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騁一早起來就有點暈暈乎乎, 原本只以為是沒休息好,到了警局眩暈感還沒消停,他靜坐了片刻, 索性埋頭補覺。
不知道是這蜷縮的姿勢太委屈他的貴體,還是連日來消耗了太多心神,他罕見地做了個噩夢,夢到昔年的恩師孟攬川穿著被血泡紅的白大褂,含笑看著他。
衛騁問:「你怎麼想起來找我了?」
孟攬川說:「你是我最得意的學生, 我要來看看你現在混出了什麼名堂。」
衛騁說:「哦,你也對我挺失望,是吧。」
孟攬川搖搖頭:「別人的期望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做了自己認為有價值的事。」
衛騁沒什麼情緒地勾了下唇角:「要是她也這麼想就好了。」
「你真的覺得自己做到了嗎?」孟攬川笑了笑, 他的面孔逐漸出現在光亮下,「阿騁,你是在害怕,你想找個理由退縮。」
「我沒有。」衛騁下意識反駁。
孟攬川嘆息一聲,在他頭頂撫摸了一下。
衛騁怔怔地抬起頭, 孟攬川的笑容那樣慈祥,可脖頸上噴濺鮮血的傷口卻那樣猙獰,不僅染紅了他的白大褂, 也將他的面容破壞得一塌糊塗。衛騁侷促地站在原地, 很想很想伸手去為他擦臉, 可他的手腳卻全然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看著孟攬川的身影被鮮紅吞噬。
「不要……」
衛騁的耳畔變得格外嘈雜,有護士們的尖叫, 還有肇事者大喊「去死」的尖銳呼喊, 最清晰的依然是刀尖突破皮肉那一瞬間的細響, 種種雜音交織在一起潮水般地奔涌到他面前再消散——
他的意識忽然被投放到了更遠的地方。
他變得矮小、脆弱,這是他年幼的時候。他沒辦法掙脫身上的禁錮,於是那龐大的黑影來到他面前時,他只能嗚咽著發出哭喊。
「跟你爸媽說句話,讓他們聽聽你還活著的聲音。」面容早已不清晰的男人捏著他的下巴命令道,然後伸手拽出了塞在他嘴裡的那一團髒布。
幼小的衛騁嗓子裡發出一聲乾嘔,他劇烈地咳嗽幾聲,拼命吞咽口水好恢復說話能力,對著舉到唇邊的手機大喊:「媽媽!爸……唔!」
男人的目的達到了,又無情地重新堵住他的嘴。他的頭很疼,視線也模糊不清,嘴上又被加纏了一層膠布,對方粗魯的動作讓膠布幾乎連他的鼻子也被捂住,他掙扎著希望對方注意到,可直到喉頭被血腥味充滿也沒有得到回應。窒息感很快如死神降臨,一點點將空氣從他的世界抽離。
「不要、不要——」
衛騁拼命掙扎,猛然從夢中驚醒,卻見額前覆了層陰影。視線被阻礙的感覺讓他一時迷惘,很重的幾次喘息後才緩過了心神。
光明復來,衛騁訥訥地抬頭,發現原來是謝輕非在摸他的額頭。
「不要什麼?做噩夢了嗎?」她另一隻手還貼在自己腦門上,「你發燒了知不知道。」
衛騁恍然間還以為自己在做夢,直到感覺到她身上傳遞來的體溫,緊繃的神經才徹底放鬆,他緊緊凝注著她,用目光反覆描摹她的五官,看得謝輕非都不自在了。
她剛要啟唇,衛騁忽然支起身子,在她手心輕輕蹭了下,說:「頭疼。」
滾燙的溫度觸到手心,謝輕非立馬把手收回來,輕咳了一聲,轉身很忙似的翻箱倒櫃:「應該是上次夜裡吹了風,吃點退燒藥吧,你喜歡什麼口味的?呃,我是說膠囊和沖劑你想喝哪一個?」
