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會開鎖。」衛騁帶上會議室的門, 一副發現驚天大秘密的表情,「那上次我們倆被銬在一起的時候……」
謝輕非出聲打斷他:「不會,剛學的。」
「學了多久?」
謝輕非一本正色道:「兩分鐘。」
「席鳴四位數的驗證碼都得看三遍。」
「要不我是他師父呢。」
「行。」
衛騁也沒說信不信, 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謝輕非清了清嗓子問:「找我有什麼事?」
衛騁沒再逗她:「哦,剛剛杜曼荷打電話給我,說上次那個網友又給她發私信了。」
杜曼荷近來少了樓上的打擾,老公也在拘留所關著,日子舒坦了不少, 久違地睡了幾夜好覺。
那個網友問她:最近休息得怎麼樣?你家樓上還煩人嗎?
杜曼荷不能說這個問題最終被一起兇殺案解決了,只是道:好多了,沒有再吵。
然而那人卻繼續追問:之前聊天的時候聽你說家裡人都不理解你, 他們為了所謂的「臉面」連自己的基本權益都不敢去維護, 你們之所以產生分歧也是因為他們的愚昧無知,唉,如果他們從一開始就站在你這一邊,一家人齊心協力解決問題,也不必受這麼久的委屈。
杜曼荷回了三個大哭的表情。
網友:你現在的家人在其他方面對你是不是也不好?
杜曼荷:沒有, 公公婆婆對我還是挺照顧的,把我當親閨女看待。
網友:但你畢竟不是他們親生的,很多不起眼的問題你當時覺得他們的態度沒有錯, 但換作是你的父母, 也會讓你有委曲求全的感覺嗎?
杜曼荷:不會……我沒有仔細想過這個問題。
網友:我比你大好幾歲, 把你當妹子看。假如我的妹子我的女兒將來嫁了人受到這種對待,我肯定一萬個不同意,無論如何也不會放任她受委屈。我更怕的是你們受了委屈還不敢說, 那還有誰能為你們做主呢?
網友:但是家庭中有些摩擦也正常, 只要你老公站在你這邊, 就能避免很多麻煩。
杜曼荷回了一串省略號:別提那人了。
網友:怎麼了?
杜曼荷自從在謝輕非那裡得知丈夫郭偉強可能有外遇的事後就心亂如麻,她起初和郭偉強在一起父母那邊就不是很贊同,只不過看在他父母都是老實善良的人的份上,為了孩子結婚,而有了孩子,離婚就不是輕易能決斷的事了。她既怕父母對自己失望,也擔心兒子的將來。看著兒子可愛稚嫩的臉龐,杜曼荷心裡焦慮更深。
她草草說了丈夫的情況,又道:我現在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這件事情對我的打擊其實挺大的。
網友:你先別難過,這並不是你的問題,為了一個渣男勞心傷神不值得。你還年輕,一次婚姻的失敗不算什麼,時過於期,否終則泰。或許這就是老天爺給你的一個重新抉擇的機會,你還愛他嗎?你是想繼續維持這段婚姻,還是徹底遠離你老公給你帶來的傷害?
是妥協還是離婚?
杜曼荷仿佛在思量他的話,中間有好幾分鐘都沒回復,他也沒有催促,耐心地等待著。
幾分鐘後,她問:你覺得我該怎麼做?
是他對不起你在先,網友說道,你應該離開這個爛人。
杜曼荷其實也是這個想法,她只希望得到他人對她決定的認可。
可是她還有其他憂愁的地方:萬一他不同意呢?
