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斯若畢竟是在場這麼多人裡頭唯一一個見過謝隊和人當街罵架的稀有物種, 年幼的他雖然受語言環境影響,並不能很好地認知一些中華民族傳統稱謂文化,但憑著對語境的敏感度還是能猜到「姑奶奶」一定是個德高望重且很不好惹的身份, 於是將青天大老爺一詞進行了改造,自覺非常滿意。
他打來電話後也這麼跟謝輕非說,還問她喜不喜歡自己的禮物。
謝輕非深吸了一口氣,委婉地表示道:「你找個學上上吧。」
徐斯若不明所以地聽著忙音,猜想謝隊難道是嫌棄自己學歷低?那確實需要再深造一下。
但他起碼給一室熬夜加班的人民公僕們帶來了快樂, 謝輕非看著這幅令人啼笑皆非的錦旗,讓席鳴趕緊卷了收起來,以免外人看見還以為她是什麼人。
似是心有所感, 衛騁在她身側問道:「你以前是什麼樣啊?」
謝輕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是第一天認識我嗎?」
「那不一樣, 我又沒能天天都在你身邊,肯定好奇你剛工作時的樣子。」衛騁說完一頓,發現她還真沒提過這些往事。
謝輕非是警務碩士,但本科階段見習時肯定不像後來那樣被各大單位當作寶貝爭著搶著要,也不知道她這脾氣最初是怎麼適應體制內生存模式的。
謝輕非無意繼續這個話題, 正好訂的餐也到了,拿盒飯堵住衛騁的嘴。
眾人匆匆吃完,來不及歇晌程不渝就拿著新鮮出爐的報告過來了。
呂少輝在身邊騰了個位置給他, 順便幫著調好了投影。
「經過屍表檢驗, 康文霞的死因符合因溺水導致的機械性窒息, 在她後頸部位也發現了被扼壓過的痕跡,疑似兇手將其頭部按入水中所致。現場因為被後來者清理過,無法確認是否發生過打鬥, 但經過毒物分析發現死者的胃液和血液中都有一定量的氟離子。
「我們也提取了下水道的壁著物質, 從中檢出了含有氫丨氟酸溶液, 這種物質的中毒機理也是影響呼吸中樞造成窒息死亡,所以我判斷是她喝的酒里被人倒了氫丨氟酸,先使她中毒昏厥,而後又被增加了溺水反應。」
席鳴納悶道:「氫丨氟酸得老臭了吧,她喝的時候就沒發現?」
程不渝道:「康文霞最近得了流感,血液里也檢出了相關藥物的殘留,所以她的嗅覺味覺可能早就失靈了,再加上酒水本身帶有刺激性氣味,喝完後反應過來也來不及了。」
「也就是說,兇手其實想避免與她有正面衝突,這才先投毒。康文霞準備洗澡的時候毒性上來了昏厥過去,未免她死不透,兇手又手動給她迭了一層溺水傷害。」呂少輝有些激動道,「氫丨氟酸是管制類化學品,一般人根本買不到,這個兇手既然能取到足夠殺人的劑量,那麼他——」
「不是科研院所的研究人員就是化工、電子、玻璃製造業的員工。」謝輕非道。
呂少輝:「工作地點有了,跛足和疑似左撇子都不是常見的特徵,方雨彤那邊還提供出什麼線索沒?」
另一名女警回答道:「事發當天,她說聽到家裡有陌生的腳步聲,按時間來看是兇手的可能性很大。」
謝輕非:「什麼樣的腳步聲?」
女警:「聽著不大穩健,深深淺淺的。盲人的聽力要更敏銳一點,她說絕不會有錯。」
「所以還真是個跛子?」呂少輝雙手在胸前擊了個掌,「再結合之前的體型信息,基本可以畫像了。」
終於確認了嫌疑人的特徵,大家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幹勁也更猛。
謝輕非看了眼時間,說:「我還得去趟學校,有消息了打電話給我。」
衛騁跟在她後頭一起出去,被她眼風掃過來後慢悠悠道:「我也要去學校,順路。」
