邏輯思維體系的搭建, 依賴正確的邏輯前提作保障,假使邏輯前提是錯誤的,無論多麼完美的推導過程都將成為空談。
在這一起模仿小說角色作案的連環殺人案件中, 第一個被發現的死者是3號康文霞,儘管她的死亡現場有諸多疑點,但因為部分性質滿足被害條件,就被歸入了連環案件當中。可一個嚴謹且有目的性的兇手,不應當允許自己的犯罪過程出現不完美。
康文霞的死亡前提是氫丨氟酸中毒, 兇手需要避免與她有正面衝突,讓她在無意識的情況下自願喝下足夠致使她昏迷劑量的刺激性氣味液體,將毒物摻入酒水中是最合適的方法。可兇手事先要怎麼知道康文霞夜裡有飲酒習慣, 怎麼選擇恰好的時間提前完成下毒流程?
康文霞的繼母羅銀娣此刻正面對著兩名不苟言笑的刑警, 燈光不算明亮的室內氣氛如冰,更讓她感到不安。
晾了她兩分來鍾,呂少輝開門進來坐到正中央讓給他的空座上,語氣隨意道:「上回見面就聽你說和康文霞她爸是半路夫妻,才結婚二十多年。你還有倆親兒子是吧?」
羅銀娣僵硬地點點頭, 警惕地看著他。
「別緊張,我就問問。」呂少輝抖了抖手裡的文件,還順手亮給坐他旁邊的趙重雲看了兩眼, 又道, 「你大兒子以前跟我們還是同事呢, 怎麼都沒順帶提一嘴?」
羅銀娣唇線筆直:「他跟他爸,我們來往不多,我也不知道你們的關係。」
「哦, 那另一個呢?叫康卓是吧, 他倒是一直跟著你。」
康卓本來也叫雷卓, 身份信息調出來時眾人都驚了一下,雖然早就知道他和雷恆是雙胞胎兄弟,但兩張一模一樣甚至髮型都別無二致的臉放在一塊還是讓人感到神奇。呂少輝親戚裡頭也有對雙胞胎,但因為分開給兩邊老人帶,穿著氣質精神面貌各方面都完全不一樣,差異大到讓人忽略了他們擁有相同的五官。而康卓和雷恆的相似,是謝輕非這個和雷恆最熟悉的人隔著監控畫面也一時看不出分別的程度。
羅銀娣依舊那副要死不活的表情:「當初說好孩子一人一個,我要了他當然要養他。」
「他現在人在哪兒呢?」
「不知道。三十多歲的人了,去哪裡不會跟我匯報。」
「你們母子感情怎麼樣?」
「還好。」
「還好?只是還好你就願意幫他殺人嗎?」呂少輝很疑惑似的。
羅銀娣瞳孔微縮:「你說什麼我聽不懂,我怎麼會殺人?我殺誰?」
呂少輝觀察著她的表情:「康文霞是你的繼女,你和她父親結婚之後也沒再要個孩子,是他不同意吧。他疼他親閨女,怕再生一個康文霞會不開心。可就算是夫妻,尤其是你倆都是二婚,沒個親生的孩子作紐帶就是搭夥過日子,能有什麼一家人的情分?說不定哪天那男的就把你踹了。」
羅銀娣搭在桌面上皸裂的手指動了動,但她依舊沒有開口的意思。
而呂少輝對她的婚姻狀況興趣並不大,很快就轉移話題問道:「你和康文霞感情好嗎?」
羅銀娣開口:「就那樣。」
「不知道」「還好」「就那樣」,羅銀娣是打定主意不好好答話了,不知道是誰給了她有恃無恐的底氣。
