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亭麗在外屋打著電話, 裡屋突然傳出低微的聲響。
她丟下電話就朝屋裡跑,可等她意識到自己剛才聽見了什麼,雙腳一下子嵌在了原地。
那是一個全然陌生的年輕男子的聲音, 在低低地喊著什麼。
遲疑地聆聽幾秒,她倏地加快速度跑進屋,床上躺著一個人,滿身是傷,眉頭緊鎖, 額頭不斷沁出大顆大顆的汗珠,表情是如此痛苦,儼然正跟一頭看不見的猛獸做著搏鬥。
聞亭麗奔到床邊俯身察看他的情形, 就在這時, 她再次從他口裡聽見了那兩個字。
「媽媽。」
沒有錯,清清楚楚是從陸世澄的嗓間發出來的。
陸世澄的聲音很低沉,也很好聽,然而非常陌生,畢竟她此前從未聽過他開口說過話。
她一時說不出是震驚還是高興, 小心翼翼伸手觸摸他的額頭。
「陸先生,陸先生。」
一觸就慌了,他又開始發燒了!這樣下去陸世澄會死的, 不行, 她得趕緊找厲成英商量對策。
她剛要從床邊起身, 手卻被人攥住了,一回頭,對上了一雙迷離的眸子。
陸世澄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
聞亭麗驚喜到無以復加。
「陸先生, 你醒了!」
起初, 陸世澄的黑瞳並未聚焦, 只是惘然地望著聞亭麗,似乎在竭力思考著什麼,有那麼一陣,他一動也不動。
「你又發燒了,我去給你拿藥。」聞亭麗再次探手確認他的溫度,「你的狀況很不好,肋骨斷了三根,後腦勺上還有一個血腫,昨晚那幫混蛋下手太狠了,幸好當時我一個醫生朋友趕來幫忙,不然我真不知道怎麼救你。」
陸世澄眼底起了微瀾,吃力地轉動眼珠,先看向她的手,又看向她的肩膀和手臂,最後落到她臉上,他的眸光漸漸清亮起來,眼神也開始有了含義,很擔心地察看著什麼。
「我沒有受傷。」聞亭麗忙說。
陸世澄仿佛鬆了口氣,閉了閉眼,再睜開,目光依舊落在她臉上,帶著幾分好奇和探究。
聞亭麗屏住呼吸等他開口詢問。然而,儘管陸世澄昏迷時發出了兩句囈語,但那仿佛是有時效的,這次他沒能再次發出聲音。
要不是親耳所聞,聞亭麗簡直要懷疑剛才是一出幻戲,疑惑歸疑惑,她只得笑起來說:「我知道陸先生想問什麼,好吧我承認,是我救了你,我有槍。」
她從書袋裡取出一把匣子槍在他眼前晃了晃。
「上回在陸公館,陸先生你問我認不認識衛英幫的人,我當時沒說實話,因為我想保護她們。」
她解釋說:「我父親出事之後,我怕邱氏父子再來騷擾我們,就想辦法弄到了衛英幫的聯繫方式,她們最看不得婦女遭受欺凌,很願意幫我的忙,上次在甘家巷我被邱大鵬堵住時來的那幫老太太,就是衛英幫派來的,我知道陸先生一度很疑惑她們的來歷,很遺憾我當時無法將實情告訴你。這槍,就是衛英幫的人給我的,這半年我經常跟她們偷偷學槍法。今晚我本來跟幾位朋友約了在那間廢廠子練槍,沒想到剛巧撞上有人害你——」
這番話半真半假,她固然信得過陸世澄的品行,但她絕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厲成英她們的地下身份,哪怕是陸世澄也不行,今晚要不是厲成英幫忙,自己根本不可能成功救出陸世澄,她們一次次保護她,她也得盡全力保護她們。
陸世澄的目光怔然落在她的槍上。
「我們把你救走後,擔心半路會遇見白龍幫的人,乾脆就近把你藏在了我這邊,白龍幫以為你被陸家的人救走了,一窩蜂回陸公館附近搜查去了。」聞亭麗小聲說,「我有一位同伴是學西醫的,看你傷得很重,就順便幫你處理了傷口,她剛回醫院去取藥品和手術包了。你放心,我這幾位朋友為人十分正直,並且歷來痛恨白龍幫的所作所為,昨晚的事她們不會向任何人說起。對了,我聽那幫混蛋的意思,他們接下來似乎要對付鄺先生,所以一回來我就給鄺先生的寓所打了電話,我想鄺先生立刻會採取行動,陸先生,你不會怪我自作主張吧?」
陸世澄試圖撐起自己的上半身。
