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兇手開門動機的問題, 隔天一早的會議上再度被提出。
「安全起見,郭偉強三天拘留期過後我們要是還沒確認兇手身份,少輝就帶幾個便衣去他家附近守著, 看看有沒有可疑人員出現。」
謝輕非將已知的三名死者照片排成一行,對應的編號寫在照片下面,一號區域的空白處被用紅色記號筆畫了個問號。
程不渝帶來了大爺的屍檢報告,證明大爺是被人敲擊後腦昏迷,而後被裝入編織袋帶到朱雀湖邊拋入水中。入水後大爺清醒了想掙扎逃生, 但袋口被密封得很嚴實根本不容他掙脫,所以最終溺亡。
鄭宇軒那邊的初步檢查報告也基本能判斷他是搏擊過程中顱骨骨折致死。
謝輕非:「席鳴說說共同點。」
「啊?我想想……」席鳴盯著三處局部解剖圖樣研究了會兒,「就, 不是虐殺?兇手沒打算折磨他們的屍體, 所以連刻記號也都是在他們死後才進行?」
謝輕非不置可否,朝趙重雲抬了抬下巴。
「大爺和鄭宇軒都是從背後被襲擊的,而康文霞雖然先中毒昏厥,但根據她脖子上的手印也能知道兇手是從後面把她往水裡按。」趙重雲稍一思量,立馬道, 「既然人都被他殺了,他肯定不是怕他們仨看見他的臉才這樣做——是他自己不想面對這三個人?」
「罪犯在死者身上留下的除了傷痕以外最明顯的,其實是他個人的情感意識。所以在看到身上有鞭痕的屍體我們會先去懷疑兇手是否有性虐待傾向, 而面對無章法的打擊傷, 則要猜測這是不是一起爭執過程中發生的誤殺事件。」
謝輕非說完看見趙重雲還站著, 示意他坐下聽就行,趙重雲反應過來自己的觀點得到了認同,唇角不由翹起。
席鳴看他這副不值錢的模樣, 無語地捏了捏眉心。
謝輕非:「所以我覺得小趙的看法很對, 他不想面對這三人, 或者說,他不想見證三個人死亡的過程。這種心態對於一個連環殺手來說有點太過溫順了,但假若他真的以『替天行道』作為自己的行動信條,說明他起碼是個有是非觀的人,這樣的人在產生犯罪行為之前就算沒有殺人犯法的法律常識在,也不會隨意去害人性命,道德不允許他這麼做。」
一個人在面對殺人犯的時候會說什麼?無論他是好人還是惡徒,死亡就在眼前,第一反應肯定是求饒,以期喚起殺人犯的良知。
對不起,我知道錯了。
求你了,你放過我吧,我做錯了什麼我都會改的。
我上有老下有小,我死了我家人怎麼辦啊。
求求你,求求你饒了我吧!
哭泣、懺悔、求饒,生物最脆弱的模樣都會在此刻最真實地彰顯出來,而人類與生俱來的基本情感決定了他們天生會為弱者惻隱。
席鳴若有所思:「也就是說,雖然他打定主意要取這三個人的性命,但這個過程是不合他本身的人性的,所以他要避免和他們有眼神或者語言上的交流,防止自己不忍心下手。」
趙重雲跟著道:「二號和三號都是在失去意識後被害,到四號鄭宇軒的時候,這個男生年輕體壯,沒有第一時間受創昏倒,這也是他唯獨和鄭宇軒有過肢體衝突的原因。但最終他還是成功把鄭宇軒制服了。」
謝輕非突然看了他一眼。
趙重雲一頓:「怎麼了?」
謝輕非搖搖頭:「沒事,你們繼續說。」
「一個有人性的殺人兇手,」呂少輝也道,「他所謂的『替天行道』不是給自己的殺人行為做粉飾,而是真的覺得自己沒錯,覺得……只有死亡才是這些人最該得到的下場?」
席鳴一拍大腿:「壞了,遇到百特曼了。」
呂少輝:「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他殺害鄭宇軒那天早上明明見到了方雨彤卻沒有動手滅口,因為方雨彤是鄭宇軒做過的孽下的受害者,她是無辜的。郭偉強麼,威脅就更不大了,他還覺得自己成功抓姦了呢,就一二百五。」
「謝隊,大爺的身份查到了。」戴琳敲開門道。
「秦國棟,1957年生人,是個鰥夫,有常住地址。」戴琳把地點發到謝輕非的手機上,「還查到他有個34歲的兒子,叫秦海洋,22歲上大學的時候因為強丨奸罪被判了四年,出獄後和秦國棟關係變得很差,這八年來也沒怎麼聯繫過。」
