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南熠沒動, 只緩慢眨了一下眼,老神在在地,「你懷疑我。」
語氣那叫一個雲淡風輕。
裴明硯無辜地舉起手, 回頭往座位上一靠。
「是啊,我就是在懷疑你。如果你給不出有說服力的理由,我恐怕」
他停了一下,屋裡霎時起了風。
風聲冽洌,直將桌子連帶商南熠逼得後退三步。
他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 「你走不出這屋子。」
商南熠棄凳而起,旋身錯過桌子,另一手壓在桌上, 隨桌子後退幾步才穩住身形。
「梅大少好大的脾氣。」
商南熠輕輕一推, 桌子又回到原處。
他提起凳子,將之放在桌旁,自儲物袋拿出新茶具,給裴明硯倒了一杯。
裴明硯接過茶,輕輕一嗅, 又把杯子擲回商南熠手邊,「茶是好茶,可我非你之好友, 飲不起商少主這一盞清茶。」
他指指屋外的天, 「別賣關子了, 我話就撂這了,今日你說個清楚明白,我們還有合作機會。若否……哼, 反正我也飛不了, 不如乖乖回家做個大少爺, 過幾天清閒日子。」
商南熠氣定神閒,端起茶杯飲自己的茶,「我今日本就為此事而來。」
言外之意,要不是你在這東拉西扯,我早告訴你真相了。
裴明硯沒給對方面子,「哦?是嗎?如此說來我們還算有默契,都想一塊去了。」
若非他讓方清進盆栽世界躲過商南熠窺探,商南熠說完三件事早走了,哪還能坐在此處。
裴明硯右腳往左腿膝蓋一搭,抬起眼皮看了商南熠一眼,「那不知我其他想法是不是與商少主一樣默契呢?」他笑了一下,「比如,不步步緊逼,我只能得到一半的真相。」
商南熠一臉無辜,「大少不說,我自是不知大少在想什麼。」他往窗外一看,「時間仍不算太晚,大少不妨說來一聽。」
裴明硯一笑以示尊敬。
他這下算是明白了。這傢伙雷霆不驚的,除了方清有事能讓他情緒波動,其他時候簡直穩如老狗。
畢竟暗處設計多年,估計什麼情況都考慮過了。
「我的目的自始至終都是保護梅家。」裴明硯自嘲一笑,「可惜的是,我甚至不知道到底是誰在針對梅家。」
他往躺椅走去,「身為梅家大少,我消息來源雖廣,卻也因時間之短而有所限制。是以,在我的猜測之中,姜遠聲才是真正的幕後黑手。」
商南熠食指敲了敲茶杯的杯壁,抬頭說,「我該慶幸梅大少一直很信任我麼?」
那是因為在書里你還算個正派男主啊。
裴明硯往躺椅一躺,給了他一白眼,「那是自然,商少主對我幫助良多,自我踏進書院那天,商少主就『倍加關照』,我怎能辜負商少主一番苦心呢?」
裴明硯收回目光,「所以原先的推論中,我認為你是『無辜的』受害者,姜遠聲不僅奪走你之身份,更是欺騙梅許承,利用梅許承身份查閱負靈族資料,興許也利用梅家弟子淵博學識幫他找尋負淵天塹,總之,最後他們切切實實進入了負淵天塹。」
商南熠感慨道:「負靈一族早已成了消失的傳說,如果世上還有地方留存負靈族資料,那必然是梅家了。」商南熠喝了口茶,「這是屹立千年的梅家才能有的底蘊。」
裴明硯沒接這話,繼續道:「所以之後薛青余成為傀儡,達成目的的姜遠聲已不再需要梅許承。梅家弟子嘛,歷來都不太能打,遑論梅許承與姜遠聲相處幾十年,對他應是毫無防備。接著就是漁村一事,梅許承喪命『天災』之下可不就是毫無疑問的。」
他極其諷刺地強調了天災兩字。
商南熠頓了一下,「我的破綻在哪裡?」
「別急別急啊,聽完後面的你就明白了。」
裴明硯翻身坐起,「按照那個推測,姜遠聲一定會逃避梅家的追究,所以他『死了』,讓梅家相信這是切切實實的天災,他們兩人只是倒了個大霉,唯一的疑問就只有,他的屍體失蹤了。」
「在海邊出事,屍體極大可能被捲入海中,很快就會被水中異獸吃掉,這應該不是特別大的問題。」商南熠說,「梅家沒追究此事,想來就是這樣考慮的了。」
