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泛起魚肚白,張燕的第一次屍檢結果總算出來了,負責案件的全體人員一起開了個短會,對照目前已有的線索進行復盤。
投影幕布上鋪開畫面,紅點指在中央位置。
「死者身穿白色上衣,灰色長褲,平底皮鞋,衣物完整無破損,鞋面有明顯的擦劃痕跡。墜落起點在13樓1306號病房的衛生間,我們在窗框上提取到了死者的指紋,地面也有死者的足印,除此之外還有護工、醫生、以及死者家屬的,多且凌亂。現場並無打鬥痕跡。樓體外側設有140*60規格的空調外機及支架,支架是不鏽鋼材質,四面固定,表面也有擦劃痕跡。在第三根也就是最外側的鋼條接口縫隙間,我們還發現了少量衣服纖維,對比確認是死者上衣上面的。」
「死者身長156cm,手心皮膚有擦傷。百米高墜,等於整層皮下的器官骨頭都碎成渣了,外傷檢驗很困難。解剖結果可知屍體右側多發肋骨骨折,右肱骨及骨盆骨折,肺部重度挫裂,生活反映明顯,符合高墜傷的基本特徵,且是死前高墜,下墜過程中沒有遇到障礙物。這只是初步檢查的結果,具體的還要再等進一步檢驗。另外,死者宮內還有一個男性胎兒,胎盤發育不好,臍帶壞死,在死者墜樓前就已經死亡了。」
程不渝道:「還有一點,屍體面部有淡妝,塗了口紅。」
見有人不解,謝輕非接道:「結合張玉衡的口供,張燕屢次流產,好不容易盼來個希望,結果功敗垂成,這樣一個生無可戀的人死前連遺書都沒留下,恐怕也沒有心情給自己上妝。而如果她沒有打算自殺,這一天對她來說就只是平常的一天,她會照常梳妝打扮自己,為了見什麼人也好,取悅自己也罷,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今天將會遭遇不幸。」
呂少輝道:「謝隊還在衛生間的垃圾桶里發現了被菸頭燙破的紙巾,菸頭卻被人拿走了,這點也很可疑。」
謝輕非:「之前說死者指甲縫裡有異物,檢查出來是什麼了嗎?」
程不渝:「是右手拇指,裡面有鐵鏽。」
「鐵鏽?」
「對。死者掌心也有同樣的鏽跡,她的擦傷多半就是由此而來。」說話間程不渝將照片調閱出來給眾人看,「這種傷口一般是由於與不規則表面劇烈摩擦產生。」
趙重雲思索道:「病房內沒什麼生鏽的東西,現場有鏽跡的地方就只能是空調外機支架了。」
「倘若她要跳樓,勢必要越過空調外機的,手心沾到灰塵可以理解,劃出傷口就奇怪了。」呂少輝道,「而且死者身高只有161cm,窗台高度都110了,我們在現場並沒有找到任何可供攀爬蹬踏的工具,加上她又是個懷孕八個月,行動不便的孕婦,不依靠外物想要爬上窗口跳下去顯然有點難度——窗框上還沒有鞋印!」
謝輕非道:「在狹窄空間內想要完成謀殺,嫌疑人對現場熟知是必要的作案條件。至於為什麼沒有發現打鬥痕跡,我想大概是因為兇手是從死者身後抱腿將人推下樓,這就解釋了為什麼窗框沒有死者的鞋印,也說明兇手一定是死者信任的,能夠交付後背的人。在現場發現的血跡可能正是兇手抱起死者後,手指壓到窗台被擦破留下的。」
「雖然張玉衡在案發時間上看最可疑,」趙重雲擰緊眉,「可他手背並沒有傷口。我還是想不到他有什麼理由要殺害張燕,這當姐姐的對他夠好了吧。不是說張燕兩口子家裡條件也不錯?他明明可以一輩子吸他姐的血。」