網友發了個大笑的表情:他不會不同意的。
謝輕非看到這裡,眉心微蹙:「你覺得這個人的話術有什麼問題?」
衛騁此前已經把聊天記錄通篇看過,道:「他看起來是在關心杜曼荷,其實每一句話都在引導對方說出心裡的想法。」
「對,不僅你們心理醫生會這麼和人聊天,」謝輕非指尖輕叩著紙面,「我們警察審訊嫌疑人時也是這幾個問話形式。」
審訊法建立在心理科學和行為分析基礎上,面對隱藏罪行、不肯配合供述的犯罪嫌疑人,審訊人員會從分析對方心理特徵出發來突破對方的心理防線。當話題來到「對於你目前存在的問題,有幾個解決方法,你更傾向於選擇哪種途徑」時,一旦對方真的做出了選擇,即證明他默認了自己犯罪事實的存在。
衛騁又道:「他看似提供了解決方案,其實杜曼荷正處在搖擺不定的心境中,思維更容易被他牽制,所以最終給出的選擇不能算做杜曼荷本人的意見,而是他希望杜曼荷採納的、他的看法。」
比起從醫學心理學出發站在來訪者的角度為其分析問題,這名網友顯然更諳悉審訊策略中的心理強制說,並違背規則引導杜曼荷做出他理想的決定。
「背叛婚姻的渣男,是不是也該被『替天行道』的殺手懲罰?」謝輕非也看出了這點,「他在殺害康文霞當晚聽到郭偉強敲門,本可以不理會的,但郭偉強叫門的時候就已經說明了來意:自己是樓下303的男主人,已經知道你和我老婆有姦情了,你們這對狗男女。」
「兇手很清楚地知道403的男主人並不在,根本不可能和杜曼荷有什麼,同時他還了解杜曼荷長期受到的委屈,對郭偉強小肚雞腸的猜忌更感到可笑了,所以他開門,為的是看清楚郭偉強的樣子……」衛騁說到這裡聲音不經放輕,「他會是五號嗎?」
「但他給杜曼荷發私信的目的我還是有點想不明白,」謝輕非莫名覺得兇手自己也處在一個意亂如麻的狀態下,開始變得優柔寡斷了,「他已經了解了郭偉強的德性,不必多此一舉再來找杜曼荷探求她的想法。畢竟按照他一貫的作風,鄭宇軒這種已經在為自己的罪行贖罪的人也沒有得到他的寬恕,他對杜曼荷說了這麼多,要的不過就是她親口承認要和郭偉強斷了。這算什麼,定製化服務?」
衛騁道:「郭偉強拘留期間不會有安全問題。我已經和杜曼荷說了,這個人再發消息給她就第一時間告訴我們。」
謝輕非點頭,看到窗外霧蒙蒙的一片,有雪花在空中打轉。
「又要下大雪了,」她說,「希望不會影響明早的交通。」
衛騁看了眼時間,道:「學院裡還有個會,我先走了。」
謝輕非嗯了一聲。
又聽他道:「有空的時候,也教教我怎麼開鎖唄。」
謝輕非:「……」
他果然還是看出來了。
謝輕非收拾了桌子,把其中一把鎖帶上,出門正想找呂少輝,瞥到走廊里站著個瘦小的女孩。
等到女孩子轉過頭來,她認出這是方雨彤。
方雨彤聽腳步能辨認來人,不大確定地面向謝輕非的方向,叫了聲:「是謝警官嗎?」
「是我。」
謝輕非帶她到長椅邊坐下,牽她的時候發現她的手很冰,再看她的穿著,因為沒了人照顧,衣服都是憑感覺拿的,色彩各種不搭。
謝輕非將她沒翻好的帽兜整理了下,輕聲問:「你一個人是怎麼過來的?」
方雨彤說:「鄰居阿姨幫我叫了計程車。」
謝輕非不由開始思索她以後要怎麼辦。
方雨彤才十八歲,眼睛看不見,又沒有謀生能力,鄭宇軒在的時候還能打工養著她,現在鄭宇軒一死,鄰居的照看顯然不能持續一輩子。
「謝警官,」方雨彤開口道,「哥……他的父母知道這件事了嗎?」
警方確認死者身份後自然第一時間和其家屬聯絡過,鄭宇軒父母三年前就已移民國外,當初要帶上他一起,卻被鄭宇軒拒絕了。兩人百思不得其解,不懂兒子為什麼這麼執拗地要一個人留在這,私下調查後才發現是因為方雨彤。
鄭宇軒高中上了半年就輟學了,他實在不是塊學習的料,整天就渾渾噩噩地泡在酒吧網吧當個紈絝廢物,他沒想到會有再遇到方雨彤的一天。
那個女孩,他曾經對她其實沒有多深的非卿不可的念頭,只是覺得征服漂亮女同學會讓自己很有「面子」,所以出事之後他也是選擇躲在父母的羽翼之下,對自己造成的一切後果不聞不問,好像這樣就能讓他心安理得地安慰自己問題並不嚴重,他甚至都沒去醫院看過方雨彤一眼,更別提一句道歉。
當然了,他了解父母的作風,覺得一筆巨額賠償足夠讓方雨彤下半輩子衣食無憂了,她還要怎麼樣呢?
