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羽驚訝於他的說話方式, 但還是不動聲色地接下來:「都有吧,我也擔心過會驚擾你的生活。但是親眼看到後,我還是覺得這一趟來得對, 不然我都不知道你過著什麼樣的日子。」
哈哈,什麼樣的日子?聞秋覺得好笑,繞過他去沙發上坐下,很自然地端起何羽的茶杯喝了口茶。
何羽便跟著坐到他旁邊,膝蓋抵著他的膝蓋, 「我今天來這裡,父親並不知情,是我自己決定要來找你的。」
聞秋的心緩慢而沉重地跳了一下。那些埋在他心底深處的根系, 他本以為早就枯萎了, 此刻卻又痒痒地想要復甦。他聽到自己乾澀的聲音:「那個人……這麼多年有找過我嗎?」
何羽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組織話語,聞秋忽然抓住他的肩膀,厲聲道:「你告訴我實話!」
何羽無奈地搖了搖頭:「這些年,父親其實很少提到你。」
聞秋心中的石頭便落下了, 沉悶的一聲巨響,揚起久遠的灰塵。說不上是失望,倒是一種釋然, 好像挖出了老樹虬結的根, 從此這片土壤便可以留給更有生命力的東西了。
他難受地緩過了一口氣, 才注意到何羽的措辭:「你叫他父親?」
「是,除了你以外,聞先生沒有其他子嗣。在非洲的那幾年我一直跟隨著他, 所以他就把我收作了義子。」何羽垂下眼睫, 「所以現在你的確是我名義上的弟弟了。」
聞秋聽了, 忍不住就露出了冷笑。他還沒死呢,卻好像已經被埋了。聞傑睿寧可收養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義子,也不來找他——甚至都不再提他!
「如果你不願意,我不會對父親說見過你的事。」何羽溫聲道,「但是你不要抗拒我……說實話,我真的非常愧疚,當年要是我再多關心你一些,你現在也不會……」
「我沒有怎麼樣,」聞秋擺了擺手,知道他夾在中間是無辜的,「我也不怪你。」
「這些年你過得好嗎?我一直以為你回了謝家,回國後想去找你,才發現找不到……」
「過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我也不想說。」興許是太過熟悉,聞秋很快就在他面前放鬆下來,「你呢?這些年過得似乎還不錯?當聞傑睿兒子的感覺怎麼樣?」
「那也說來話長了……」何羽低頭呷了口茶。
兩個人聊了很多。聞秋才知道父親當初為了躲債去非洲,是去投靠一個老朋友。他是某建設局的大領導,拍板直接給了一個職位,父親實際是做了包工頭,每天當牛做馬賺死工資,那滋味對一個從小養尊處優的人來說必定不好受。
後來發生了一件事——遠在英國的奶奶重病,喊他回去。這時候爺爺已經去世了,父親和家族的關係不再那麼僵,便回去見奶奶最後一面。這一面為他贏得了一筆豐厚的遺產,據何羽所說,比他自己開公司最鼎盛那年的身價還要高得多。
父親於是就這麼實現了財富自由,如今他回國闖蕩,不過是為了洗刷自己曾經的失敗罷了。何羽作為他指定的繼承人,被寄予厚望,他從父親那裡得到了一筆豐厚的啟動金,之後就打算駐紮在江河市,做一些投資生意。
聊完了這些往事,已經12點多了,聞秋有了些困意,然而又想繼續聊下去。何羽便從一旁拿來一本冊子一樣的東西:「差點都忘了,我還給你帶了禮物。」
「嗯?」聞秋有了點精神,就看到他翻開收藏冊,裡面是好多奇奇怪怪的紙幣和硬幣,還有很多非洲風情的照片。
「我記得你以前每次去歐洲的時候,最喜歡去古玩店搜羅古幣了。我在非洲這幾年,總是想起你,所以一直都在收集這些東西,想到將來見了面,可以送給你。」
聞秋驚訝地翻著一頁頁的收藏冊,那些精心保存的錢幣非常漂亮,除了常見的領導人半身像,還有很多野生動物圖案。一頁頁那麼厚重,他到底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一點點搜集起來的呢?