席鳴奇怪道:「為啥?他坐牢難道是秦國棟害的?」
戴琳:「相反,秦海洋服刑期間秦國棟一直沒有停止上訴,因為他這個兒子成績優異,出事的時候都大四了,學的是化學專業,已經保了研,前途一片光明,所以他不相信兒子會做這種事,堅定地認為是受害的女方『勾引』了他的兒子,一切都是栽贓陷害。因為他成天到檢察院門口鬧,還拉親戚朋友過來幫著拉橫幅,鬧得這件事老家那邊人盡皆知,秦海洋出獄後村裡邊的狗都知道這個優秀大學生因為強丨奸坐過牢,所以他特恨秦國棟,再也不肯和他來往了。」
「說明法院根本沒判錯,他確實犯了罪嘛。」席鳴不屑地說道,「因為丟臉才不想多提,乖乖服刑完出來夾著尾巴做人還能保留點臉面,誰知道被他這好爹宣傳得人盡皆知,讓他社會性死亡了。」
呂少輝想起上回報紙上的報導:「大爺可別是因為這事兒魔怔了,從此看見個女的就覺得人家是狐狸精,這才在跳樓那件事發生的時候故意說那種話,害得人家好好的一個見義勇為的小姑娘自殺吧。」
「還有一點最重要的,」戴琳凝重道,「秦海洋目前在一家工藝玻璃製造廠工作,廠里包吃住,但他們廠長說已經半個多月沒聯繫上他了。」
呂少輝一個激靈:「他該不會還恰好是個跛子吧?」
戴琳點頭:「他剛出獄那年被一群混混給打了,因為天黑巷窄也沒監控,最終只能自認倒霉,腿傷就是那時候留下的。」
席鳴叫道:「黑化了!」
謝輕非:「分頭找,小趙跟我去秦國棟家。」
秦國棟住的是農村自建房,因為他們村搭界處有一部分區域被劃出來拆遷了,原本擁擠的住戶多數搬到了新建的社區,所以乍一看他家位置還挺偏僻。
昨夜果真下了場雨,庭院的水泥地面濕漉漉一片,地縫裡鑽出幾根枯黃的雜草,被冷風吹得直點頭,看著怪可憐的。
隨行的幾名刑警分開搜尋房屋前後,趙重雲跟在謝輕非後面,看她對著油漆剝落的木門捅了兩下子,門居然就開了,一時驚奇。
堂屋裡頭空蕩蕩的,看來因為苦心培養長大的兒子沒能有出息,直接導致了秦國棟的生活水平止步在了十幾年前。趙重雲進了應該是秦國棟的房間,潮濕泛黃的牆面上面掛著許多秦海洋的獎狀,從小學的三好學生一直到大學的某某大賽一等獎,全部被他塑封后整整齊齊貼在了牆上,一眼望過去金燦燦的一片。
趙重雲心道:難怪他這麼不能接受兒子被指控強丨奸。
自妻子死後,秦國棟一直沒再找個老伴兒,自己獨自將兒子拉扯長大,傾注了全部的心血。兒子也沒讓他失望,一步一步走向成功,給他帶來了榮耀和自豪,結果卻出了那樣的事。
可在這樣一個望子成龍心切的父親的督促之下,秦海洋會否產生叛逆心理呢?他不能失敗,否則就要面對父親失望的表情。更不能有一絲的放鬆,那樣就變成了玩物喪志,對不起父親多年含辛茹苦的養育。他經受的嚴格的約束並不來自父親本身,而是對方付出自己人生也要供養他的「恩」,是孝道讓他喘不過氣了,註定是個死局。
手機鈴聲在堂屋內回音很大,趙重雲聞聲出來,謝輕非索性開了免提接聽。
席鳴那邊已經看過了當年的判決文書,裡面有詳細的審訊經過。
「秦海洋說自己大學是走讀的,除了上課其他時間都一直和父親住在一起,他很想離開父親獨自生活,原本已經接到了一個去外地工作的機會,但秦國棟一聽這地兒這麼遠死活不同意,硬逼他留在本市讀研。雖然順利保研,但他一點也不開心,他說自己感到非常壓抑,一點也看不到生活的希望。」
秦海洋從青春期開始就意識到了父親強烈的控制欲,對方沒有伴侶,把他視作唯一的依靠,對他要求很高。家中沒有女性長輩的教導,秦海洋的兩性意識很模糊,又因為秦國棟對他私生活的干涉,他二十多歲了也沒有和同齡女生交往過,這樣的日子讓他感覺很窒息,所以在大四這年決定再度被干涉後,他終於決定『叛逆』一次。
「受害女性是他同學院的一個女同學,曾經向秦海洋表示過好感,但秦海洋沒有時間和她進一步交流,課餘也不能出來聚會,只能不了了之,這其實都是事發好久之前的事了,人家女孩子早對他不感興趣了,他還記得挺牢,」席鳴說,「所以他覺得對方應該很樂意和自己親密,就這麼確定了目標。」