呂少輝道:「張玉衡並不知道衛醫生是張燕的心理醫生,他還對我們說張燕胎停的結果是他親自看完檢查報告後告知張燕的,所以張燕有理由想不開跳樓。但據衛醫生所說,張燕對此並不知情。假如衛醫生說的是實話,在張燕住院的這兩天半內她只是個一心待產的母親,怎麼會跳樓?這個張玉衡隱瞞了這麼多,要說心裡沒鬼我才不信。」
白板上貼著張玉衡的照片,謝輕非將其抽下,用磁鐵吸在了張燕照片旁。張玉衡五官端正,顴骨微微凸出,兩頰線條筆直往下巴方向收束,很精明的面相。而張燕一看就是個隨和可親的女人,毫不世故,說不好聽點還有些慣性的低眉順眼。可見兩人即便是親姐弟,也因為從小受到的待遇不同養成了迥異的性格和處世態度。
再將王爽的照片貼在兩人中下方比較,光是樣貌上的英俊儒雅,就讓人更傾向於他和張燕是一類人。
「桌上的飯盒還在,東西張燕也只吃了一口。打包盒是家用的,說明飯菜是從家做好帶來的,送飯的人難道不應該等她吃完了再帶回家洗?」謝輕非突然道。
原本大家還在七嘴八舌議論著張玉衡的嫌疑,沒意識到這個細節。
「還有張燕指甲里的鐵鏽……」謝輕非伸出自己的右手五指看了看,沉吟片刻,道,「再去仔細查看一下外機支架,確定哪根是她死前抓住的,上面有沒有留下什麼痕跡。」
呂少輝很快會意:「我們現在就去。」
謝輕非點頭:「注意安全,不要勉強。」
這時席鳴敲門進來,一臉嚴肅道:「調查過張玉衡的帳戶了,近兩年他的大額轉帳記錄超過20筆,總金額達到300多萬。」
眾人齊齊驚了一下:「哪來這麼多錢?」
「我市最近剛破獲一起網絡賭博案,在會員名單里找到了張玉衡的身份信息,一大早治安大隊就把人帶走調查了。」
這嫌疑人檔期夠滿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席鳴都有點哭笑不得。
趙重雲無語道:「張玉衡腦子有問題啊,好歹算個高級知識分子,連賭博也敢碰?」
席鳴道:「我看過口供了。兩年前因為疫情,張父的工廠資金鍊出了問題,瀕臨破產,求爺爺告奶奶的,最後是他女婿王爽幫忙才努力挽救了回來,但情況和以前是不能比了。差不多就是這個時間點張玉衡第一次接觸了這個網站,前期勢頭不錯,買了大奔很是逍遙了一段日子。這種釣魚網站一開始肯定會給點甜頭吸引用戶嘛,看似來錢很快又不需要太多本金,所以張玉衡再缺錢就又忍不住去碰了。結果呢,真賭好歹看點運氣,這種人為操縱的就算是發哥來了也得賠掉褲衩子。兩年來張玉衡把所有積蓄輸了個精光,又不敢跟家裡說,還老覺著自己能逆風翻盤。自己掏不出錢了就去貸款,要麼就找張燕要。最近一次也就上個月吧,欠了五十多萬外債,這錢昨兒才還上。要我說他還算命好的,有借有還到底沒垮得很徹底,其他幾個網賭受害人哪個不是傾家蕩產,一輩子都難翻身了。」
至於張玉衡還款的錢從何而來,就要感謝衛少爺的大力支持了。
但衛騁只借了他30萬,餘下那20萬既然父母給不了,他還能求助的對象就只剩姐姐,這恐怕才是他昨天去病房「看望」張燕的主要原因。
一旁的同事揣測道:「張燕肯定好奇他要這麼大一筆錢做什麼,難道問出了實情,張玉衡惱羞成怒把張燕推下了樓?賭博可是惡習,張玉衡又是做醫生的,為了名聲也不敢把這事兒聲張出去,只能殺人滅口了。」
