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定主意在睡夢中問問趙斐然, 卻是好些時日沒能遇上。十七娘有些喪氣,眼見朝中祭奠先帝、懷璋太子一事要開始,再如此耽誤下去, 十六姐當真定給三公子了該如何!
輾轉反側多日,終於在祭奠時日前一日,得遇趙斐然。
這夜的夢境,好似一處宮殿。富麗堂皇,檐牙高啄。面闊七間的偌大居所, 左右各有翠竹掩映,蒼翠靜謐。十七娘抬腳邁過高高門檻,得見其內景象。燙金匾額高掛, 力道遒勁, 兩旁門聯卻看不真切。如夢似幻中更顯殿宇巍峨。
內間各色小黃門小宮女魚貫而出,訓練有素。他們都瞧不見十七娘,由著她在屋內閒逛。
邁過隔斷,入到一處似寢臥之地。紗帳通透,松垮掛在玉勾。偏頭望去, 紗帳後還有一處長條案幾。案牘累累,三五筆墨,幾方硯台。當中一少年, 正奮筆疾書。
這人, 不是趙斐然是誰。
十七娘見狀, 飛快跑去,「誒,更深夜重, 你還在用功?」
趙斐然見是她, 繼續書寫, 「近些時日事多,忙了些。」
見他如此,十七娘有些不好打擾,試探著問:「說兩句話,可是耽誤你。」說到此處,方覺不對。若他二人相遇,必定是兩人都睡下的時辰,萬不會有誰還醒著。
「都入夢了,還操心什麼朝政。你不過是個藩王世子,比不得陛下跟前的皇子,哪有這多操心之事。」
趙斐然扭頭一笑,「嗯,藩王世子確實不如幾位殿下操勞。」擱了筆墨,隨意指處蒲團令十七娘坐下。
環顧四周,僅趙斐然坐下是個正正經經的交椅,別的不過是各色蒲團。十七娘坐定,只能仰頭看他。這人高高在上,更添一二分威嚴氣勢。
「說,找我什麼事?誒,小娘子,你不覺得你近來找我的時候變多了麼?」
他言語含笑,眉尾上挑,像是極為得意。
本想反駁,轉念一想是自己有求於人,十七娘抬頭看他,「確實如此。我近來,也不知是怎的,總是三五不時地盼望同你相見。你說……我莫不是病了。見你一面有什麼好,擔驚受怕不說,還要受你嘴毒,真真不是個好日子。」
趙斐然愈加開懷,將自家案几旁的茶水遞過去。
十七娘順手接過,飲了一口,猛地頓住,「你這盞茶,是你的?!」
趙斐然憋笑,「誰說放在我案几上的東西都是我的了。這方魚形硯台,是我打算賞給旁人的,那……」
見他作怪,十七娘高聲道:「休得胡攪蠻纏,你個小郎君,狂騙我。看我不……」
「如何?要打折我的腿麼。」
想到他的身份,十七娘險些脫口而出的話,生生給咽了回去。
小娘子一手端著茶水,一眼不錯盯著茶盞,像是想要將茶盞戳出個窟窿來。偏她氣得腮幫子鼓鼓,又像個小倉鼠。
趙斐然輕笑,「且是不說這個,你刻意來找我,想必有什麼要緊事,說來聽聽。」
胳膊擰不過大腿,十七娘剜了他一眼,「想找你打聽個人。」
「是誰?」
他如此好說話,十七娘來時準備的千言萬語,一時之間沒了用武之地,有些錯愕。
「讓你說來是誰?你耳朵聾了。」
十七娘:這廝貫會煞風景。
「刑部馮尚書府上三公子,你可知曉?」十七娘拋開多餘的念頭,緊盯趙斐然。
這廝突然眉頭緊蹙,變了神色,又去寫字。
覺得不妥,似得罪了這廝,十七娘冥思苦想,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當下急的麵皮漲紅,幾度張口欲言。
過得好半晌,待趙斐然寫完一卷,吹吹墨跡,「你問他作何。我記得馮尚書家三公子,馮驥,不曾說親,你莫不是看上小郎君了。來我這裡問話,想要知曉一二郎君心事。」
這人當真是變臉比翻書還快,突然之間冷了臉色,連帶言語也散去往昔的蠢貨模樣,變得高深莫測,揣摩不透。
「你……你也是個小郎君……」見人污衊自己,十七娘登時起了膽子,「你怎的不說,我是看上你了呢,見天盼著跟你說話。你這廝,真是……真是氣煞我也。我一個閨閣小娘子,容不得你如此污衊。事關聲譽,你若是願意,即刻說來,若是不願,只消說句不知道罷了,沒得這樣冤枉人的。」
小娘子氣得心口起伏不定,一張口快過腦子,將這人不能得罪之事忘諸腦後。
聽得她說道「看上自己了」,趙斐然錯愕傻眼,她一小娘子,怎能如此隨意。
「你……你胡說什麼,我阿娘要給我定個新婦,沒你這小娘子什麼干係。別胡說!」
十七娘氣結,「好啊,我不能胡說,否則便是壞你清譽,而你如何胡說也不會壞我清譽,這究竟是何道理,你倒是說來聽聽。且是告訴你,即便你是個宗親小世子,位高權重,這天底下,總還有陛下和太子壓在頭上,別忘了自己本分。」
聽他提到太子殿下,趙斐然霎時神色詭異,變幻莫測。方才因何吵架,忘了個乾淨。
她以為他害怕了,趾高氣昂,「怕了吧,看你還敢不敢胡說。小心我讓阿爹和哥哥參你一本。」
趙斐然心道:她既已猜到他是個宗親小世子,還敢同他吵架,當真極為大膽。
遂略是後仰,低頭看她神氣模樣,「好,方才之事是我不對,不過你說,問馮驥作何。說出個合適的由頭來,我都告訴你。」