在男性被傳導的性觀念中,他們永遠是主宰地位,女人說不要就是要,女人反抗就是欲擒故縱,女人無法控制的生理反應是享受的表現……這個女生曾經喜歡自己,那她一定樂於接受自己帶給她的一切。
秦海洋抱著這種想法完成了犯罪過程,事後被警察逮捕歸案,才隱約反應過來自己做錯了。
判決當天他哭得天昏地暗,他意識到自己的人生已經毀了,他感到委屈、後悔,開始反思自己究竟哪一步做錯了,最後他得出結論: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難道不是秦國棟嗎?一直以來把他逼上絕路的都是秦國棟啊。
他就哭得更慘了。
家屬區坐著的秦國棟看到兒子痛哭流涕的模樣,覺得他一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他乖巧懂事的兒子怎麼會犯罪呢?一定是被冤枉了,他決定給兒子討回公道。
「然後呢,好不容易坐完牢了,秦海洋尋思這輩子湊合過算了,秦國棟又纏上來,說爸爸知道你是冤枉的,爸爸一定會給你洗清冤屈。秦海洋恨他都來不及,根本不想再跟他有來往,一怒之下和他斷絕了父子關係。」席鳴頓了頓,說,「所以沒準兒他真幹得出弒父的事。」
趙重雲問道:「那康文霞和鄭宇軒又跟他有什麼關係?」
席鳴:「秦海洋去年又因為騷擾女性被拘留了,當時見義勇為的人是鄭宇軒,那個女生沒等警察來就嚇跑了,不過從檔案里的監控截圖可以看出來人是康文霞。」
謝輕非:「……」
趙重雲也氣笑了:「還不長記性?」
「謝隊,有發現。」有個刑警同事喊道。
二人跟著到後院,發現旱廁旁邊的泥地因為昨夜的雨水沖刷變得鬆軟開,惡臭懟著人猛熏。
趙重雲下意識捂住口鼻,味兒順著一股不知從何刮來的冷風抽了他一個嘴巴子。
「師父,我好像睜不開眼睛了。」他不知道旱廁和核武器有什麼區別。
謝輕非:「睜開看看。」
趙重雲很聽她的話,於是努力睜眼,謝輕非揚手摺了根樹枝在土裡劃拉了幾下,一隻屬於人類的手從焦黃的泥土裡伸出。
他雙眼瞪得渾圓:「這這這……」
謝輕非看了眼牆邊,道:「把鐵鍬拿給我。」
趙重雲回頭一掃一排的農具,茫然地撓了撓頭。
「鐵鍬也不認識?」謝輕非無奈道,「左數第三個。」
「哦哦,」趙重雲趕忙去拿了遞給她,「對不起師父,我現在認識了。」
謝輕非沒說什麼,和其餘幾個同事合力開始挖掘,屍體埋得並不深,很快就暴露在了眾人面前。
席鳴還在那頭說道:「可能我們一開始的推斷錯了,雖然康文霞和鄭宇軒都做過壞事,但這也可以是個巧合,秦海洋殺害他們的目的只是為自己報仇。」
謝輕非:「那可不一定。」
席鳴:「怎麼說?」
趙重云:「噦……」
席鳴聽到這熟悉的動靜,好像知道了什麼:「該不會秦海洋的屍體就在你們面前吧?」
謝輕非彎腰辨認了下已經開始腐敗的屍體的面部,從他鼻腔內取出個紅褐色的小方殼。
趙重雲不想總在師父面前丟臉,強忍著噁心問道:「這是什麼?」
「大頭金蠅的蠅蛹。」
趙重雲果斷後退了一步,覺得丟臉也不是什麼要緊事。
謝輕非看了下近期的天氣氣溫,道:「秦海洋不是這三起案件的兇手,他死了起碼有半個月了。」
「啊……」席鳴在電話那頭道,「那就是在大爺之前,他是一號?」
他的問題很快得到了驗證,秦海洋赤丨裸的屍體完全從土中被挖出後,眾人看到他胸口熟悉的「No.1」的刀痕,也在他腹股溝往下位置見到了「×」字的記號。
趙重云:「為什麼刻在這裡,原因已經很明顯了。」
席鳴雖然看不見畫面,但大概猜到了他的意思:「出獄之後還死性不改,這不是找死嗎?當初那群人就不該打斷他的第二條腿,換成第三條說不定現在還能救他一命。」
謝輕非:「那可未必。我以前看過一個案例,某男年輕時是個海王,婚後因有外遇被妻子剪掉了老二,可後來他又因為嫖丨娼被抓了,法醫檢查證明雖然只剩下三公分,但還是能用。」
趙重云:「……」
席鳴:「嘿,定海神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