能全世界飛著旅遊收集古幣的日子,早就已經不復存在,然而這個從小照顧他長大的便宜哥哥,卻仍然為他保留著這個習慣。聞秋心中湧起一股感動,他抱緊了沉甸甸的收藏冊,仰頭看向何羽,「謝謝,我非常喜歡,謝謝你……一直都記掛著我。」
何羽微笑道:「還有一枚不在冊子裡,因為它非常特別,當地的薩滿說它是『好運錢幣』,誰得到了就能交好運。」
說著,他攤開右手,掌心上是一枚有點古舊的金幣,上面畫著一隻很抽象的獅子。
聞秋想拿起來細看,何羽卻忽然合起掌心,修長的手指靈巧地翻飛,那枚金光閃閃的金幣就在他的指尖跳起了舞。
忽然,他的兩隻手握拳,遞到聞秋面前:「猜猜在哪裡?」
聞秋笑了起來,何羽以前很喜歡變魔術給他看,小時候自己總覺得神奇,後來死纏爛打才知道,其實猜哪只手都不對,硬幣會被藏在衣袖裡。
他不再像小時候那麼好騙,立刻去翻何羽的西裝袖口,「肯定是在……咦?」
兩隻袖子裡都是空的,倒是發現男人的手臂肌肉很結實,戴著一隻勞力士手錶。
何羽看他疑惑的樣子,心頭一動——明明長大了,可是疑惑時微微蹙起的兩條眉毛,和小時候沒有任何區別。
他攤開右手心,金幣就在那裡。
「哦,原來還在這兒啊。」聞秋仔細回想,是何羽變魔術的手太快了,他根本沒看清。
「嗯,它一直都在。」何羽微笑道,將溫熱的金幣放在聞秋手裡,「好了,現在好運是你的了。」
聞秋攥緊了硬幣,「謝謝何羽哥,我會好好珍藏的。」
時間不早,何羽也要告別了。聞秋送他到門口,何羽便道:「我不知道你現在過得快不快樂,我只是想告訴你,我一直都在。如果你覺得不順心了,就來找我,我有足夠的錢和能力,可以承擔你、趙媽,還有那個孩子的生活。」
說著,他將一張銀行卡遞過來,「密碼是你的生日,沒有上限隨便花。」
聞秋瞥了眼黑卡,卻沒有接。依附裴渡為生,或者依附何羽為生,這中間真的有區別嗎?
何羽仿佛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繼續道:「說實話,站在你面前,我仍感覺對你有愧——現在我擁有的這筆財富,本該是屬於你的。你不是在靠我養活,而是拿走本該屬於你的東西。或許等你真正全部拿走的那一天,我心中的愧疚才能消失。」
聞秋的心鼓譟起來,何羽說的話無疑擊中了他的軟肋。對,那本該是他繼承的東西,這是他與生俱來的權利,這是父親欠他的。
他應該立刻答應的,可是心中又有另一種糾結,讓他沒有立刻回答。興許是一切發生得太快了,他覺得自己還需要時間,「抱歉,我還需要想想。」
「我還會再來看你。」何羽把卡放在了桌上,「希望下次來的時候,可以帶著你一起離開這裡。我在市中心買了房子,已經按照以前的樣子裝修好了。」
何羽離開了,只留下些許淡淡的木質調香水氣息。聞秋攥著那枚金幣,長久地出神。
何羽說要帶他走時,他第一個想到的是裴渡。
何羽很好很可靠,他從小就知道。裴渡給他的,何羽都能給,而且不計回報。
只要他答應跟何羽走,就可以結束這段不對等的關係,他不用等著裴渡按心情翻牌子,把自己洗乾淨送上門給人操;也不用患得患失地計較每一筆付出和收穫,滿懷負擔地接受裴渡的種種施捨;甚至小知了還可以得到穩定的ALPHA信息素來源,這對他的治療也有幫助。
然而他也很清楚,一旦他決定跟何羽走,他和裴渡之間就徹底結束了。哪怕他和何羽並非那種關係,然而ALPHA都有潔癖,不會容忍自己的OMEGA和別的ALPHA親近。
該結束嗎?該結束的。
那是不良的、有害的關係,並且不會有未來。裴渡不會再信任他,也不會給他任何「名分」,更不會標記他、和他結婚。因為在他心中,自己始終就是一個懷上了客人野種的、滿嘴謊話的前任男妓。
