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小時後, 呂少輝夾了幾瓶礦泉水來,一人一瓶分完,在謝輕非旁邊坐下。
「那老兩口我都問過了, 看著這麼橫嚇唬兩句就什麼都說了。張燕確實不是他倆親生的,老張年輕的時候查出弱精症,遲遲沒要上孩子。老一輩嘛,就覺得沒孩子的家庭不完整。當時這不計劃生育,同鄉有戶人家多了個閨女, 交不出超生的罰款,本來都準備悄摸兒弄死了,讓這兩口子偷偷領回去記在名下了。但弱精症畢竟不是絕症, 生活條件好了身體調理得差不多, 就有了張玉衡。」
想也不用想,有了親生孩子還是個兒子的張家,會如何對待這個本來就是外人的張燕。
謝輕非:「那保險是怎麼一回事?」
呂少輝:「張玉衡發現張燕有抑鬱症之後和他爹媽說了,一開始夫妻倆確實沒當回事,那年頭網絡也不算發達, 抑鬱症壓根不被人重視,尤其是這種年紀大的家長,就覺得是矯情病。結果前兩年他家鄰居的姑娘跳河自殺了——這事兒你們有印象吧?」
席鳴稍一回憶, 確實聽過這麼個新聞。
「產後抑鬱那個嗎?」
「對。那姑娘其實一直有點抑鬱的症狀, 生產之後因為家庭各方面原因情況加重了, 趁一個人回娘家的時候跳了河。鄰里鄰居的,張父張母私下了解的情況更多,一聽說抑鬱症這玩意兒真能要人命, 才記起來張燕好像也有病。正好當時張燕第一次懷孕流產, 情緒低落得很, 他們怕她哪天也想不開輕生,就給她買了很多保險,受益人寫了張玉衡的名字,什麼意思不用我說了吧。而王爽某次在張家發現了保單,追問後這倆老的肯定不敢說真實圖謀,畢竟王爽那麼愛重妻子,指定不站他們這頭,鬧不好還要吵架。誰知道王爽也沒什麼表示,還順應他們說自己都理解,願意私下出錢讓他們繼續買,但千叮嚀萬囑咐不讓這事兒被張燕知道,怕她多想。」
趙重雲不敢置信道:「他、他一直都知道?」
「還不止。昨天上午張玉衡向王爽借錢時確實剛得知自己『身價不菲』,問了父母才確定有這回事,所以下午接受審訊的時候才急著希望我們以自殺結案,好讓他儘早得到賠償金。不過到了晚上他回去之後,王爽也在張家,說明當初在岳父岳母買完之後他自己又另出了錢追加了幾份讓張玉衡當受益人的高額保險。張玉衡這腦袋瓜子一轉那可了不得了,自己恐怕要從千萬富翁變成億萬富翁了,那張燕不是被謀殺也得想辦法成為被謀殺的,否則這level不定能升上去啊。只是他沒想到自己同時還因涉嫌參與網絡賭博被治安大隊查了脫不了身,著急忙慌要求見謝隊,為的就是讓我們快點改自殺為謀殺換一換案件性質,免得耽誤他發財。」
「我靠,」席鳴道,「這小子心這麼黑,我的正義熱血輸給他肯定都要被污染了。」
呂少輝拍了把他的胳膊,道:「我琢磨著,是不是王爽早就想好要把張燕的死嫁禍給張玉衡了,買保險也好,早上吵架故意向他透露保險的事情也好,都是為了讓張玉衡『殺姐騙保』的由頭更加充分。畢竟張玉衡技能點全點工作上了,心機根本不夠看的,他只圖錢的話,王爽這招指定一激一個準。」
趙重雲實在不理解:「既然王爽這麼討厭這家人,離婚不就行了?為什麼費這麼多事?」
席鳴道:「王爽的工廠是和張燕一起成立的,但當時他們沒有結婚,這些都被歸屬於王爽的婚前個人財產了,結婚的時候不知道張燕是怎麼想的,居然還簽了婚前協議——其實也好理解,她不是老覺得自己對不起王爽嗎?也知道自己家裡人是什麼臭德行,估計是為他考慮才簽的,傻女人啊。這下兩年婚姻期間的所有收益也都和她沒關係了。
「而她又沒工作沒收入,活著的時候每個月還能從王爽那兒得到點生活費,離了就什麼也沒有了,外人眼裡她沒有正當理由同意和王爽離婚,所以怎麼都會引起別人的懷疑。張燕並沒有做任何對不起這段婚姻的事,可王爽到底是出軌了,萬一張家人起疑調查,王爽搞不好要輸官司,所以離婚這條路當然不能走。」
趙重雲當即露出個恐婚的表情。
「而且離婚了也不代表兩家人關係徹底斷了,人情往來是斬不斷的線,你小孩兒不懂也正常。已知不管是離婚還是什麼,張燕都沒有個人的或共同的財產帶走,只要婚姻關係存續期間她死了,王爽還不承擔任何贍養她父母的義務。也就我們這些打工人覺得幾百萬的投保金額是天價,但對於王爽來說這未嘗不是最優解,畢竟花點錢買小舅子當他的替死鬼,和往後幾十年都被這家人纏著吸血比起來,肯定是前者更划算。」呂少輝說完吹掉胳膊上的雞皮疙瘩,「謝隊,你覺得呢?」
