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那日, 王宣在府中大擺筵席,特意請了阿姀與衡沚赴宴。
據說蜀中人重視小年過於大年,常祭灶灑掃, 吃點灶糖,由此至除夕,便過上百無禁忌的日子。
決定了留在此處過年的兩個人,雖都生於北,卻都接受了南境的習俗, 跟著打掃了屋子。
王宣的精神好了些,多虧這些日子阿姀三五不時,很是有耐心地陪他敘舊。
雖然他們之間也根本沒有什麼舊可言。
有幾次, 王宣迷迷糊糊間, 還對著她叫了陳昭瑛的名字,甚至是認錯了人。
痴情最無聊,痴情也無錯。
阿姀照著鏡子看著自己,心想這原來也是母后二十歲時的模樣。
兩個人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或是阿姀乾脆靜靜地聽, 開解王宣的同時,何嘗不是開解自己。
王宣聽了她這些年的遭遇,氣不打一處來, 「我早知道那太子就是混帳!沒娶你娘之前, 就姬妾不斷。沒想到他不僅虧待你們母子, 他那混帳弟弟還苛待與你。沈家真是每一個好東西。」
阿姀飲著酒望著月,心道若是武安帝知道了你這大逆不道的言辭,怕是早就後悔封你這個蜀中侯。
不過蜀中這地方確實養人。
阿姀疏通了心中的鬱結, 加上衡沚一面處理恪州五日一送, 堆積如山的公務, 一面去信詢問公羊梁如何調理她的身體,好好一個總督,差點半路出家學了醫術。
大多是時候阿姀沒什麼事做,不是看書丹青,就是湊在衡沚案頭紅袖添香,不乏為一樁美事。而衡沚輕鬆下來的時候,還會照著公羊梁給的方子,做幾道藥膳來給她試毒。
不過他的廚藝實在遜色。通常都是倒掉或者澆花,再辛苦雲鯉重新做一份出來。
也就糖水熬得還不錯。
雖說人無完人,但自從被阿姀發現毫無下廚天賦之後,衡沚便刻意多做拿手的糖水,一連做了半月有餘,喝得阿姀走去哪兒都聞得到甜味。
今日也一樣。
王宣府里的廚子做什麼都是一等一的好,面前珍饈美饌陳列,還得喝衡沚一碗梨湯。
「不必了吧。」阿姀愁眉不展地看著他,用商量的口吻與他道,「來赴宴的,喝飽了吃不下東西總不合適吧?」
衡沚將她面前辛辣的幾道,包括阿姀一眼就饞上了的兔肉,統統改換了位置,離她八里遠。
王宣望著他們倆這蜜裡調油的樣子,又苦悶了飲了幾杯酒。
昭瑛啊昭瑛,沒想到吧,你家丫頭,還是被這衡啟家的小子拐跑了。
「有則傳聞,不知道殿下賢伉儷,可曾聽說過?」王晚微微一笑,「先帝初登大寶不久,曾有意聯絡北境,但李將軍有二女無子,先帝又僅有公主一女。算來年紀相仿,差不多合適的,也便挑到了老召侯身上,選定還是世子的小侯爺為婿。」
阿姀本來偷偷夾了塊血鴨正吃得快活,聽到這事,差點將骨頭渣子都一不留神咽了下去。
這個王晚真是沒事找事。
「有這麼回事嗎?我怎麼不曉得。」阿姀耷拉著臉色,差點就把少惹我這幾個字寫在臉上,語氣里也危機四伏。
適時起了一陣風,吹得王晚背後生涼,不敢再說下去了。
可是這話頭一開,便是止不住的架勢了。
王宣多喝了幾杯,今日又是上好的椒酒,已經兩頰生紅,開始口齒不清了。
「我記著呢,那時你那混蛋老爹,要把你嫁給衡啟那混蛋老爹的小崽子,你不願意,哭得讓人以為出了大事,被罰面壁了一天一夜,差點中了暑氣昏過去,哈哈哈。」
阿姀輕輕「嘖」了一聲,用手掌抵住額頭,心虛地離衡沚遠了些距離。
他怎麼也知道這個啊,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是嗎。」衡沚的聲音都泛著涼氣,聽著可不像是疑問的樣子。
「那當然了。」王宣揮著手,「想當年老子的探子,隨隨便便打探點都城的消息,還是很有一套的。小丫頭,你是不是在想我怎麼會知道啊?」王宣話頭一轉,笑哈哈地看著阿姀。
莫名感到一陣嘲諷,阿姀手中的筷子捏得死緊,巴不得這一桌的人都喝暈得了。
「你娘,半夜偷偷溜出宮,去尚書府看你,被我的探子發現了,回來稟報給了我,還有你哭得眼睛腫得像個桃,半夜乾嚎自己要瞎了,你都忘啦?」
我真希望我立刻就忘了。
阿姀面如土色,珍饈美味都不能舒緩她的心寒。
她能感受到身後壓迫的逼近,衡沚將手放在了她的椅背上,整個人都比她大,就像是將她桎梏住般。
「公主自己,不記得了?」
短短八個字,阿姀的心又涼了剩下的半截。
「記得,記得。」第一眼見你時就想起來了,只不過這半句沒敢說。
半晌,聞得一聲輕嘆,人的氣勢收了回去,手也收了回去。
「喝梨湯嗎?」衡沚淡淡問。
似是被負心漢傷了情般。
負心漢:「喝吧……?」
他起身,將碗放進食盒,竟然親自去熱了。
阿姀鬆了口氣,望著他消失在月亮門前翻飛的袍角,不怎麼肯定地想。這種事原本不用他親自動手,可他專程找了這藉口出去,難不成是……
消氣去了?還是冷靜去了?