裴渡只是還放不下他的身體,所以把溫柔從床上帶到了床下。然而熱情會冷卻,裴渡早晚有一天會膩煩。與其提心弔膽地等待著被拋棄的那一天,倒不如提前瀟灑離開。
然而聞秋不知道為什麼,即使清醒地意識到了所有的利弊,他還是放不下、捨不得。他會構思一萬個理由去拒絕何羽,然而此刻裴渡只要發一條簡訊讓他去,他會立刻飛奔著去找他。
聞秋疲憊地陷進了沙發里,頭頂的日光燈發出滋滋的白噪音。房間裡小知了睡醒後沒看到他,於是開始哭鬧,又傳來趙媽哄孩子的聲音。除此之外,黑夜是全然寂靜的,只有他的心事在腦中嗡鳴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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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秋並沒有立刻考慮出答案,他和何羽互換了聯繫方式,也只是平常地相互問候,何羽沒有再追問他的選擇,而是給他留出了思考時間。
另一件事很快就接踵而至,聞秋收到了金綾工作室的消息,讓他去參加第一次編劇研修班培訓。
想要進入編劇行業,這無疑是個絕好的踏板,聞秋鼓足幹勁,決心要好好表現。
然而叫他沒有想到的是,金綾看起來那麼光鮮亮麗,她的工作室卻租在一間老舊的寫字樓里。空空蕩蕩的樓層里零星排列著小貸公司、按摩店、劇本殺店,但更多的是空房間。走廊里沒開空調,燈只開了一半,看起來格外冷清。
進了那間工作室,裡面倒是很溫馨,橫七豎八的躺椅和沙發,散發著各種零食的香氣,幾個員工看起來都很邋遢……嗯,很有藝術家氣息。
隔壁房間則是臨時留出來的教室,已經到了好幾個人,長得都很有特色。最大的學生快四十歲,留著絡腮鬍子;最小的女生看起來就像個高中生,偷偷畫了媽媽的口紅,呈現出一種不搭調的成熟。
聞秋在助教老師那裡簽了到,又等了一會兒,助教就環視一圈,「人都來齊了嗎?錢小駿來了沒?」
「來了!」外面傳來急切的聲音,一個人急匆匆跑進來,直衝助教面前,「可不可以把這名字改掉,我有藝名!」
「啥藝名?」助教嫌棄地抬眼。
「柳星辰!」柳星辰討好地笑笑,「麻煩您啦!」
拜託完,他才看向室內,恰好對上了聞秋冷冷的目光。他「嚯」了一聲,立刻走過去,手撐在聞秋的桌子上,「你是跟屁蟲啊?我到哪兒你就跟到哪兒?」
聞秋把他的手掃開,不動聲色地說:「錢先生,根據比賽的結果,你才是吃我尾氣的那個吧。」
柳星辰火氣立刻上來了,故意大聲說:「你以為在這裡你也可以走後門嗎?我告訴你,金姐最討厭那種溜須拍馬的人了,你要小心了!」
「是嗎?」聞秋無聊地托著下巴,「那你是怎麼進來的?」
「你——!」
「柳星辰,回到位置上去。」金綾夾著一沓資料走進來,凌厲的目光掃過全場,「人都到齊了,那我就直接開始說了。」
切切的談話聲立刻靜了下來,所有人都正襟危坐,目光炯炯地看向她。
「各位都是我千挑萬選選出來的潛力股,我相信你們的天賦,所以願意為你們的天賦投資。我想大家也都是抱著一顆想要生存下來的心,來到了我這裡——是的,『生存』,這是一個殘酷的行業,很多人竭盡全力,不過是只能勉強活下去。這其中,也包括我。」
這番嚴肅的開場白,讓每個人的臉色都凝重起來。
「每周六下午都會有至少三小時的課程,並且每周都會有作業。任何我認為不合格的學員會被直接淘汰,沒有第二次機會。」金綾把手裡的文件發給每個人,「現在大家拿到的,是我手上負責電視劇的大綱,以及這一堂課的作業。」
聞秋期待地接過了那沓厚厚的文件,迫不及待地翻開來,然而看到了第一頁上的內容,他就愣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