衛騁盯著她的背影,道:「膠囊。」
「嗯,我去倒水。」謝輕非空著手就匆匆忙忙走了,也不知道她要用什麼去接水。
衛騁按了會兒太陽穴,三魂七魄終於收回。然後感覺褲腿被拽了拽,低頭看到登登正眨巴著一雙大眼睛看他。
「看什麼看。」
他用鞋尖勾了勾它的下巴,本意是想趕它走,顯然被登登誤當作是他逗弄它的信號,整隻貓一下子膽大起來,順著椅子跳到了桌面上,朝他翻了個高難度的滾。
衛騁被它逗笑了:「臉皮怎麼這麼厚啊,我都說不喜歡你了,還老往我面前蹭。」
登登這隻雞賊的小貓只挑好話聽,遇上衛騁這種張口閉口就是不喜歡它的就選擇性裝無辜,萌倒照賣不誤,誓要征服這隻沒眼光的人類。
「真煩,」衛騁邊嫌棄,邊去呼嚕它的毛,「別以為我摸你兩下就是喜歡你,我是看你可憐。」
說完自己愣了愣,臉色變得古怪起來。
「也說不定……是有點喜歡你的。」他沒底氣地補充。
登登晃了晃尾巴,對他如此識時務的態度表示非常滿意,翻了個身示意他這邊也摸摸。衛騁哭笑不得,總不能和一隻貓講道理,敷衍地扒拉了兩下。
登登正享受美男高端spa服務,門被「砰」地推開,一人一貓都嚇了一跳。
衛騁被竄起來撞到他懷裡的登登撲倒在椅子上,腦袋磕了一下,疼得齜牙咧嘴。他抬頭望向始作俑者,剛要開口,卻發現來人是個陌生的女人。
她大概四十歲,綁了根幹練的馬尾,臉上一點妝容不帶,但五官深邃英氣,給人一種很能扛事的感覺,連眼角的細紋都充滿成熟靠譜的魅力。
衛騁與她大眼瞪小眼片刻,她走過來端詳他幾許,笑了聲:「是你啊。」
「我們認識?」衛騁在腦子裡搜羅社交網,確定自己和這人沒見過面。
「不認識,」她說,「但我大概看得出來你是個醫生,唔……內科。當醫生可辛苦了,太忙的職業可不適合跟幹警察的處對象,你考慮過轉行嗎?話說你家裡條件這麼好,怎麼不回去繼承家業?」
三兩句話,衛騁已經能認定此人也是個刑警。
沒等他回答,謝輕非已經返回,她愣了一下,表情明顯有點冷淡:「蒲隊。」
蒲玉很誇張地「哎」了一聲,也不搭理衛騁了,熱情地勾住謝輕非的肩膀,在她臉上「啵」地親了一口:「小輕非,我可想死你啦!」
衛騁:「……」
謝輕非僵硬地把人推開,將倒好的熱水和退燒藥放到衛騁面前,順便解釋:「這是市局禁毒支隊的蒲玉蒲隊。」
又轉身對蒲玉:「衛騁是我們局的心理顧問。」
「我知道,當初王局說要請個可牛逼的外援,結果半道被你們黃局長截胡了,」蒲玉眼波在兩人之間盪了一圈回來,意味深長道,「原來是被你截胡的。」
「行了,說正事。」謝輕非看她這不正經的眼神就尷尬,根本不想就衛騁是為什麼選擇了天寧分局一事再發表任何感言,「昨晚的結果怎麼樣?」
蒲玉道:「抓到倆倒賣違禁藥品的,在其中一個人身上搜到了其他東西,算是個突破口吧,順著這條線估計還能撈幾條大魚。我來就是跟小呂做些交接,怎麼他不在?」
「快回來了,」謝輕非看了眼手錶,又意識到什麼,「你……要在這兒等?」
「不歡迎啊?」蒲玉含笑看著她,「我又不會打擾你工作,再說了,你現在也沒什麼工作要忙,我陪你說說話不好嗎?」
「隨便你。」既然她要在這兒待著,謝輕非叫上衛騁,「你跟我走。」
衛騁把膠囊吞了,看了眼蒲玉,順從地起身。
謝輕非提醒:「貓。」
衛騁又把登登抱上。
蒲玉長嘆一聲:「貓也不留給我玩兒?」
回應她的是謝輕非辦公室的門被關上的聲音。
