人做灶娘,手上自然就「寬裕」起來,過日子再不用藏著掖著,好辦許多。
阿薇跟著嬤嬤去置辦席面,從最初的看灶到打下手,殺雞殺鴨、切菜切肉。
嬤嬤的名聲大些了,便搭上了當地的四司六局,跟著他們與富貴人家置宴,得的賞銀多了,日子越發「富裕」起來。
吃食上再不用小心翼翼,饞蟲更是活躍起來。
阿薇時不時也想吃炸紅薯絲餅,就像她也依舊喜歡最樸素的豆腐菜湯。
油已經熱了。
阿薇把碗裡攪好的紅薯絲一點一點下鍋,炸成巴掌大的小餅。
熱油滾燙,噼里啪啦。
不擅廚的看著危險、怕濺開的油落在身上,阿薇倒是習慣了,一手拿鍋蓋稍作遮擋,一手用長筷子把小餅分散開。
如此炸了五回,一碗用盡又拌了一碗,瀝了油。
阿薇自己留了不少,餘下的又讓給定西侯與桑氏那裡送去。
院子裡,桑氏正聽陸駿說話。
不是什麼多歡喜的事,偏陸駿說得興起,她不好打斷,正巧得了熱騰騰的紅薯絲餅,樂得當零嘴。
陸駿也被香到了,顧不上說他那故事,一塊接一塊吃著。
桑氏還讓人裝了些給書院裡的陸致送去。
另一廂。
馮正彬在太保府吃了頓山珍,卻是食不知味。
老師依舊面慈語善,耐心安慰他。
「無利不起早,你有心謀尚書之位,自然就有人盯著你。」
「真記岔了還是叫人陷害了,眼下都不是關鍵了,最要緊的是怎麼把這回的事度過去。」
「老夫將你培養起來,又怎麼忍心看你被人拖下水去?」
「不說那些大義,便是論個『自私自利』,你是老夫的學生,老夫也盼著你能爬得更高些。」
「你今日不上門來,老夫也要使人與你捎幾句話,刑尚書說著要告老,但具體時間也沒有完全定下,老夫會再與他談一談,明年別退、拖到後年去,你這事兒也就多有迴轉。」
「一切的前提是,這次處理得好看些。你也別管是哪一天了,左右加一起也就是七八天工夫,你在大慈寺做個十天的法事,再多供些銀錢。」
「出家人脫俗但去不了俗,大慈寺一年開銷也大,你給足了、和尚自己會掂量。」
「你不盡心些,人家又如何替你周全過去?」
一頓席面,岑太保語重心長、句句關心,馮正彬沒有爭辯解釋,只與他添酒。
最後,他菜沒動幾筷子,酒倒是陪了不少,身體發燙,頭腦犯冷。
無論話說得有多好聽,老師還是老樣子,沒有給他一個能夠安心的准信。
畢竟,給足了也只是掂量而已。
他得給岑太保多少好處,才能換一個不用掂量?
馮正彬表面上聽得認真、句句附和,背後也藏起了自己的私心,不曾說出那廚娘的事。
翌日。
馮正彬晨起時並未下定決心。
早朝上列隊,聽得眾臣言辭激烈、你來我往,馮正彬的冷汗不由冒了出來。
那本御史不曉得何時會參上的奏摺,像是一把劍懸在他的頭頂,忽略不得,又驚恐不已。
這一下,他徹底想清楚了。
無論如何,得避避風頭。
下朝後,馮正彬二話不說又請了假,甚至請到了十一月上,連金太師斬首的日子都請了進去。
若事情一直緩不下來,那就老老實實都避開,若緩了,提前銷假就是了。
刑尚書不太想准假,看他臉色一塌糊塗,還是點了頭。
馮正彬回了家,從帳上支取了一大筆銀錢,又讓徐夫人替他收拾了行李。
徐夫人順從做了。
從小到大,她最有體會的一個人生道理便是:得罪了丈夫,就要使勁拉攏婆母;而得罪了婆母,便千萬要穩住丈夫。
眼下她與馮家老太太鬧翻了天,就必須順著夫君,才不會腹背受敵,被別人母子聯合著沒好日子過。
可等馮正彬一輛馬車出城,徐夫人還是多留了個心眼。
到底攤上了多大的麻煩,才能讓夫君認為連官帽都難保了?
她使人想辦法打聽,打探回來的消息讓她徹底傻了眼。
竟然是前頭那位的忌日出了問題!
「十月十八?十月二十四?」徐夫人在屋裡來回踱步,心噗通噗通直跳。
那都是九年前的事情了。
說起來,那幾年是她生命里很不順利的一段日子。
她與馮正彬表兄表妹,兩家關係融洽。
馮家不富裕,好在表兄念書爭氣,早早得了功名,又是廩生,每月有米有銀。
徐家與馮家差不多,勝在她兄弟多,也就能多些進帳。
馮正彬去府學時,徐家給了些資助,到京中入國子監時,徐夫人把攢的銀錢也都給了他。
總共算起來其實也沒有多少,但心意深沉。
父親酒後說過一嘴結親的事,馮家沒有搭腔,酒醒後父親就不再提了。
再過幾年,馮正彬金榜題名,拜了權勢滔天的太師為老師。
她當時年紀不算小了,家中原想與她定了親事,她說什麼也要看看京城繁華、隨馮家老太太到了京城。
那時候,她就曉得馮正彬要娶太師之女了。
難過肯定是難過的,但也有三分祝福,表兄從此就是青雲路了,這種好機會、豈能錯失了?