直到他親眼看見了方雨彤的遭遇。
原來她不只是面部皮膚被灼傷了,她還因此失明,永遠失去那雙漂亮靈動的眼睛了。她一個人舉著盲杖茫然地走在路上,整個人透著一股死氣,來往的車流幾乎擦著她的身側駛過,她卻不知避讓,鄭宇軒看得出來她並不在意會不會被撞到,她就是不想活了。
他見過很多形形色色的人,豁達的、貪婪的、堅強的、懦弱的,沒有人會像這樣一心向死,如此新鮮的見聞讓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懼。
鄭宇軒忽然意識到,原來自己犯下了這麼嚴重的過錯,他在校時打架鬥毆總有父母為他兜底,事後賠點錢自己就毫無心理負擔,根本不在意那些人受到傷害時的心態如何,總歸皮外傷在下次見到時就會痊癒。可方雨彤受到的傷害無法逆轉,她破損的面孔和心靈是他罪行的具象化表現,此刻就血淋淋地呈現在他面前。
鄭宇軒鬼使神差地跟了方雨彤一路,他很奇怪她的父母都去哪了,為什麼沒有好好照顧她,為什麼天寒地凍的日子裡她依然穿得這麼單薄,逐一弄清這些情況過後,鄭宇軒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麼。
度過了變聲期的少年嗓音里已經完全聽不出曾經的音色,方雨彤並不知道這個突然出現,整天跟在自己身邊的男孩子就是她畢生最大的噩夢,她急需要一個可依賴的人分散自己求死的意志,她很感激他的陪伴。
鄭宇軒這時才真正了解了方雨彤的性格,他發現自己確實是喜歡她的,以前是因為她漂亮,現在只因為她這個人。如果他早一點明白這一切,悲劇根本不會發生,方雨彤也會健健康康地學習成長,她的成績那麼優秀,一定能考上很好的大學,他們會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所以父母找來時,鄭宇軒為了方雨彤留下了,父母不滿他為了一個瞎子犧牲自己的大好人生,一氣之下不再和他來往,甚至切斷了給他的生活費。頭兩年還會掛念這個兒子,希望他在外面吃過苦後能知道回頭,但鄭宇軒自始至終沒給家裡打過一個電話,第三年父母生育了二胎,這個只知道惹是生非的混帳兒子就不再重要,僅剩的掛念也沒了。
「他父母知道了,會委託國內的朋友幫忙處理鄭宇軒的後事,」謝輕非儘量委婉地轉述了鄭宇軒父母的表達,說,「你……不要擔心。」
方雨彤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感覺到謝輕非的關心,她沖她扯了下嘴角:「其實我還要感謝這個殺人犯讓我知道了真相,否則我還一直被蒙在鼓裡,很噁心不是嗎?」
「他照顧了我這麼多年,對我特別好。如果他是哥哥,我會感激他,可他是鄭宇軒的話,我又有什麼好愧疚的呢?」方雨彤膝上握緊的雙手關節處被卡得泛白,她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聲線幾乎破碎,「我失明之後沒有一天不希望這個壞人去死,我恨死他了,現在我應該開心才對。」
謝輕非沉默片刻,道:「我送你回家吧。」
車子開到方雨彤住處樓下,謝輕非正要下車去幫她開車門,方雨彤突然問道:「謝警官,那個人為什麼沒有把我也殺了?」
不待謝輕非回答,她喃喃道:「他看見我了,那天早上。他被我嚇到了,還碰倒了椅子,只因為我是個什麼都做不了的瞎子,他覺得我沒有威脅,所以留了我一命嗎?」
因為他是在為你報仇。
謝輕非在心裡道。
「回去吧,抓到兇手之後,我會替你問他的。」
方雨彤拒絕了謝輕非要送她上樓的好意,她以後事事都只能靠自己,總不能連走路也要人陪。
方雨彤一手撫著牆面,小心翼翼地邁步上台階,好在這是她熟悉的環境,就算離開了鄭宇軒這雙眼睛,她依然穩穩噹噹走到了家門口。
開鎖,換鞋,進屋。
方雨彤的眼前明明是一片漆黑的,但她聞著家中熟悉的氣息,連日緊繃的心弦倏然盪了一下,她突然意識到哥哥不在了。她最愛的人就是她最恨的人,現在他死了。
她丟掉手裡的盲杖,趔趄著朝前栽了兩步,然而就在這個瞬間,一股陌生的菸草氣味突兀地衝進鼻息之間,第二道心跳聲驀地在她耳畔響起。
她猛然扭過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