呂少輝抽出五張照片,一一排在桌面上,敲敲桌子示意羅銀娣看。她一抬眸,嚇得整個人往座椅上縮了一下。
「這個兇手作案過程中會在死者身上刻下編號,並留下一個『X』的記號,除此以外他還將所有死者的衣物都剝下來帶走了,所以你女兒赤身裸體地倒在浴缸邊不是巧合。這些是五個受害人身上被刻編號的部位特寫,有些屍體已經開始腐爛了,樣子確實不好看,你害怕也正常,」他將鄭宇軒後背的那張推至她面前,「眼熟嗎?這是你女兒身上被劃的編號,她是4號受害者。」
羅銀娣脫口而出:「她明明是3……」
呂少輝冷聲道:「你怎麼知道她是3號?」
羅銀娣面無血色的臉一瞬間又慘白了幾度:「我……我那天早上看見的。我不是說過我想救她,所以把她從水裡撈上來了嗎?」
「就是那時候看見的?」
「對。」
「可是康文霞的編號刻在腳底,她屍體被發現時足部還套了雙黑襪子,我看你也沒長透視眼,是怎麼透過布料看清楚刀痕的?」呂少輝一秒就看出她在撒謊,同時還在她眼神里捕捉到了一絲懊惱,更堅定了自己的猜測,「除非你早就知道兇手的殺人次序,不用看也知道康文霞該是第三個。」
一個光是看到創口照片都會嚇到的農村婦女,面對一具屍體,居然還敢把她搬過來倒過去地「搶救」嗎?能讓她有勇氣做出這些舉動的人,只會是她克服恐懼也要保護的人。
「我、我不舒服,我頭疼我心口痛,」羅銀娣不知又從何處習得一手耍賴大招,捂著額頭一副要昏厥的架勢,「你們別問了,我一個老太婆我什麼也不知道啊!」
呂少輝剛要開口,身邊斜插進來一道聲音,涼絲絲道:「大娘,你是不是以為我們沒證據啊?」
羅銀娣一愣,稍後呂少輝也跟著一愣:他們難道有證據嗎?這事兒也沒人跟他提過啊。
趙重雲頂著兩道目光,神色不改:「都已經查到你頭上了,叫你來也不過是走個流程,給一個坦白從寬的機會。我不管別人向你保證了什麼,但你也不想想,如果事情真有他保證的那樣萬無一失,大半夜的該睡覺的時候你怎麼會坐在這兒?」
呂少輝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端的不疾不徐地開始整理手頭的文件,紙張摩擦發出簌簌的響聲,陣陣敲擊著羅銀娣的耳膜,宛如凌遲前磨刀的倒計時。
羅銀娣果然被兩人唬住了,口唇瞬間失去了光澤。她的神色幾度變換,最終聲線平直而緩慢地道:「我沒有幫忙殺人,我只是……只是拿走了她的衣服。」
趙重雲奇怪道:「你拿她衣服幹什麼?」
呂少輝卻已明了。連環殺手從現場帶走死者的私人物品,目的是區分受害者身份。而兇手在作案中途被郭偉強打斷後未免節外生枝立刻逃離了現場,後期只能找一個不會被懷疑的人去幫他收尾。
羅銀娣和繼女關係平平,大老遠過來真的就只為了給她送一床破棉被?