蒲玉也不生氣,隨便找了個座坐下等呂少輝。
獨立辦公室內。
衛騁問:「剛那個蒲隊長,你不喜歡她?」
謝輕非:「我很討厭她。」
衛騁有些意外,這還是他第一次聽到謝輕非這麼直白地表達對別人的不喜。
只是沒等他問,謝輕非已經從牆縫裡把折迭椅拉出來展開,對他道:「你睡會兒吧。以後要是遇到她少跟她說話,她問你什麼你也別搭理。」
衛騁受寵若驚,頓時不想關心蒲玉了,笑道:「真希望天天都發燒。」
「嗯,那你確實要去看看腦子了。」謝輕非賞了他個關愛的眼神,自己坐到辦公桌前翻看文件。
衛騁並不想睡覺,他靠在折迭躺椅上從這個角度正好可以看清謝輕非的側臉,因為她太警覺了,他連偷看都要小心翼翼。
謝輕非大概從不知道自己專注時會不經意做出些小表情,比如讀到在她看來嫌疑人顯而易見的卷宗時,她的雙眉會微微上抬,垂落的目光格外平淡。在有些較為曲折離奇的案件下,她單邊的眉梢會勾起個輕微的幅度,唇角也會微微翹起,是個作為正義的化身不該流露的表情,但衛騁知道這代表她對這件事情很感興趣,想要挑戰。她並不知道她也有悲憫的時刻,同情受害者遭遇時,她微蹙的眉眼裡湧現的往往不是對作惡者的深惡痛絕,而是自責。
每到這時,他都會和她產生一種微妙的共情。
謝輕非把桌上厚厚的文件都看完了,伸展了下肩背,側頭看過來。
衛騁及時閉上眼睛,但室內那樣亮堂,他能感覺到謝輕非手腳很輕地朝他走過來,於是又要調整呼吸假裝自己是入睡狀態。
謝輕非並沒有察覺他的偽裝,她俯身小心翼翼地凝視著他,看著看著,想起來他就這麼幹躺著也不對勁,又去找了條毯子給他蓋上。折迭椅畢竟偏小,衛騁又實在太占地方,睡得怪委屈的。謝輕非思量片刻,又把他的腦袋往枕頭中央搬了搬,做完這一切她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傑作,心中卻又焦急起來。
她從沒見過衛騁生病,上次那樁誤會已經讓她牽掛過一回,這次親眼感受到了他異樣的體溫,不安再度加倍了,哪怕發燒只是個再小不過的問題。
要是他不會生病,永遠健康就好了。
原本盤著尾巴臥在躺椅邊的登登感覺到她的氣息後過來蹭了蹭她的腿,謝輕非垂眸看著這隻沒了主人的貓,又想,要是貓的壽命和人一樣長,她還是願意養著它的。生離與死別都難以接受,她很怕面對失去。
登登見她遲遲不抱它,又打算喵喵叫,謝輕非唯恐它吵醒衛騁,妥協地朝它伸出手,收穫了一隻毛茸茸柔軟的肉墊。
衛騁有點裝不下去了,動了動頭,立刻被她發現。謝輕非以為是光線讓他睡不安穩,走到窗邊去把帘子拉上,奈何她辦公室的帘子並不遮光,她又回來,捏著毯子再往上拉高,把衛騁的眼睛遮住。
衛騁被迫以一個入土為安的狀態被封印,心裡有點佩服謝輕非的思維,他只是發點燒,居然就要被送走了。好在她很快也意識到了不能這麼蓋,把他口鼻重新釋放出來,衛騁先是聽到她拼命忍耐也實在沒憋住的輕笑,然後感覺她在他身邊坐下。
擾人的光線並沒有重現,衛騁眼睛眯開一條縫,驚然發現是她用手幫他擋住了。
她一手擼著貓,一手為他遮著光,背靠在牆上也有點昏昏欲睡。
還是有一點點喜歡的吧?他想。
他的情緒似乎都在這一瞬間被撫平了,藥效上來時又睡去,這一次沒有再做噩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