謝輕非大喇喇靠在椅背上,仰頭凝視著頂部的燈,絲毫不覺刺眼似的。
呂少輝叫了她幾聲,她才像剛回過神,緩緩道:「你們說的這些流程里,最關鍵的一環是張燕得在不惹人生疑的情況下『意外身亡』,否則一切都是白搭。王爽既然有這麼縝密的布局,連我們調查時會懷疑到張玉衡都預判到位了,怎麼沒給自己算到個好結局?我認為……王爽昨天也是臨時起意要殺人,時機不對,處理也不完美,才被我們發現了他的嫌疑。」
然後又問:「秦永慧情況怎麼樣,醒了嗎?」
呂少輝道:「還沒有。醫生說她傷得不重,但不知道為什麼醒不過來。她……懷孕了,三個月,孩子沒保住。」
謝輕非點點頭,又見三人都盯著自己,道:「今天先到這裡吧,等她醒了一切就都清楚了。」
呂少輝聞言不由自主打了個呵欠,也不再客氣:「行,那我先帶席鳴走了。小趙你怎麼說?」
趙重雲看著謝輕非:「我……先不回去。」
謝輕非瞥向他,道:「那你去守著秦永慧的病房,可以嗎?」
趙重雲忙點頭:「當然可以!我這次一定會好好看著,不再打瞌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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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輕非:「好,去吧,我眯一會兒。」
「在這兒?」趙重雲不贊同道,「你是不是很累?要不我先送你回去吧,這裡多冷啊。」
謝輕非笑笑,無奈道:「你還真是不聽話。」
趙重雲立馬噤聲,也不再堅持,須臾道:「那我先走了,你、你自己小心別著涼了。」
他一步三回頭地,最後不得不拐彎,就再也看不到謝隊的身影了。
整層都有公安把守,不難看出形勢特殊。趙重雲快到秦永慧病房時,角落裡突然冒出個五十來歲的婦人,怯怯地看著他,問道:「你、您是謝警官的同事嗎?」
趙重雲今天沒再傻乎乎穿制服,只有脖子上掛著工作牌。雖然只是個實習警察,但他外表看來太正經,年輕的面孔上端的是正義凜然,和公安宣傳片上的形象十分吻合,就讓人覺得肯定是個挺靠譜的警察。
「對,我姓趙。」趙重雲看她面生,疑道,「你是?」
「趙警官好,我叫劉淑珍,」婦人道,「我兒媳婦就住在張燕隔壁病房。」
她這麼一說,趙重雲就正色了許多。
頭回被群眾喊「趙警官」,他心裡頭免不得飄飄然,但想到謝輕非略顯疲憊的樣子,趙警官還是決定自己先和劉淑珍聊聊。
兩人在走廊的長凳前坐下。
「阿姨您別緊張,有什麼情況慢慢告訴我。」
劉淑珍望了眼不遠處病房前守著的公安特警,咽了口唾沫,小聲道:「我看新聞了,出車禍的……是張醫生嗎?」
趙重雲微愣,反應過來她說的張醫生是張玉衡。
這點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他點點頭:「是他。」
劉淑珍哀聲道:「我聽護士台的人說,張醫生可能是殺害他姐姐的兇手,否則警方不會把他帶回去調查。而且他今天也沒過來上班,多半是……」
趙重雲沒承認也沒否定,只是靜靜看著她。
劉淑珍嘆息一聲:「其實昨天上午,我在衛生間洗衣服的時候聽到張醫生和他姐姐在隔壁吵架了。」
趙重雲眉間一凜:「昨天上午……他們都說什麼了?」
劉淑珍:「張醫生希望他姐姐給他20萬塊錢,因為他買手錶透支,錢還不上了。」
張玉衡有事求人,大概預料到張燕會生氣,特地把她拖到衛生間才開口。
「我就差20萬,求你了姐你就先借給我吧,等我手頭寬裕了會還給你的!」
張燕氣笑了:「張玉衡,你看我像有20萬的人嗎?你也實在是太不像話了,為什麼要買超出自己能力範圍的東西?你覺得你該買嗎?」
張玉衡這時還在好聲好氣地哄著:「我就是喜歡,一時衝動,我保證下次再也不會……」
「一時衝動」「再也不會」這種保證可信度幾乎為零,然而張燕看著弟弟哀戚的臉,心中還是猶豫不決起來。父母偏愛弟弟忽略她,但弟弟也同時是這個家裡唯一給過她溫暖的人,她對他的感情非常複雜,愛中摻雜怨,恨又難恨得純粹。
幾經思考,張燕還是退了一步:「購買單據還在嗎?」
張玉衡:「在的。」
張燕:「在就好,待會兒姐姐陪你去把東西退掉。」