他突然改變,不復胡言亂語,令十七娘很是不適,心覺這廝是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
「別將我想的如此不堪。在你身上,我還能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說話間,上上下下打量十七娘。
她一身尋常半舊衣衫,腰身寬敞得頗有些不合身。頭上不過個素銀簪子,連像樣的絹花也無。實在是,並無可圖謀之處。
十七娘感受到他灼灼視線,不得不承認,今兒這身打扮丑了些。然,姑娘我好好一張麵皮,總不至於甚可取之處也無。
這話,十七娘不敢說。在見慣美色的宗親眼中,她這般姿色,估摸也是尋常。
是以,小娘子氣得嘴歪眼斜,偏生還沒個出氣的地方。
沒好氣道:「那你還要不要幫我?」
「你還沒說你為何要知道馮驥的消息?」
「我,我十六姐議親,那人是馮三公子。我們姐幾個覺得馮三公子太好,想知道是否有隱情。你若不願也沒什麼。」
男子倏忽眼神光亮,好似暗夜星辰,璀璨無比。
「是你十六姐的親事?」
「這是自然。身為小娘子,清譽極為重要,沒得平白讓人誤會。」小娘子雙眸定在趙斐然身上,就差言明,你個不要臉的小郎君胡思亂想。
少年也是爽快,當即回:「馮驥相貌出眾,文章務實,是個人才。」
「就這些?」
「你想知道什麼?」
這話,該如何讓小娘子開口呢。十七娘別彆扭扭,雙耳赤紅,檀口微張不言不語。
這模樣,令趙斐然看向她雙耳。微紅如霞光,在如瀑墨發之下,一時有些挪不開眼。更有那圓潤耳垂下的碧玉耳鐺,順著小娘子越發焦急的心緒搖曳,攪動耳畔碎發,攪動人心。
不經意間,趙斐然唇角微漾。
許是覺察到他的目光,小娘子紅唇龕張,「你看我做什麼!你好好想想,若是你家中有個姐妹,她們議親,該問些什麼,你依葫蘆畫瓢回答我便是。」
「我確有個阿姐,不過早多年已經成親,輪不到我說什麼。」
十七娘越發急躁,愈加難堪。一雙微紅耳廓漸能滴出血來。
著急之下脫口而出,「你的腦子呢!」
回應她的,則是趙斐然暢快至極的笑聲。
十七娘:「你倒是說話!」
話已然出口,才覺不妥。
正要收斂情緒賠罪,聽趙斐然說道:「說來也是不難,端看你想知道哪些。是馮驥的身份,還是他的文章前程。」
「他的身份?!」
趙斐然點頭,「旁人看來,馮驥是刑部尚書府上三公子,乃錢夫人之子。其實,他是馮尚書早年一愛妾所生。這女子紅顏薄命,生下馮驥之後不久便去世。馮尚書早年對愛妾很是寵愛,也不知為何,對馮驥卻不屑一顧,極為不待見。馮驥在府中的日子有些艱難。不過而今他得了陛下青睞,想來出頭之日不遠。」
十七娘驚訝,「你怎知道這麼多。」
少年傲氣一笑,「為官之本,明察秋毫,不能使人蒙蔽。」
見他還是那夯貨少年,十七娘心中堪堪湧出的傾佩之情,蕩然無存。
閉了閉眼,才關切道:「如此消息,你張口便來,可見你對京都內外了如指掌,你……你身為藩王世子,如此行徑,不怕陛下生疑麼。」
「小娘子,你這是在關心我?」
「我……我……我向你打聽消息,你往後若有不好,豈非我也得受到牽連。」
關於關切,十七娘拒不承認。
男子看向她的目光變了又變,從開心雀躍,到不忍直視。
「我先前指點你,《刑統》仔細看過沒?敢說這等話!就算前朝酷吏在世,也做不出如此荒唐的牽連。愚民普法,任重道遠。」末了,他還嘆口氣,似可惜至極。
「你!」十七娘一口心頭血湧出。
然念在這廝向來狗嘴裡吐不出像牙,還幫了自己的份上,忍了下來。
深深嘆氣而後問:「再有呢?除開他身份,還有旁的什麼隱秘?」
「沒了。這已然是馮驥最大的隱秘。」
十七娘試圖提點,「你再好好想想,一個二十有二的男子,就沒別的什麼了?」
趙斐然不明白,「年歲如何了?才二十二就是新科進士,還有什麼可指摘的。」
「哎呀,你再好好想想。他尋新婦,你想想什麼東西是再要緊不過的。」
小娘子搓搓雙手,放在小腹前,左來右往。還有那隱在裙擺後的繡鞋,幾番晃動。
趙斐然想,若是小娘子是站著的,該是跺腳才是。
心不在焉問:「你莫不是操心馮驥的聘禮?!」驚訝地頓了頓,「你滿腦子漿糊麼,就算是不受寵的庶子,依馮尚書的家財,難不成還會虧了去。」
十七娘:雞同鴨講,對牛彈琴吶!
「我問的是……問的是……」
問的是他有沒有心儀的姑娘!
急切羞臊之下,十七娘憤然起身跺腳,「誰稀罕他家的聘禮了,再有什麼,我自己打聽去,不問你了。」
鳶尾蘭繡鞋,在翻飛裙擺下轉瞬即逝。待一切歸於平淡,僅露出細小鞋頭。未及看清它是如何精緻可愛,小娘子旋即轉身離開,留下一道衣袂飄飄的背影。
趙斐然心道:你看,果真在跺腳。
(本章完)
作者說:十七娘:我看上你了呢
趙斐然:我就知道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