謝輕非一陣好笑:「你知道升醫大和升警分別是地鐵三號線的始發站和終點站吧?怎麼順?」
衛騁面不改色:「硬順。」
他還真硬把人先送到了目的地,眼看著天色陰沉,又從後備箱翻出把長柄傘給她:「結束後我來接你。」
謝輕非看著他這不由分說的架勢,點頭:「行。」
然而,當她下了課打算給他發消息時,先接到了他打來的電話:「我在天寧中路的警務站。」
謝輕非:「?」
衛騁:「來撈我一下。」
半個小時前。
衛騁去警校接謝輕非的半道路過天寧小學,準備把之前買的禮物帶給醬醬。正好小學生也是這個時間段放學,他碰見醬醬的爺爺上去打了個招呼,準備走時看見杜曼荷心不在焉地在馬路對面站著。
杜曼荷對他印象尤為深刻,遇見了免不得要聊幾句。
「我上次建議你少給自己太大壓力,適當放鬆,你這兩天心情有好點嗎?」衛騁在一旁的奶茶店點了杯芋泥奶茶給她。
杜曼荷小聲道了謝,感慨似的道:「你說得對,是我一直以來對自己要求太高,但能力又夠不上目標,結果只會不斷內耗。我沒辦法平衡工作和家庭,所以很多情況下努力也找不到出路。我想……我還是不適應現在的生活。」
衛騁肯定了她:「你已經發現問題出在哪方面了。」
杜曼荷垂下眼睫,指腹被奶茶杯壁透出的熱意熏出薄紅。
「當老師是我從小的心愿,為此我考上師範大學,又努力了一年才拿到天寧小學的編制,這對我一個天資普通的人來說其實很不容易。入職體檢的時候我查出懷孕,第一感覺不是開心,而是覺得天塌了,我不明白怎麼會出現這樣的意外,明明我和他說好了一切起碼得等我事業穩定再考慮,否則對我們兩個而言都是負擔,可是……」杜曼荷自嘲道,「然後我就結婚了,接著生了孩子,一下子就變成了大人。太快了,我實在不能適應,但事到如今除了逼自己一把還能怎麼樣呢?」
衛騁側眸看向她,她發尾半截顏色偏淺,和上半部的發色有明顯的分層,顯然從前也是愛美的,但已經太久沒有時間再打理。
「如果現狀與理想不同,也不用逼著自己去適應,試著回憶原本的生活節奏,遇到需要取捨的地方不如想一想這件事情是否能讓你得到快樂,如果妥協與成全只會讓你感到失落,說明這項改變的性價比並不高,『犧牲』的前提是情願,而不是不得已。」
杜曼荷抬起唇角,語氣輕快道:「嗯,所以我接受了你的建議,最近也有在和同事朋友聚會,以前我只顧圍著家庭轉,好久沒參加過正常社交了。感覺……感覺自己都年輕了不少。芋泥奶茶真的很好喝,我為什麼不能想喝就喝呢?這本來就是我的權利。」
衛騁感覺她要比自己以為的更堅強些,而這樣的人哪怕有短暫的迷茫,也會很快明確自己想要什麼,就像謝輕非……謝輕非並不需要他,好像他們之間真正迷茫的另有其人,衛騁一時失神。
有個小學生從兩人身前跑過,不慎撞在了杜曼荷身上,衛騁回過神來,連忙伸手在她肩上扶了一把。
「杜曼荷!」
下一刻,不遠處傳來一聲怒吼,一個氣勢洶洶的男人風一樣衝到了兩人面前,衛騁還停留在杜曼荷肩側的手被重重打了一下。
「杜曼荷你個賤人!你果然背著我在外面勾三搭四,這次都被我抓現行了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杜曼荷的手腕被男人牢牢捏在手裡,奶茶也掉在了地上,嚇得驚呼出聲。衛騁皺起眉,直接捏住男人的肩膀卸了他半成的力氣:「不會好好說話是不是?」
杜曼荷愣怔地看著腳邊灑了一地的奶茶,原本血色紅潤的臉上陡然浮起了窘迫和絕望,她一眨眼,眼淚就滾了下來。
「你這個姦夫還有臉說話?我還沒找你算帳呢!」郭偉強手臂使不上力氣,氣得臉紅脖子漲,怒不可遏地抬頭看向衛騁,愣了幾秒,獰笑道,「哎呦,原來是個小白臉,難怪勾得她神魂顛倒的。」