「姐!」張玉衡急道,「我不要退,我就是想要這個手錶!我同事都有好幾個,可我一個都沒有,你這讓我怎麼見人啊!」
張燕道:「你和人家攀比什麼?我就不信好好的人會因為你沒個破手錶就不待見你,那只能說明你們兩個不是一個世界的,這朋友也別做了!」
不知道哪句話把張玉衡惹毛了,他光火道:「你什麼意思,看不起我是吧?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姓什麼了啊,爸媽是怎麼教你的?你敢不給我錢?」
張燕失望道:「我不僅這次不會給你,以後也不會再給你一分錢了。」
張玉衡不敢置信道:「你、你說什麼?你是不是瘋了?」
「我沒瘋,我就是太清醒了。」張燕努力平復著情緒,道,「這麼多年我為家裡付出了很多,自問沒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你要車子我給你買了,要房子,我也努力湊了首付,因為你是男孩子,需要這些資產才好找對象,我都能理解。玉衡,為了你將來更好地生活這些姐姐都能給你,可你也要懂事一點,體諒體諒姐姐。我也是人,我有自己的丈夫,即將會有自己的孩子,我不可能一輩子養著你。你好好矯正自己的消費觀,因為我不會再給你一分錢,再這樣揮霍下去,你就等著自生自滅吧。」
張玉衡冷笑一聲:「說來說去,你就是不肯給錢是吧。什麼為家裡付出,沒有對不起我,這些本來就是你該做的,不然爸媽生你幹什麼?你現在提這些是覺得我欠了你嗎?白眼狼。」
到底是從小疼到大的弟弟,他說話難聽,張燕也忍了,勸道:「你去把東西退了,等我身體好了去陪你重新挑一個。太貴的真的沒必要,兩三萬也可以買個好手錶了。」
「兩三萬?」張玉衡像聽到什麼笑話,「這種寒酸玩意兒我可戴不出去,你還是自己留著吧。」
張燕無比難過:「玉衡,你怎麼變成這樣了。爸媽知道你……該多傷心。」
張玉衡猝然道:「你敢把這件事告訴別人我弄死你!」
劉淑珍道:「然後、然後就沒什麼了,張醫生開了窗戶抽菸,我怕被他發現就趕緊躲開了。」
趙重雲眼睛睜得圓滾滾:「就這點事?昨天謝隊問你你為什麼不說?」
劉淑珍艱難道:「因為張醫生是我兒媳婦的救命恩人。我兒子在外地打工回不來,上個禮拜我陪兒媳出門散步,她不小心讓路過的小孩撞倒了,是張醫生看到後載我們去了醫院,又忙前忙後地幫我們安排住院。張醫生……是個很好的人,我老婆子什麼都不懂他也沒嫌棄我,醫藥費全是他預先墊付的,他說他姐姐也是孕婦,溫柔漂亮又熱心,到時候要是住在一層樓,還能和我們相互照應著。你說我怎麼能……我也沒有想到會聽到這段對話。」
「後來大家都說張醫生殺了人,我也親耳聽到過他說要弄死張燕。一邊是恩人一邊是良心,我要怎麼選?我怕啊。」劉淑珍抹了一把眼淚,道,「謝警官說張燕可憐,八個月的身孕就這麼連人帶孩子被害死了……我兒媳也快生了,就當是為我孫子積德,我、我把知道的都告訴你們了。」
趙重雲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心裡頓時堵得慌。
送走了劉淑珍,趙重雲打算返回去找謝輕非。他想問問這到底是為什麼,張玉衡究竟是人前裝出善良的樣子還是他本人就是個擰巴的奇葩。更多的,他還想告訴她自己真的知道錯了,可能也理解了席鳴所謂的人命不分貴賤,可是好人和壞人究竟要怎樣分辨呢?人生一張皮,看不穿摸不透,襟懷坦白者也有可能表里不一,實在是個複雜的命題。
總之,他有許多話想問,也只想聽她說。
趙重雲步履飛快,心情罕見地輕鬆了許多,一直到了最後一個拐角處剛要開口時,他看見謝輕非旁邊多了個人,腳步倏然就停在了原地。
衛騁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的,謝輕非還閉著眼,他脫下自己的大衣小心披在她身上。只是她大抵是在閉目養神,立刻就睜眼了。
四目相接,衛騁頓時進退為難。
趙重雲猶豫著要不要過去,他已經知道這兩人分手的事情,謝輕非一定也不想看見前男友總出現在她眼皮底下。而且……不知怎的,他覺得此刻站在謝輕非旁邊的應該是自己才對。然而剛邁出兩步,就看見謝輕非攏住身上的衣服,傾身靠在了男人的身上。
她說:「我好累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