聞亭麗連忙扶住他的肩膀:「快別動,你要做什麼直接告訴我就成了。」
陸世澄滿頭大汗,抬起自己未受傷的那隻手,指了指聞亭麗的書袋。
聞亭麗從裡面拿出筆和本子。
陸世澄伸手欲接,無奈握不住筆,而且僅僅是動了這兩下,他的額頭又開始出汗。
聞亭麗心知他疼得厲害,索性幫他把手指握著放到自己的掌心裡。
「在我手心裡比劃也是一樣的。」
陸世澄很吃力地一筆一畫寫著,半晌才寫完。
聞亭麗只當是多麼長的一段話,誰知他費力寫了半天,竟是「謝謝」二字。
她不禁哧地一笑,陸世澄正定定看著她。
他的表情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成分。
聞亭麗只覺得掌心裡那個無形的「謝」字在發燙,垂眸微笑了下:「上次你幫我那麼大的忙,陸先生不但不要我對你說謝謝,事後還躲著不見我,所以,我也不需要你對我謝謝。」
她雖是一本正經說著,話語裡卻透著小小的不滿。
陸世澄倒回枕上,望著天花板無聲笑了起來。
聞亭麗也笑了,笑著笑著,自己又覺有點不好意思,便一臉嚴肅對他說:「既然你已經醒了,我那位朋友就不需要冒著風險上門了,我給陸公館打個電話,請陳管事趕快找一位好大夫來給陸先生養傷。」
陸世澄搖搖頭。
【單獨找路易斯。】
看樣子,陸世澄也跟她一樣在懷疑陸公館有內奸!
她趕忙按照陸世澄給她的聯繫方式給路易斯打電話。
這時,周嫂端著一碗粥悄悄朝裡屋看了看,待聞亭麗依次給路易斯和厲成英打完電話,便將她拽到一邊。
「陸先生傷得那樣重,陸家怎麼還不派人來?「
聞亭麗無法向周嫂解釋這複雜的局面,只好小聲說:「該來的時候會來的。」
周嫂擔憂地對著門外指了指:「我只擔心對面的小兩口聽見這邊的動靜,萬一他們出去到處說,被陸先生的仇家聽見了怎麼辦。」
聞亭麗搖了搖頭:「不會的,我們兩邊套房當中隔著一個圓廳,陸先生又被我們安置在最裡面那間房,套房門一關,彼此什麼也聽不見,當初我就是衝著這個好處才租的這房子。」
至於陸三爺和白龍幫那邊,陸世澄沒醒也就罷了,這一醒,他必然不會再讓自己陷入險境。既然他沒說要挪去別的地方,說明有他自己的考量。況且鄺志林那邊已經得到消息了,此人能得陸世澄信重,手段有多高明自不必說,接下來只需靜觀其變就是了。
這話卻對周嫂說不著。
「我就怕萬一呀。」周嫂仍在嘮叨,「萬一陸先生的仇家找上門來,我們一家人可就無法安生了。」
聞亭麗立即對周嫂進行一連串的質問:「陸先生幫過我們多少回了?現在他遇難,再危險也得幫忙不是?難不成所謂的報恩,就是平時做些錦上添花的小事?再說,他現在一身的傷,挪來挪去只會讓他傷情加重,您就別羅嗦了,我心裡有數。」
周嫂跺了跺腳:「我是那樣的人嗎,我當然知道陸先生是好人,昨晚看到他被人傷成這樣我也很痛心。我是擔心小桃子,她還不懂事呢,待會她醒來看到陸先生,可不得大嚷幾句?」
「小桃子才不會大嚷,我會好好跟她講道理的。」聞亭麗接過周嫂手裡的碗進屋。
一進屋,就看見陸世澄側著把臉埋在枕頭裡,他的頭髮全被冷汗打濕了,一看就知道傷口正疼,這種情況下一個人是絕無可能睡著的,不必說,屋外的對話他全都聽著了。
聞亭麗有點訕訕的,溫聲對他說:「路易斯大夫說他大約一個小時後會趕到,他還說你可以吃點東西,餓了嗎,要不喝點粥墊墊肚子?」
陸世澄在枕上點點頭。
他這樣子讓聞亭麗想起了小桃子生病時的樣子,很乖,很聽話,不吵不鬧的。只是傷勢太重,模樣也太慘,所以看上去比小桃子生病時還要可憐和脆弱。她壓住自己心裡這些奇奇怪怪的念頭,上前將陸世澄稍微扶正一點,結果不慎碰到陸世澄的傷處。
她嚇得一縮手:「是不是弄疼你了?對不起。」
陸世澄無聲一笑,對她搖搖頭。
聞亭麗卻很清楚他一定疼得厲害,懷著愧疚的心情幫他調整好位置,坐在床邊舀了一口粥,先把勺子放到自己唇邊試了試溫度,再小心翼翼送到他唇邊。
陸世澄垂眸望著唇邊的勺子,似在猶豫要不要直接喝這口粥。