杜曼荷顫巍巍地蹲下把破碎了的紙杯撿起來,背卻再也無法挺直,聞言後難堪到聲音都破了:「你不要胡說八道!這是……」
根本沒給她解釋的機會,郭偉強打斷她:「我胡說八道?我告訴你杜曼荷,我早就發現你不對勁了,好幾次都看見你抱著手機跟別的男人聊天,你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老公?」
杜曼荷不敢置信道:「什麼別的男人,那只是個普通的網友!」
「網友?網上聊騷都能聊得那麼開心,恨不得把家庭住址都告訴他,下一步是不是該趁我不在跟他約炮了!」郭偉強鄙夷地掃了衛騁一眼,「被我說中了?要是我今天沒來你們倆打算去哪兒開房啊?我說你怎麼最近開始瞎捯飭自己了,晚上還老不回家吃飯說什麼跟同事聚餐,你哪個同事跟你這麼親?以前也沒見你心這麼野!」
衛騁還是頭一回被人劈頭蓋臉這麼罵,再一瞥杜曼荷屈辱至極的模樣,火氣也跟著上來,鬆手後嫌棄地甩著指頭:「讓你好好說話,聽不明白是不是?」
他身高自帶壓迫性,郭偉強踉蹌了幾步才站穩,抱著自己的胳膊揉了揉,鵪鶉似的縮起了脖子。
周邊接孩子的家長越來越多,已經有人聞聲看過來。杜曼荷是天寧小學的老師,這裡一定有認識她的學生家長,一想到這點她更覺羞憤欲死,幾乎是哀求著對郭偉強道:「你不要再說了,給我留點臉行嗎?」
郭偉強還想反駁,顧忌衛騁在旁,真沒敢嚷嚷。
只不過他又壓低聲音,諷刺道:「你這會兒跳出來維護她,是真以為她把你當盤菜啊?我告訴你小白臉,在她跟你勾搭上之前早就跟樓上那戶人家不清不楚了,不過你確實比那男的像樣點,難怪她在學校門口都忍不住和你拉拉扯扯。」
衛騁注意到他話里的關鍵點,倏然警覺起來:「你見過樓上那個男人?」
杜曼荷已經麻木了,反覆說道:「都是胡說,根本沒有什麼男人!」
郭偉強嗤笑了一聲:「怎麼,不相信?我早猜到有問題,那天晚上特意上樓,親眼見過他了。」
衛騁點點頭,手伸進衣服里打算打手機。
郭偉強睜大眼睛:「怎麼,你還想打我?」
衛騁:「放心,我只是想報警。」
郭偉強瞬間慫了,失聲道:「你憑什麼報警?!」
衛騁將自己還紅著的手背展示給他看,順便指指不遠處電線桿上的監控探頭:「尋釁滋事,你還想就這麼算了?」
謝輕非趕到時,就看見衛騁獨自坐在警務室大廳,不知為何低著頭,好像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值班民警將情況向她說了一遍,筆錄也基本還原了三人在街頭的那番對話,謝輕非一眼就看出了不對勁的地方,快步走進審訊室。
郭偉強就是個窩裡橫,也就欺負老婆厲害點,一看見警察立馬跟耗子見了貓似的心虛起來,問他兩句,什麼都抖落了。
原來這麼長一段時間裡,對於妻子杜曼荷對403噪音的控訴,郭偉強一直覺得是她小題大做,尤其在被403罵過以後,更加覺得是杜曼荷害得他們一家子丟了臉面。然後他發現妻子開始頻繁網上聊天,有一回他趁她不注意瞄了一眼屏幕,看見了「我好痛苦」「我在樓下」「只有你能理解我」之類的相關字眼,自己斷章取義四捨五入過後,堅定地認為妻子出軌了,並且姦夫就是她這段時間一直抱怨的樓上403住戶,至於那些總在夜間和早晨發出的噪音,就是他們兩個人的約會暗號。
終於有一天,他提早回家發現本該已經到家的妻子不在,隔了幾分鐘才姍姍到來,問過後得知她是去了樓上。
原來是去私會姦夫,還找什麼協商噪音問題當藉口。