而見到了京城景象的她,說什麼都不會再回家鄉去。
用馮家老太太的話說,京里尋個老實巴交、有些閒錢的鰥夫,也比回去嫁個泥腿子強,更何況馮正彬做了官,說不定能說來官家親事。
她深以為然。
可是,她始終沒有尋到滿意的。
家裡催了又催,實在催不動了,老家那兒對外說她嫁在京中、全了點顏面。
京城裡,反正也沒有多少人認得她,誰在乎她當個老姑娘呢?
再者,當時的老太太格外親近她。
她自認過得也自在,陪老太太說說話,閉門躲躲閒,混混沌沌耗到了二十五六才想明白日子好像不能這麼過下去了。
老太太背後沒少罵表嫂,但表嫂始終又是表嫂。
她不可能被抬為妾室,可讓舒心了幾年的她去尋個鰥夫過日子,她又咽不下這口氣。
在最不順的時候,金太師惹上了巫蠱案。
馮家大門緊閉,她打聽不到消息、也進不去,只能在自家提心弔膽,等一切塵埃落定、她見到老太太與表兄時,表嫂早沒了。
是的。
徐夫人回憶著,她根本不曉得前頭那位去世的前前後後。
只曉得是下判決後傷心欲絕、血崩了母子雙亡,至於是哪一天,這種事情還能假?
反正這些年她從未懷疑過。
時至今日,聽著外頭傳回來的消息,再想到老太太與夫君避著她說話時漏出來的「金氏」,徐夫人握拳的雙手抖個不停。
難道……
莫非……
各種七七八八的念頭在心底飛旋,徐夫人忍受不住,衝去了老太太的屋子裡。
徐夫人一進去就趕人:「都退出去,我與婆母有事要說。」
老太太罵道:「正彬一出門,你就來我這裡吆五喝六?不披著你那狐狸皮了?」
「金氏,」徐夫人道,「我說金氏的事,您確定要讓人聽著?」
馮家老太太一雙小眼睛滴溜溜轉:「你要挾誰呢?」
「金氏到底哪一天死的?金氏為什麼會死?」徐夫人直接問了出來,「我不要聽那些陳詞,外頭現在都知道,夫君親口漏餡了,金氏是不是死在十月十八?」
原本還想裝糊塗的老太太愣住了。
徐夫人再趕人出去時,老太太沒有攔。
到底是多年相處,徐夫人還是了解老太太脾氣,語氣緩和下來:「夫君有句話說得格外對,現在是要緊時候,外頭想拉他下馬的人很多,我們自家裡頭不能再給他添亂。
所以,我才要弄清楚真假。
我是他的妻子,是馮家的媳婦,是游兒的母親,我們一家人栓在一條繩子上。
虧得游兒這幾日、書院踏秋去了,不然他問起來,我要怎麼說?」
這幾句聽著還算人話,馮家老太太哼了聲:「小孩子摻和什麼。」
「游兒小,我又不小,」徐夫人勸道,「這事鬧下去,萬一有人來問話……」
「問個屁!」老太太罵道,「死得都成灰了,有本事她自己爬出來說死在哪一天!都是閒得慌的,折騰上死人事了!你當不了家就一邊去,自亂陣腳的東西!」
徐夫人氣得渾身顫。
怎麼能這麼拎不清?
現在是同她耍橫的時候嗎?
「您心虛了,所以罵罵咧咧?」眼看著好好說話沒有用,徐夫人一肚子火氣往上涌,「金氏是叫你們害死的?」
「胡說八道!」
徐夫人上前一步:「我知道您多討厭她,您跟我說了她多少壞話!」
「我說錯了?」馮家老太太尖聲道,「就她是嬌小姐,這麼金貴為什麼還要嫁給正彬?馮家小門小戶的,她難道不知道?
嫁進來了就要有當媳婦的樣子,天天端著小姐脾氣,擺譜給我看,我看個屁!
說起來太師那麼那麼厲害,正彬和她成親那麼多年,怎麼還是個六品官?
虧得是拜了太保,要還在那老丈人手裡,現在都當不成侍郎!
再說她那個不下蛋的肚子,多少年,我等了多少年!
正彬眼瞅著快三十了都沒當上爹,這要在老家,她得被唾沫淹死!」
徐夫人比她的聲音還大:「所以呢?她死了?!她還懷著孩子死了?!」
「她不死難道我死?」馮家老太太跳了起來,「那案子最後死了多少人,你難道不清楚?正彬憑什麼被她拖累?哎呦我的兒啊,寒窗苦讀十幾年,好不容易做了官,娶回來那麼個害人精!」
徐夫人被她嗷得腦袋青筋一下接著一下跳,扶著額頭問:「你們怎麼害死她的?」
「關你屁事!」老太太不嗷了,凸著眼睛,皮笑肉不笑,「她不死,有你什麼事?輪得到你在這裡替她申冤?
話說回來,二十五六都不嫁人,你又是什麼好東西?
你敢說,你沒等著金氏快點死了?」
徐夫人被馮家老太太那陰森的表情駭得出了一身白毛汗,不由連退了兩步。
「滾出去老實待著,少來指手畫腳,」老太太譏諷道,「再不機靈些,有你好果子吃!」
徐夫人恍恍惚惚退出來。
站在日頭底下,打了兩個寒顫。
什麼是「好果子」?
金氏吃的那種果子?
徐夫人扭頭看向正屋,只覺得裡頭陰森森的。
也是直到這一刻,她突然認識了這個家,認識了家裡的人。
兇手!
都是兇手!
既然都是兇手,那就都沒有好果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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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