呂少輝當即沉下臉色:「是誰讓你這麼做的?」
羅銀娣猛力搖頭:「我不能說。」
呂少輝繼續逼問:「康卓還是雷恆?」
「我不能說不能說!」羅銀娣哭出聲,「康卓和雷恆都是我兒子,你要我指控我的兒子是殺人犯嗎?!你們不是有證據嗎?有本事就自己去查啊!」
呂少輝合上文件夾,對趙重雲道:「還真和謝隊說的一樣。」
半個小時前。
衛騁推開謝輕非辦公室的門,屋裡燈沒開,外面投射進去的光束將她一個人坐在文件堆里的身影照出輪廓。
「地上不涼?」他也沒自作主張開燈,關門後借著幾縷月光摸索到她身邊。
謝輕非隨意「嗯」了一聲:「你也坐。」
衛騁看看她身邊空出來的一小塊地方,糾結了片刻,還是選擇挨著她一起就地打坐。然後他發現謝輕非並不是在發呆,她面前的白板上密密麻麻寫滿了人名和關係網,中間位置掛的是雷恆的照片。
「我想了很久,為什麼明明我們的方向是對的,這個案子卻一直找不到突破口,」不等他說,她已經率先打破寧靜,「現在看來,是思維局限導致的。誰說兇手一定是一個人作案?他有沒有同夥,事後又有沒有除我們之外的別人去過現場?」
衛騁沉默片刻,問道:「你覺得這件事跟雷恆關係大嗎?」
謝輕非只是道:「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如果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證明這件事和雷恆沒關係,那也不公正。可是……我們是害怕好人犯錯誤的,但對一些品行素來不良的人的作惡行為接受度就很高,因為他天生不是個好東西,殺人放火也都正常,這種觀念一旦深了,現實里真正受到約束的還是那些勤勤懇懇的老實人罷了,還是不公平。」
她把手機放到地面上,微弱的屏幕光是室內唯一的光源,衛騁看見她撥通了蒲玉的電話號碼。
響了沒兩聲,對面就火速接通了,驚喜道:「小輕非?」
「蒲隊,」謝輕非沒什麼情緒地道,「你當初為什麼要說我比雷恆更適合當警察?」
在兩者之間作比較,沒被選擇的一方得到的就是全盤否定。在蒲玉這個前輩眼裡,兢兢業業的雷恆居然不適合當警察。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許,隨後蒲玉緩聲道:「你要知道,職業特性決定了我們這個行業的人會承擔更多的心理壓力,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住考驗的,起碼雷恆不是。」
謝輕非對她對雷恆的每一句否定都有牴觸情緒,幾乎是立刻蹙起了眉:「你憑什麼這麼說?」
蒲玉反問道:「小輕非,趙景明死的時候你難道不是因為愧疚一直走不出來,最終把自己熬病了嗎?如果你不是他的上司,沒穿這身警服,如果你不把保護別人的生命當作責任看待,只站在普通人角度出發,你還會把一切都歸罪於自己嗎?」
「……」
雷恆最初在派出所,負責處理的是謝輕非最煩的民事糾紛,她干三兩天就已經不耐煩到想摔東西走人,那會兒幫她收拾爛攤子的都是雷恆。他脾氣好有耐心,能夠處理各種瑣碎事件,謝輕非當時也佩服他,覺得他怎麼就樂意聽人絮叨呢。可超出平均線的工作能力是一個人的附加價值,並不代表對方就要因此多承擔事務,否則就是欺負老實人了。工作壓力導致身體疲憊,無休止的工作時間也會擠壓私人生活,這也是那麼多警務人員無法做到崗位與家庭兼顧的原因。
而警察的職業角色常常蓋過制服下那個人原本的靈魂,他們要「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他們不能在自身利益受到威脅時合理反擊,行為也會被社會輿論曲解誤會。消極情緒積攢到一定程度,信念就會產生動搖。
「雷恆是個好同志,他總能把工作完成得很出色,可他是人,他也會累,當他的職業認同感不足以支撐他繼續從事一線工作時,最好的選擇就是重新考慮自己的前路。在那起爆炸發生之前他已經和我聊過這個話題了,只是這件事情你不知道。」