「沒錯。」裴明硯躺回躺椅,雙手枕在腦後,「所以呢?假如屍體不是被吃了,那真正的屍體去了哪裡?為何姜遠聲做出讓自己死這種決策後,還要留下這麼個惹人懷疑的隱患呢?」
裴明硯笑了一下,「然後,我從慕容護法那兒知道,姜遠聲也是慕容一族的人,他們一族不僅擅於易容,真正厲害的,是製作傀儡小人。我後來找薛青余了解過這當中原理,他們一族的特殊體質促成了他們與眾不同的魂魄,常人魂魄散佚幾乎象徵死亡,可對他們一族來說,將魂魄抽離揉碎,實在是每個慕容一族必修之法。」
「而這種碎屍揉合之法,恰好能瞞過梅家監視,留存在梅家的印記,也會因為原主魂魄碎裂而消散。至於消散之後會去哪裡?想來慕容一族應有法子將散佚的魂魄收回,不然如何控制一個又一個傀儡,讓他們成為自己的寄體呢?」
「出於這種考慮,我著重請教薛院主,終於明白那消失的屍體究竟有何用處。」裴明硯側身,「自古以來,有能力必然有限制,負靈族因自身逆天根基,註定族群不能興盛,若非他們固守負淵天塹之下,興許也無今日的薛青余了。」
商南熠驚訝了一下,立時明白過來,「慕容一族的死穴是他們的軀體?」
裴明硯點頭,「所以啊,你看我這推論,合情合理,雖說仍有些小問題,可已是我所得信息中最為合理的推測。」
「所以,一旦我告知你真正的幕後黑手不是姜遠聲時,立刻引來你的懷疑。」商南熠自嘲道,「我倒沒想到,竟然是這樣一個錯誤使我暴露了。」
裴明硯連連搖了搖手指,「不是哦。我有很多猜測,只不過姜遠聲這個猜測最為合情合理,所以在信息不足之時,將這當成了暫時的真相。」
「我猜過薛青余是幕後黑手,書院的一切是他自導自演,畢竟他最擅長給人洗.腦外加控制嘛,疏雨和小空都有這種被控的影子,他的嫌疑也不低。」
「至於你嘛,幕後黑手幾次將嫌疑指向你,我肯定也會想幕後黑手是你,搞這麼多就為了讓我們知道沒有哪個傻瓜會讓自己成為嫌疑人,因此推斷那個人一定不是你。但是,誰又知道是不是你故意引導我們認為兇手是你,從而洗清嫌疑,但實際上兇手又的的確確是你呢。」
「這不足以將你的思路引到我身上。」商南熠說。
「確實。問題不是幕後黑手的舉動,而是這當中的許多破綻啊。」
裴明硯回到桌旁,提起自己的茶壺給自己來了一杯,「說了這麼多,口都幹了,我先喝口水。」
商南熠收回自己的茶具,看著裴明硯飲茶。
裴明硯喝了兩口,察覺商南熠目光,給他也倒了一杯,「怎麼?商少主現在對梅家的花茶感興趣了?喏,這是梅家最為常見的另一種花茶,取三月三的桃花花瓣所制,你也知道,梅家多梅花,這桃花極少,是以一年也沒多少,只梅家弟子自己喝著玩玩,商少主要不試試?」
商南熠遲疑著接過杯子,看著杯中那顏色極淺宛若白水的花茶,打趣道:「在現在這種狀況下,梅大少應不會使出下三濫的手段吧?」
裴明硯一口飲盡,又給自己續了一杯,「這個問題,就交給商少主自己判斷了。」
商南熠毫不猶豫將花茶一飲而盡,「我相信梅大少會做出最為正確的抉擇。」
裴明硯聳了聳肩,「也許吧。接著剛才,說到哪裡了?」
商南熠放下茶杯,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說到你說的信息還不足以懷疑我。」
「噢。原來是這,很簡單啊,最簡單的也是最開始的一個問題。幕後黑手詐死後進入玄天門,彼時玄天門門主去世,那時的你尚且年幼,說你打不過他應該不是侮辱吧?畢竟,薛青余上次與他動手,都不是他對手呢。」
「當然不是。」商南熠配合道。
「那麼問題出現了。」裴明硯放下杯子,一手托住下巴,「既然慕容一族擅長偽裝,為了他最後的目的,他連自己多年的合作夥伴梅許承都能輕而易舉殺之,殺你更是一舉數得,為何他不殺了你取而代之,反而要選一條更為艱難的路,和你交易呢?我想他大概是為名利,他扮成你的模樣在門派內刷好感,真正的你卻在門派外賺名聲和資源,真是個好算盤。」
