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Chapter52

2024-11-16 17:19:54 作者: 五十弦聲
  窗外的雪已經比先前大了許多, 密密匝匝的雪花不斷敲擊著窗,整個天色都被灰白浸染,好像裹著一層腐朽的屍衣。

  方雨彤似乎能聽到雪花在飄落, 但那都不及她此刻上下牙齒打顫的聲音清晰。

  椅子被拉開,在地面拖出尖銳的響動。

  方雨彤僵硬地站定在原地,感覺菸草味越來越近了,那個人就在她面前。

  他是來殺她的,她心想。

  也好, 她最不缺的就是赴死的勇氣。

  方雨彤的內心倏然平靜了下來,她坦然地抬起脖子,將自己最脆弱的部位暴露在對方眼前。

  「你吃飯了嗎?」

  等了許久, 她聽到一道低沉渾厚的男聲問道。

  方雨彤微微一怔, 總覺得這個聲音很耳熟,好像曾經在哪裡聽到過。

  在她皺眉思索間,那人已經拉著她的手腕引她到椅子上坐下,方雨彤嗅到面前有食物的香氣,筷子被塞進手裡, 她嘗出來這是碗陽春麵。

  「你太瘦了,鄭宇軒平時對你不好嗎?」

  乍然聽到這個名字,方雨彤不自在地抿了下唇:「他對我很好。」

  男人嗤笑了一聲。

  在她埋頭吃東西的過程中, 她感覺到那道視線正凝視著自己, 一淺一深的腳步聲漸遠, 是他在小屋內走動。方雨彤集中注意去回想那個聲音,同一道聲線在說話人不同的情緒下也會有所差異,但氣息和咬字上固守的習慣有時連本人都意識不到。

  不遠處, 方雨彤又聽到他說:「鄭宇軒的作所作為不可原諒, 他應該為自己犯下的錯誤付出代價。」

  另一道一模一樣的聲音在同一時刻自方雨彤的耳畔響起, 回憶頃刻間翻滾而出。

  ——「拒絕他從來就不是你的錯,他應該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我幫你報了仇,你應該開心才對,難道你希望自己一直活在他編的謊言裡嗎?」

  ——「你放心,他家再有錢有勢也大不過法律,我一定會幫你討回公道。」

  「小姑娘。」

  ——「小彤。」

  「你未來的日子還很長,堅強一點,好好活下去。」

  ——「你還年輕,不該就這樣被壞人打敗,你要好好活著才能看到他受報應的那天。」

  方雨彤猝然推開椅子,跌跌撞撞地幾乎是摔倒在男人的面前,她冰涼的手死死攥住他的衣角,聲音沙啞著說:「你把我也殺了吧。」

  「……」

  「我知道你是誰。」

  男人陷入了很長一段沉默中,久到方雨彤以為他不會再理會自己,然而他最終還是將她攙扶起來,說:「好好照顧自己。」

  他的語氣里竟然還有一絲不明顯的驚慌,腳步聲也急促而沉重。方雨彤手中被塞了一張面巾紙,她過了很久才發現自己流了淚,再要抬手去擦拭時臉頰已經幹了,而男人早就離開。

  空氣中僅餘下孤獨在流動,方雨彤僵硬的手腳恢復了力氣,她摸回餐桌前,將自己吃過的碗筷拿到廚房去清洗。水柱衝出時,她仿佛又聽到了哥哥的聲音。

  「放下我來洗,你別碰涼水。」

  「有我在,還能讓你幹活不成?」

  「這就感動了?傻不傻。」

  「我會一直一直對你這麼好的,為什麼?你說為什麼?」

  「好好好,我不說了。」

  「因為我喜歡你。」

  耳邊突然傳來「啪」的一聲輕響,方雨彤飛快地關掉水龍頭迎上去,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以為是哥哥回來了,然而幾秒的等待過後她預想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這只是窗外的樹枝被大雪壓垮後斷裂開來的聲音。