不過她幾乎沒空再去想這些了,王宣一想到陳昭瑛,拎著一罈子酒坐在她身旁,二話不說就是滿上。
不喝的話,便開始痛心大哭。
阿姀知道自己先下雙眼放空,牙關緊咬的模樣,看著很不耐煩。但是王宣喝懵了酒,他是看不出來的。
一不做二不休,便喝了兩盞。
誰知這花椒酒勁兒如此之大,王宣還在念叨著陳昭瑛的名字時,阿姀就覺得自己頭暈眼花,臉頰發燙。
沒多久就不省人事地栽在了桌子上。
蜀中的酒,再也不能喝了!
衡沚確然是出去冷靜了。
一想到這段姻緣,都已然毀於她手一次,全憑自己強求才有了今日,便覺得五內鬱結,心頭不太舒服。
但掛臉的情緒若是讓她瞧見了,怕她會多心,便自己出來吹吹風,解解這矯情。
人立在小廚房,抱臂站在灶邊,眉峰沉著,與周遭的一切都顯得不合時宜。
只有一張臉,仍穩定地俊俏著。
不知過了多久——「主子,不好了,殿下叫蜀中侯灌醉了,您快去看看!」
雲鯉喘著粗氣,手抵著門檻彎下腰,顯然是一路跑過來了。
衡沚聞聲,心想方才忘了告訴她這酒上頭,叫她別喝了。
丟下一句「回蕪院熬碗醒酒湯」,人便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不知道他算是來得巧還是不巧。
阿姀伏在桌面上,朦朦朧朧睜著眼,全然不知在看什麼。王宣在一旁冒著酒氣,苦哈哈地將自己與陳昭瑛如何青梅竹馬,兩情相悅。
她兩頰紅撲撲地,似塗重了胭脂。
衡沚將王宣連人帶椅,用力向後一拉,挪開了一個容身的位置。俯下.身,不覺掛上了笑,「兩杯便喝懵了?比我預想的量還淺些,可能站起來?」
阿姀有些遲鈍,等話音落了許久,才循著聲源看過去。
衡沚近得有些放大了的五官,對她來說,仍有些攝人心魄的能力。
「你,你。」你了半天,不知要說什麼。
衡沚乾脆矮下身,將人放在了背上。
他的肩膀真的好結實,阿姀被向上託了一下,下巴撞在他右肩,疼得輕呼了一聲。
「你長得……有點妙。」她努力捋直了舌頭,但效果甚微,「很妙。」又補了一句。
衡沚心裡似被戳中了,砰地一下。
「哪裡妙?」
「有點像衡沚,就很妙了。他長得好看,你能像他,很妙。」最後兩個字加重了語氣,還做了停頓,十足的認真。
衡沚輕聲,背著她穿過了迴廊,「衡沚是誰?」
他明知道她醉了,還是要問清,仿佛自己也醉了似的,較著勁。
衡沚手臂箍著阿姀的雙膝,她大概是覺得不能隨意動很不舒適,便掙扎了幾下,非要下來。
人晃晃悠悠,撞進衡沚懷裡。
「呀。」有點疼,他胸膛也好結實。阿姀抬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很妙!你就是衡沚,是我男人。」
這次加快了語速,終於雀躍地確認,他究竟是誰了。
衡沚啞然,不知道她這話是跟誰學的。
「我們去街上吧,我想給你買東西。」阿姀的嗓子被酒燒得有些啞,不似以往清亮。
衡沚耐著性子,扶住她雙肩,「你喝醉了,要回去喝醒酒湯睡覺。」
「不行。」她皺著眉頭掙開他,真像個酒鬼似的,不好哄也不聽人話,「必須買。」
衡沚拗不過她,給她披了件大氅,緊緊牽著人,真走到了街上。
小年人多,街上又紅紅火火,即便再冷的天,也顯得熱鬧。
阿姀從街南走到街北,衡沚也不知道她要買什麼。
最後停在了一家玉器鋪子門前,瞧著就價值不菲。
她從懷裡掏出一張圖紙來,豪氣萬丈地拍在掌柜桌上,「店家,按此圖紙給我用最好的玉打出一套物件來,我送人做生辰賀禮的。」
說罷,又是一錠金子,敲在櫃檯面上。
掌柜看她不甚清醒,疑問地望向衡沚。
「送誰?」衡沚看了一眼圖紙,是一套玉冠玉簪玉佩和玉帶的草圖。畫得很精巧,紋飾都十分生動。
「送你。」阿姀抬頭看他,「君子無故,玉不去身,送你做生辰賀禮。」說完,又解釋道,「你給我過了生辰,還陪我數了一夜賀禮,我也得為你補過一個。」
衡沚盯著她,沉默地看了片刻。
如此,他是真的相信,面前的姑娘已經喝暈了,連年歲幾何都忘記了。
如今已是臘月,他的生辰在冬月初一,禮她也早就送了,是一幅為他而作的人像。
可他心中忍不住酸漲,酒不醉人,人自醉。
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好,那現在可跟我回去了嗎?」
阿姀仍舊看著他,很乖覺地點了點頭。
(本章完)
作者說:「君子無故,玉不去身。」——《禮記》
(大概是這樣的吧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