謝輕非道:「所以這剩下的20萬最後是誰給的?」
「姐姐不給,姐夫有錢啊。」轉帳記錄顯示,昨天上午十點多王爽的帳戶向張玉衡轉了20萬。
「那他十一點多去找的張燕,就不會因為沒拿到錢和她吵架了吧。」趙重雲不解道,「還有啊,衛醫生說張玉衡是因為帳戶收款額度受限才叫他送支票過去的,為什麼王爽可以給他轉帳?」
這個問題暫時沒人能給他答案,但因為涉嫌參與網絡賭博,張玉衡是否是殺害張燕的兇手這點對於他後期接受何種處罰就尤為重要了。
「還有個東西你們看看。」
席鳴翻到文件的某一頁,眾人圍上前來,看完後大眼對小眼片刻。
「臥槽,賤人。」是一屋子刑警的肺腑之言。
謝輕非正要開口,門口又來個警員,道:「謝隊,張玉衡說有急事想告訴你。」
張玉衡昨夜離了警局後居然先回了醫院,完成夜裡查房工作後才回家。他目前單身未婚,一直和父母住,一整夜再沒有異常情況。估計他自己都沒想到會被治安大隊找上門,整個人狀態還是懵的。大吵大鬧要見謝輕非,口口聲聲說自己有急事。
「張醫生,找我是想說些什麼?」謝輕非說話時發現他今天並沒有佩戴那塊價值50萬的手錶。
張玉衡沒有多慌張,畢竟參與賭博並不構成犯罪,拘留幾天罰點錢都是小懲,他又有受騙的因素在,還能稱得上是受害者。
「謝隊長,昨天我太緊張了,我對你說了謊。」他不理會她打量的眼神,開門見山道,「我姐姐胎停的消息,我並沒有第一時間告訴她。」
監視器前本來想著以這點為突破點的刑警們都愣了一下。
謝輕非只點了點頭,道:「為什麼說謊?」
「我是一個很怕麻煩的人,也不想自己身上始終貼著疑似謀殺親姐姐的標籤,這對我的名聲影響很大。雖然你們沒有對外放出消息,但昨天不是沒有同事看到我被你們的人『請』走,如果一直追究我姐的死因,多拖一天都會讓我在醫院更抬不起頭。」張玉衡一副為難的表情,語氣愧疚道,「我姐本來就有抑鬱症,自殺合情合理,況且你們也說了當時沒有其他可疑的人出現,我就……我就順著說了。」
謝輕非看著他努力作隱忍的神色,失笑道:「你這意思,是怪我給了你撒謊的機會?」
「現在追究這個沒意義了,謝隊長,我姐肯定是被人謀殺的,兇手是誰……我不清楚,我只能保證這個人不是我,你們大可以去查,我會全力配合。」張玉衡眼角擠出幾滴眼淚,眼神朦朧地望著她,「我只想找到殺害我姐的真兇。」
謝輕非:「可當時只有你在她的房間,而且又說了謊,你的話現在已經沒有可信度了。」
張玉衡:「我但凡還是個人就不會殺我親姐,再說了很多謀殺根本不需要兇手在場就能完成,你們平時不看案例的嗎?」
謝輕非沉默了幾秒,等到張玉衡眼底浮現出急躁,才緩緩道:「張燕沒有仇家,你覺得什麼人會想要殺她?」
「怎麼會沒有?你們警察幹什麼吃的,到底查沒查仔細?」張玉衡被她雲淡風輕的態度惹得心急如火,腰背一下子挺直了,身體幾乎壓到對方面前,「她老公、她閨蜜,還有……對,還有她那個什麼心理醫生,不是說她死前最後一通電話是打給了她的心理醫生嗎?沒準兒就是這人在電話里教唆她自殺的,你們去查啊!」
桌面上紙杯中的水,因為碰撞產生的搖晃。張玉衡緩了緩,捏著杯子一飲而盡。