「可很快我就推翻了這個想法,假商南熠引導我們將他誤認為是你。如果我們果真如他所願將你擊殺,商南熠的名聲也毀了,他偽裝成你的模樣在玄天門籌謀多年,可不就功虧一簣了麼?所以,他不是為名也不是為利。他是想殺你,卻又做不到。」
「也許我父母留下了讓我自保的東西呢。」商南熠說。
「沒錯,我就是這樣說服自己的。」裴明硯說,「所以我那時雖然有疑慮,卻並不懷疑你。因為我的直覺告知我,你是同我們一道的。你知道的,一旦人把另一個人划進自己圈子,就容易自欺欺人。」
裴明硯站起身,「所以,一旦你說姜遠聲不是真正的幕後黑手,那一切推論都不成立了,因為事情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小漁村。」
「梅許承死在那裡,姜遠聲也在那消失。」裴明硯話語一轉,「小空在那成了孤兒,巧合的是,事情發生之後,薛青余也到了那裡,救走了唯一活下來的小空。」
商南熠頭皮一緊,「原來如此。」
「想到了吧?」裴明硯雙手拄在桌上,打量商南熠,「如果說商少主能從幕後黑手手裡活下來依靠的是父母留下的法寶,那麼請問,年幼的商少主,在父母雙亡後跑去海邊一個小漁村幹什麼?總不至於,你父母的死亡也和漁村有關係吧?」
「小空成了我第二個破綻。」商南熠搖了搖頭,突然笑起來,「沒想到竟是倒在了此處。」
「嗯哼。」裴明硯拿出摺扇,在屋裡走了起來,「是啊,小空在那之後就進了書院,薛青余對他照看有加,溏姑更是對他格外上心,那他又怎麼會成了你的人。嗯……總不至於,假梅許承是你的人,你讓假梅許承給他下的藥?又或者薛青余其實也是你的人,所以你可以瞞天過海?」
裴明硯用扇子敲敲腦袋,做思考狀,「這也不是沒有可能,有待確認。」
「……」商南熠辯解道,「他們倆都不是我的人。」
裴明硯用扇子一拍手,朝他眨了眨眼,「還有哦。」
商南熠感覺有哪裡不太對勁:「……」
「方清說你總是盯著她,目光怪怪,一點不符合你商少主的地位。」裴明硯朝他眨巴著眼睛。
「……」這確定不是開玩笑的嗎?
裴明硯咳咳兩聲,「嗯,不好意思,說錯了。我要說的其實是,你和幕後黑手既然有了約定,為何見到方清之時,你雖然言行怪異,實際上卻十分相信她,她想上書院你就送她上書院,也不搞個後手帶她離開,似乎很確信她一定不會出問題。」
「那時我與她不算熟悉,沒有保護她的必要。」商南熠接道,可惜話還沒說完,立刻反應過來問題出在了哪裡。
「是吧,做交易之後你們都不熟,何況做交易之前呢,她想見你就見你,見的還是擁有真正面容的你,這問題很大啊。」裴明硯用扇子拍拍他的肩,「你怎麼這麼相信她啊?」
商南熠:「……」這正是我要問你的問題。
裴明硯收回摺扇,又說:「其實這裡的問題還比較小。真正讓我懷疑的是,你到底是因為什麼原因一再抗拒與我見面?若真與幕後黑手有約定,即便疏雨和我苦苦相逼,你也不會這般輕易違約來見我。」
「眾所周知,一個人總逃避另一個人,不是見面兩相厭,大不離就是沒臉見人,所以,你到底是哪裡對不起我呢?我左思右想,是坑我這事嗎?」
「不至於,要真如此,你也不會坑得這麼順手。」
「所以,你心裡有愧疚的不是我。是梅家?你又為什麼沒臉見梅家?梅家近二十年來風平浪靜,除卻疏雨的意外到來,便只有一個梅許承了。疏雨一事我既然知曉,也沒露出責怪你的意思,應不至於讓你不敢見我。是以,只有梅許承一事,你知道發生了什麼,更有甚者,事情的發生,與你脫不了干係。」
「你擔憂自己暴露,更擔憂梅家知道真相。」
「所以,你不敢出來。」
(本章完)
作者說:我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