  她伏在洗碗池邊安靜了許久,最終將水池裡的碗筷取出放進了下層的柜子里。

  那個男人,他攙扶她時手指在她皮膚上擦過,那時她就發現他沒有戴手套。

  所以被他碰過的碗筷上,一定會留下指紋。

  「指紋、皮屑、頭髮,這一系列的能指證嫌疑人身份的痕跡都沒有留下,他是我見過最謹慎的兇手了。」

  程不渝剛下解剖台,秦海洋的屍體被推進了冷櫃:「你派人去找回來的菸頭驗過了,我們的資料庫里沒有相符合的DNA信息。一個連環殺手,以前卻沒有過任何案底,怎麼就選擇走上這條路了。」


  謝輕非:「我想看看鄭宇軒的屍體。」

  「可以,」程不渝走到另一邊拉開柜子,「這個就是。」

  冷霧在空氣中捲起雲團,謝輕非看向少年蒼白的軀體。鄭宇軒雙眼部位的劃痕破壞了他原本端正的樣貌,就和方雨彤一樣。

  謝輕非掃過他臉上猙獰的刀口,目光一凝:「他嘴巴怎麼了?」

  「哦,他把自己的舌頭咬斷了半截,」程不渝頓了頓,說,「應該是面對兇手時以為是普通的入室搶劫,怕動靜太大吵醒還在屋裡睡覺的方雨彤。」

  他覺得只要自己擋在外面,兇手未必會發現家裡還有個人,方雨彤便能免於被害,所以在挨打和赴死時死命堅持著沒有出聲,最終連舌頭也咬斷了。

  因為他意志十分堅定,兇手不得不與他纏鬥,所以他身上的傷也是四個死者里最多的。

  謝輕非多看了一眼鄭宇軒右手的淤痕與擦傷,屈指丈量了下他肩頭到手肘的長度,一時沒想出來這是怎麼造成的。

  程不渝看她神情一直很平靜,好奇問道:「這兩個孩子之間的事情我也聽說了,你覺得鄭宇軒的下場……真的應該嗎?」

  「我沒權利評價。」謝輕非示意他將人放回原位,淡淡道,「只有方雨彤有資格決定鄭宇軒該不該被原諒。如果你想說他該不該死,當然不該,誰有權利主宰別人的生死?十惡不赦的壞蛋被審判前也是有人權的。」

  程不渝換掉了衣服,兩人邊走邊閒聊。

  「過完元旦,再有兩個禮拜學校那邊就該放寒假了吧?你有沒有和朋友出去旅行的打算?」

  假期對公安群體來說是非常珍貴的東西,謝輕非這種能有寒假的更加讓人羨慕嫉妒恨了。

  她搖搖頭:「真當我是全職教師了?不得回來上班啊。」

  程不渝對她的決定雖然不意外,還是道:「機會難得,我倒覺得可以先休息休息,散散心,以前都沒見過你和朋友一塊玩。」

  程不渝說到這裡自己愣了下,反應過來謝輕非這些年裡確實很獨,不但從沒聽她提過自己有什麼交往密切的好友,就連她家住在哪,他們這些相處好些年的搭檔都完全不清楚。雖然她沒有刻意在自己身前設立社交紅線,但想要貼近她也並不簡單。

  後來她和衛騁在一起了,戀愛倒是件很食人間煙火的事情,可這份難能可貴的親密關係也沒有維持下來。

  謝輕非聽出他的遲疑,笑道:「這話說的,你不是我的朋友嗎?」

  程不渝說:「我先是你的同事。」

  「明白了,怪我平時對你太客氣。」謝輕非玩笑道,「那你今後要小心點,我這人可愛使喚人了。」

  程不渝看出她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很配合地微笑道:「全聽謝隊差遣。」

  走到辦公室,呂少輝說李慕已經趕到了公安局,現在正在審訊室等候。

  謝輕非叫趙重雲和自己一起進去,第一眼覺得李慕的樣子和她想像中大相逕庭。

  資料中顯示李慕今年33歲,他穿著面料一看就昂貴考究的西服三件套,大衣折迭好掛在了椅背上,梳了個背頭,鼻樑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他的相貌並不是很張揚的英俊,可以說是普通,但因為穿著與儀態的襯托,整個人舉手投足間自然流露著儒雅溫潤的氣質。