「抑鬱症患者精神力都很脆弱的,他們肯定很相信自己的醫生。但是現在什麼阿貓阿狗考個沒技術含量的諮詢師證都能管自己叫心理醫生,騙財騙色都不在話下,誰知道我姐找的那個正不正規?這幾年PUA致人自殺的案子這麼多例,我姐姐肯定是不幸遇上了這種變態。這種可能性我都能想到,你們但凡把折騰我的時間拿出一半來調查調查這方面的事,兇手早就抓住了。」
謝輕非看著他的一系列動作,感慨萬千似的:「如果不是對你有點了解,我都要懷疑你是為了不還錢才說這話的了。」
張玉衡眉頭一凜,莫名道:「什、什麼還錢?」
謝輕非道:「張燕的心理醫生叫衛騁,你對這個名字應該不陌生吧?畢竟他可是你從大學時候起就情同手足的好兄弟。人家昨天才好心借了你錢,怎麼你今天就不記恩情,還把人打成變態了?」
張玉衡目光中明顯流露出驚訝,預備好的說辭在這一刻盡數卡殼,看來他對衛騁和張燕的關係真的一無所知。
監控室內,趙重雲十分不解道:「衛醫生不知道張玉衡和張燕的姐弟關係,還能說是這兩人對外沒提起的緣故。可都一個醫院的,張玉衡又有職務之便,怎麼會連自己姐姐的心理醫生是誰一點也不清楚?」
席鳴晃了晃腦袋,問道:「我今天早餐吃的是油條還是豆漿?」
趙重云:「啊?」
「你看,你一點也不關心我,所以不知道。」席鳴給了他解答,摸摸肚子道,「實際上我兩個都沒吃,就快餓死了。」
趙重雲不太接受這個回答:「不至於吧?」
席鳴道:「你還記得張玉衡昨天說的話嗎?知道姐姐生病,但一直沒出什麼事就覺得她好了——說明他雖然對這事兒是知情的,但除了知情,從頭到尾也沒做任何深入的了解。說句老實話,普通人想好好看個病挺難的,我們家一些遠房親戚遇到小病小痛的都知道來找我哥呢,有關係要便利很多。張玉衡是個醫生,本身掌握人脈和資源,他自己家人有需求難道不知道趕緊利用來給張燕安排上嗎?他開口讓我哥幫忙看看張燕的情況,我哥會拒絕嗎?但他什麼都沒做。甚至他還知道心理行業亂象多,現在想到姐姐可能被半吊子忽悠了,早點不知道保駕護航啊?可見他根本沒把張燕的事放在心上。」
張玉衡僵硬了兩秒,硬著頭皮道:「衛騁……是我的朋友,可我並不知道他和我姐的關係,你知道的,醫生要對患者的信息保密,他們科室對此更加嚴格,他不曾對我提到過這點。」
謝輕非繼續道:「那他知道你有個姐姐嗎?」
張玉衡苦澀地辯解:「這種事……沒必要到處宣傳吧?」
「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你和他關係很好呢。」謝輕非有些遺憾道。
張玉衡勉強抬起唇:「那都是我為了讓你們對我客氣點,自我吹噓的。衛騁和我可不是一個階層的人,我哪配和他稱兄道弟。」
這態度和昨天一對比,誰能不夸一句能屈能伸。
謝輕非配合地「噢」了一聲,抬眸:「所以你現在還是堅持,衛騁有可能是通過電話教唆你姐姐自殺的兇手?」
張玉衡先是遲疑地抬了下下巴,而後堅定了什麼,用力點頭:「你們去查查不就知道了,不是他也會是別人,總之我姐姐的死肯定有問題!」
「可以。」謝輕非指尖在桌面有節奏地敲著,笑了,「你姐買了那麼多保險,受益人都寫的是你,要她光是自殺才能賠償幾個錢?是我我也咬死了說她是被謀殺,這樣大大小小的賠償金加起來,你就能一躍成為和衛騁『一個階層』的人了。」
話音一落,張玉衡的臉色光速冷淡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