聞亭麗這才意識到自己在拿她吃過的勺子餵他,這是她平日給小桃子餵飯時的習慣性動作,做慣了,連給陸世澄餵粥時也如此。
他若是毫無芥蒂地就著她的勺子吃下去,未免有點冒犯,畢竟她的嘴唇剛碰過勺尖。
倘若躲開她的勺子,又像是在嫌棄她似的。
她這哪是在餵吃的,分明在給人家出難題。
「你等等,我再——」
陸世澄一低頭就把那口粥吃了下去,聞亭麗心尖一顫,餵第二口時,她的臉還是有點燙,不再用自己的嘴唇幫他試溫度,只對著輕輕勺子吹氣,其實據湯普生大夫說,這樣也是不衛生的,但粥太燙,他太餓,一時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她餵一點,他就安安靜靜吃一點。
吃著吃著,陸世澄額頭上的冷汗越來越多,勉強吃了半碗,帶著歉意搖了搖頭。
原來他根本沒什麼胃口,他只是很清楚自己此刻急需營養恢復體力,強逼著自己吃罷了。
聞亭麗將碗放在床邊的小桌上,用淡鹽水幫他漱了口,又端著一盆水和毛巾進屋,眼下不是講究虛禮的時候,換作是她,也願意有人幫自己擦擦身上,於是輕聲問陸世澄:「要不我再幫你擦擦臉和脖子吧?」
陸世澄一滯,但隨即點點頭。
擦拭時,聞亭麗很注意不去碰他的傷,幸而他的傷大多在腦後和胸腹處,臉上的傷口並不多,擦著擦著,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得好快,她一低頭,才發現自己的一縷鬈髮落到了他的臉上,而且兩個人不知不覺越靠越近。
陸世澄沒看她,而是扭頭專注地望著身側的牆壁,仿佛那地方有特別之處值得他好好研究。
聞亭麗的臉一陣陣發熱,狀似無事縮回手,輕咳一聲:「擦好了。對了,我去看看路易斯大夫來了沒有。」
到大門口等了一會,並未等來路易斯,又訥訥地轉回來。
路過走廊的時候,聞亭麗特地到對面鄰居的房門前停了片刻,裡面一點人聲都沒有,可見兩口子一大早就上班去了。
聞亭麗稍稍放心。
一進屋,就看到周嫂從面前飛快跑過,邊跑邊壓低嗓門說:「小桃子,不許去那邊!」
聞亭麗忙跟過去。
屋裡,小桃子頂著一顆亂蓬蓬的小腦袋,愣愣地望著床上的陸世澄發呆。
陸世澄像是再次陷入了昏睡,小桃子年紀雖小,卻看慣了自己父親重病時的樣子,一看就知道陸世澄狀況不好。
她有點害怕,返身跑到姐姐和周嫂的身後躲起來。
「陸先生?」她指著床上的陸世澄說。
「噓,別作聲,現在外頭有壞人想要抓走陸先生,一嚷就會把壞人引來。你看,陸先生受了重傷,他得在我們家裡養幾天傷,這期間絕對不能叫外頭的壞人知道陸先生在這裡,小桃子大了,得學會保護大家知道嗎。」
小桃子使勁點頭。
聞亭麗在妹妹臉蛋上親了一口,近前摸了摸陸世澄的額頭,他的溫度比之前更燙了,心裡一急,趕忙跑到廚房弄了點冰袋擱在陸世澄的額頭上,又找出昨夜厲成英留下的退燒藥用水磨碎了,同周嫂一起給陸世澄餵藥。
小桃子站在床邊緊張地望著這一切,等姐姐從床邊起身,便抱住姐姐的腿仰頭問:「陸先生……會死嗎?」
話音未落,大門外傳來撳鈴聲。
來人正是路易斯,他手裡提著一個大皮箱,表情異常嚴肅:「甩掉那些耳目花了我不少時間……快帶我去看看陸先生的情況。」
「他在發燒,剛才吃了半碗粥。」
望見床上的人,路易斯倒抽了一口氣,快步趨近到床邊,把皮箱放在一邊,掏出一支細小的手電筒掀開陸世澄的眼皮照了照,緊接著打開薄被看了看陸世澄的胸腹處,末了探頭察看他的後腦勺。
「昨晚有人幫陸先生處理過傷口?」
「是,我的一位朋友是西醫,昨晚陸先生出事時,我請她來幫過忙。」
「謝謝你們二位!」路易斯慶幸而感激地說,「處理得相當及時,否則陸先生的情況會更麻煩。這樣吧,我得馬上給陸先生做個小型的清創術,聞小姐,待會可能需要你幫忙搭把手。」
聞亭麗忙不迭點頭:「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