  他甚至壓根兒沒提及自己「領導侄子」的身份,在二人進門後還主動起身朝謝輕非伸出了手,趙重雲擋在前面跟他握了一下。

  席鳴在監控室內說道:「一開始師尊說讓我們著重調查李慕有沒有做過什麼仗勢欺人的事情,我還以為他會是個鼻孔朝天的官二代。而且他那小說寫得也一般般,不像個肚子裡有墨水的,現在看來……我錯得有點離譜。」

  呂少輝也正翻看著李慕的履歷,皺起眉:「『2022年昇州市傑出青年代表,在文化教育等領域做出了突出貢獻』——貢獻啥了沒寫。『昇州市青年作家協會會員,代表作……』太文藝了看不懂,這個噴不了。『專注公益,為青少年兒童健康成長提供了經濟與物質支持』,這點要是真的,那還不錯。」

  「滿滿當當三頁紙,還都是正兒八經的名頭和項目,」席鳴感嘆道,「我要是不當警察了出去找工作,全小區撒尿最遠這條都得單獨起一行來湊字數。」

  監控畫面內。

  「我接到電話之後就第一時間趕回來了,抱歉,臨時行程的高鐵票不好買,軟體上那些搶票機制我也並不是很清楚,害你們久等了,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地方儘管開口。」李慕很謙和地說道。


  趙重雲道:「是這樣的,李先生,我們請你來是想問一下《凡賽堤夢魘》這本書是你在什麼情況下創作的?」

  「這一本嗎?」李慕笑了笑,顯然對自己的作品很滿意,「因為看多了現實里的新聞,我很希望所有違法犯罪的惡人都能受到法律的制裁。懸疑小說一直是我感興趣的題材,這本書算是我的一部突破之作吧。」

  謝輕非按了按太陽穴,心想不知情的還以為這倆人在做專題訪談呢,一個敢問一個敢答的。

  她示意趙重雲閉嘴,親自道::「既然你說自己是受現實新聞的啟發,那主角凡賽堤和兇手X有原型嗎?」

  「當然沒有,我私以為角色原型是創作中很忌諱的一個點,現實人物往往做不到完美無缺,容易讓讀者的幻想破滅。」李慕說著,微微一笑,「不過我也得承認一點,就是凡賽堤在文中表達的很多觀點都是我自己的想法,我和他看問題的角度是相同的。」

  謝輕非:「具體是哪些方面?」

  李慕:「凡賽堤從小就夢想當一個優秀的偵探,他的才能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已經展現出來了,幼時他帶領玩伴保護受欺負的同學,長大後成為偵探,他也沒有讓任何惡人從自己手中脫罪,所以我才以正義之神的名字給他命名。」

  謝輕非:「那X呢?你又是怎麼創造這個角色的?」

  「X就是作惡多端的壞人形象,除了有點小聰明也沒什麼特別。」李慕思忖片刻,道,「他家境平庸,自卑多疑,遇事總是怨天尤人,他還嫉妒主角凡賽堤的好人緣,因為心理不平衡才想通過殺人泄憤,他享受為難凡賽堤的過程,只可惜他那些小聰明成不了大事,陰謀最終還是被揭穿了。」

  謝輕非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道:「李先生,我們最近在追查一起連環殺人案,兇手給我們留下的信息一直讓我們很不解。」