郭偉強懷恨在心,打算去看看這個姦夫是什麼模樣,便趁妻子睡著後偷偷上了樓。所以康文霞出事當晚甚至是事發當時,兇手還沒從403離開時,郭偉強敲開了這一戶的大門,也就見到了前來開門的兇手。
「比我高,一米八幾吧。客廳沒開燈,看不清楚長啥模樣,反正感覺沒有外面那個小白臉好看。戴了一頂鴨舌帽。有水聲,他說是他老婆在洗澡。有老婆還敢來勾搭我老婆?我就罵了他一頓,說要把這事兒告訴他老婆。」
事發之前鄰里之間並不算熟,所以郭偉強也不知道樓上住的是男是女,更不知道康文霞的老公遠在非洲出差,根本不可能突然出現。他上門興師問罪的舉動打斷了兇手的作案過程,因為他叫罵時聲音太吵恐怕會驚動左鄰右舍,兇手只能草草收場離開,沒來得及在康文霞屍體上留自己的記號。
「之前警方問你的時候為什麼不說?」
「我瘋了嗎?他老婆剛死我就跳出來說自己上門找過人家,那不是給自己找晦氣麼!」郭偉強眼珠一轉,「但你們要是去問杜曼荷,沒準兒能問出點東西來,畢竟那男的是她的姦夫,他老婆死了,不就更方便他倆約會了嗎?」
杜曼荷一臉的疲憊,道:「我不知道他還上去騷擾人家了,他怎麼會覺得我……我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他的事情。」
謝輕非:「你們兩個平時感情怎麼樣?」
「談戀愛的時候他對我很好,只是結婚後我們工作都忙,每天沒什麼時間交流。」杜曼荷苦笑著說,「所以他才會這樣猜忌我,我算是看透了。」
「有件事,我覺得你有知情權。」謝輕非臉上沒什麼情緒,但伸手關掉了錄音,「你說你丈夫每天六點半到七點才會回家,經常加班到八九點。」
杜曼荷疑問地看著她。
「他身上有股很淡的空氣清新劑的味道,這是品牌獨有,在任意一家星越酒店大堂都可以聞到。」
杜曼荷臉色霎時一白。
謝輕非:「不過根據他的通勤線路和其他細節來看,我可以給你提供具體的門店位置,隨便你怎麼打算,但如果確定要去取證,我建議你找兩個朋友陪同,因為郭偉強這個人看著挺容易狗急跳牆的。」
就因為他這樣衝動易怒的性格,使得他成了目前唯一一個可能見過兇手的人。假使兇手回過頭來要滅他的口——
「可兇手當初又何必開門見他呢?」謝輕非感覺對方的行事風格有點不合邏輯,撞了下衛騁的胳膊,想要他給點意見。
誰知就聽到這人「啊」地叫了一聲。
「怎麼了?」她動作頓住,意識到什麼,「郭偉強不會打你了吧?你沒還手?」
打架是野蠻人的行徑,成年人解決問題靠動手已是下下策,少爺自持身份更加不屑在大庭廣眾之下丟這個人,只能事後可憐巴巴地告狀:「嗯,疼死了。」
謝輕非心頭一緊,把他的臉捧起來左右看了看:「傷在哪裡?要不要去醫院?」
衛騁眨眨眼,對上她焦急的眼神,突然覺得自己太不是人了。
賣慘確實是故意的,謝輕非關心他心疼他他也很開心,但是他本意也不是要嚇唬她,在她表情不對勁的時候他就已經後悔了。
「說話啊,傷到腦子了?」謝輕非急道。
這下有點不好收場了,衛騁只得默默伸出自己的手背。
指節修長,皮膚白皙,依稀可見淡青色的脈絡,非常矜貴漂亮的一隻手。
謝輕非盯著研究了半天,也沒看出什麼名堂:「少爺,可以給卑職一個明示嗎?」
衛騁沉默幾許:「你來晚了,傷口已經癒合了。」
謝輕非:「……」
她一臉的「你看我信嗎」。
衛騁又補充:「也可能是內傷。」
謝輕非哼笑出聲,佩服得直點頭,虧她提心弔膽了一路,就為趕過來替他主持大局,早該知道他不會輕易出事。
謝輕非作勢擼起袖子:「我再給你添點外傷。」
衛騁忙握住她的手:「我看就沒有這個必要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