「是他親口說……」
「是他親口說的。」
謝輕非的呼吸有些沉,衛騁側頭看了她一眼,大抵是月光將她的輪廓沖淡了,竟使他從她身上看出了一絲脆弱。
蒲玉有錯嗎?自然是有的,如果不是她那兩人根本不會涉險,但雷恆失去一條腿的意外理論上怪罪不到她頭上,這些道理謝輕非都知道。
「那你又為什麼要說那樣的話,你知不知道我……」
「我現在知道了。」蒲玉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語氣里含著悔意,「總之,這件事是我不對。如果不是我當時判斷錯了形勢,也不必面臨那樣的選擇。你罵我的話都沒有說錯,我確實自私,一心想要證明自己,我太想在隊裡站住腳跟了……最初挑中你也是不想讓一個能力出眾的好苗子落到別人手裡。對不起,我沒有考慮你的心情。」
謝輕非覺得很荒唐:「這是你的實話嗎?」
「……」
「我不知道你究竟想要證明什麼。」謝輕非抿緊了唇,半晌哂笑了一聲,「我叫你那麼多聲師父都是真心的,你不用對不起我什麼。不管雷恆是否適合當警察,他的命不會因為這層身份而有貴賤,我也是一樣。蒲隊,我們不是一路人。」
屏幕熄滅後許久,謝輕非漸漸倒在了衛騁的肩上。
「算了。」她說,「我會查清楚真相。」
翌日一早,郭偉強的拘留期已到,警方在他抵達家門口前就已經趕到了303的露台。
趙重雲把昨天和羅銀娣的審訊經過一一告知,謝輕非聽到後面抬起眉:「誰教你這麼嚇唬人的?」
「我……是看她不配合,所以才……」
「不合規矩。」說罷她又意識到什麼,「你跟著我還是學點好吧,實在不行你不能好好聽少輝的嗎?」
謝輕非都有點自我懷疑了,從前教席鳴的時候他明明悟性很高啊,怎麼趙重雲反而被她給養歪了呢,難道一個席鳴只是偶然,他優秀是因為他本來就是警校尖子生,但對於趙重雲這種社會招警人員,凡事都要從零開始教,就顯示出她帶徒弟的短板來了?
謝輕非斟酌片刻,用商量的語氣道:「要不你跟著少輝吧?」
本以為趙重雲會鬧脾氣,誰知他答應得很果斷,還立刻改口了:「好,那謝隊,我回頭就去跟大嘴哥說。」
這次她真疑惑了,剛要說什麼,陽台門被衛騁打開,他邊走過來邊問道:「少輝在對面查得怎麼樣了?」
羅銀娣死活不承認自己向任何一個兒子說過康文霞的生活習慣,實際上在康文霞結婚後,她對繼女本就不多的了解也都淡了,壓根兒不知道她晚上會喝酒,這點沒什麼好質疑的。
謝輕非站在圍欄邊眺望對面的樓棟,這是一個很適合的監視視角,假如對面架設望遠鏡看向這一方,便能將康文霞在家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
「已經在篩查租戶信息了,估計很快就會有結果。」她側眸看他一眼,「今天怎麼有空?」
「就是想陪陪你。」衛騁淡淡道。
謝輕非聽出他言下之意是擔心,他怕查出來真是雷恆後她心裡接受不了,便笑了笑。
被晾在一旁插不進話的趙重雲抿了抿唇,悄無聲息地走上前,插在了兩人中間。
呂少輝的電話這時打來,謝輕非按下接通,順便把腳邊的小石子踢開。石子在地磚表面滾了幾圈,打到專門建在露台的洗衣池下邊的不鏽鋼櫃門上,「當」的一響。
「查到了嗎?是雷……」謝輕非目光跟著石子掃過去,突然發現洗衣池底部散落了一些黑色粉末,而融化的雪水流經的地磚上暈出了紫紅的色澤。耳邊不知從何而來的鐘表走秒的聲音,如心跳一般有節奏地走動著。
一直注意她的衛騁見她表情不對,也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幾乎是同一時間,他和謝輕非腦海里都浮起一個恐怖的猜想——
指針走動的聲音在一瞬間停住,衛騁旋即伸出左臂將趙重雲率先推至身後,同時立刻翻身過去擋住謝輕非,然而他沒想到胸口被一股巨大的力氣撞來,爆炸的轟鳴聲響起時,他的視線完全被謝輕非遮掩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