  李慕很感興趣地道:「你們叫我來是想讓我幫忙破案?」

  趙重雲清了清嗓子,沉聲道:「我們叫你來,是因為這些案件的兇手和你小說里的X一樣,是個會在死者身上刻編號,並在現場留下自己名字標記的人。」

  李慕臉上興致勃勃的笑容瞬間僵硬,他惶恐地擺擺手:「這……我不知情。」

  「所以我們希望你能多提供一點線索,」謝輕非審度著他的神情,「你有什麼仇家嗎?比如工作中的競爭對手,生活里相處不愉快的同伴。」

  李慕苦笑著搖搖頭:「我不是個愛好玩樂的人,交友不多,更加從不和人產生矛盾,我實在想不到,抱歉。」

  謝輕非朝監控處抬了下手。

  席鳴摸著下巴:「居然沒說謊。也對,他大伯這個身份,做子侄的肯定要低調行事。」

  下一秒謝輕非就用很隨意的口吻說道:「你大伯給我打過電話,也說了些你平時的情況,他對你很關心。」

  李慕微微一笑:「我大伯沒有兒子,他對我就像對親生兒子一樣疼愛。」

  謝輕非忽然道:「萬一有人想對付他,就選擇從你下手呢?」

  李慕微怔,頓時很緊張地壓低聲音:「你的意思是有人想害我大伯?他都已經快退休的人了……」

  「快退休了,又不是死了。」謝輕非借用了黃局的話,「這是個挺不錯的清算時機。」

  李慕的雙唇抿成一條直線,險些維持不住風度翩翩的表情。他也不知道因這三言兩語細想到了什麼,眉心越蹙越擁擠。

  「我、我能給他打個電話嗎?」他舔了舔乾澀的唇,問道。

  「當然可以,」謝輕非一口答應,又想到什麼,安慰了一句,「你們是一家人,就算出了事他也會優先保護你的,別太擔心。」

  李慕的臉色已經有些發白了,乾巴巴應了聲是。

  趙重雲把他的手機還給他,李慕對著屏幕沉默了許久,還是把手機放回了口袋裡,對謝輕非道:「你們能確定這究竟是沖我大伯還是沖我來的嗎?我……需要一個思考方向。」

  謝輕非:「你心裡有答案,好好想一想吧。」

  李慕果然不再吭聲。

  出了門,趙重雲跟上前問道:「師父,這事兒真的跟李所長有關係?」

  「我什麼時候說過和他有關了?」謝輕非伸展了下腰背,「明明是李慕自己理解能力有問題,他願意想就讓他想,說不定會有驚喜呢。」

  趙重雲一反應過來,脫口而出:「師父你好陰……」


  謝輕非:「嗯?」

  「英姿颯爽,足智多謀。」趙重雲趕忙改口。

  「我們不過是占了個信息差的便宜,李慕和李廣明雙方都不知道警方要他配合調查的是什麼事,就沒辦法提前溝通情況,李慕被我們限制了思維空間,心理自然會被焦慮和懷疑影響,從而產生錯覺。」謝輕非說,「但如果不是情況特殊,不要像我這樣做。」

  趙重雲摸摸頭:「李慕哪裡特殊了嗎?」

  謝輕非:「好比兇手,他就不覺得自己做的是壞事。」

  丟下還站在原地茫然的趙重雲,謝輕非回到辦公室沒看到衛騁,便給他發了條微信。

  衛騁剛剛結束會議在往停車場的路上去,走到車前看到這條消息,剛準備回復,忽然聽到有人在身後叫他。

  衛騁回頭,看見上次有過一面之緣的蒲玉隊長正笑眯眯地沖他搖手。

  他想起謝輕非先前說過的話,不知道對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象徵性地點了下頭,沒打算多理會。

  蒲玉走上前來,按住駕駛座的車門:「衛醫生,有空聊聊嗎?」

  衛騁垂眸瞥了她一下:「抱歉,我沒時間。」

  蒲玉眯了眯眼,問:「是不是小輕非跟你說我壞話了?」

  衛騁反問道:「你做什麼壞事了值得被她說?」

  蒲玉愣了愣,笑了:「不錯,這麼維護她,你肯定很喜歡她。」

  衛騁目光落在她壓住車門的手上:「我要走了。」

  「她就沒跟你提起過我?」蒲玉好像沒聽見他說話似的,「不應該吧。她一點都沒說起過嗎?」

  衛騁索性直接拉開了車門,正要抬腿。

  蒲玉:「我是她師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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