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幽夜

2024-11-16 15:57:51 作者: 酌以
  樓關營內。

  游北大軍氣勢洶洶地直衝隘口樓關而來, 先是在城門外十里叫囂了一番,如今又退了五十里,安營紮寨, 似有死磕之意。

  晁蓄與孟秉此次隨行。

  數日之前,兩人站在城門之上,聽游北大漢洪亮的辱罵聲穿透沙塵而來,孟秉氣得吹鬍子瞪眼。

  於是一氣之下,孟秉拂衣而去, 直衝營內去尋衡沚,打算問個明白。

  等到晁蓄終於追上都尉之時,他那比起游北騎兵毫不遜色的聲音, 亦是氣勢非凡。

  「哼, 我就不懂了,人家都騎在我們脖子上拉屎了!震天辱罵三日不絕!便是開城門迎戰,又有何懼?」一邊說,孟秉一邊將手比作刀刃,架在自己脖子上。

  衡沚面前, 是一卷攤開的地圖,手邊仍舊堆積著大大小小的公文州務,似乎只是換了個地方辦公似的。

  既然如此, 千里迢迢到這兒來幹什麼?

  孟秉是個急脾氣, 在戰場上有時確然就是需要這樣一種衝動, 可目前並沒到拼勇氣的地步。

  凡事,都要講究一個章法。

  衡沚最後一句話寫完,神色不動地看了他一眼, 「都尉急什麼, 蠻子呈些口舌之快, 就耐不住了?」

  晁蓄進來前,正有一封斥候急報,順手帶了進來,「先別吵,先別吵,軍情要緊。」急報遞上桌去,晁蓄又規矩地退後了些,拍了拍孟秉的盔甲。

  那肩頭一塊,冷鐵鑄成了凶獸,手掌拍下去,疼得霎時收了回來。

  瞧著總督與都尉之間的氣氛,像比城門對峙的兩軍更肅穆些。

  孟秉這個人還真是記吃不記打,上次在新校場,便已然冒犯過總督一次了。即便是再仁心的將軍,豈能容人多次質疑自己的決斷?

  別整軍之前,仗還沒打,自己人便先鬧起來了。

  衡沚將那捲著的布帛展開,依舊用了拆字法,簡短地寫明,游北人已在五十里外紮營,今夜便會悄悄退回。

  這事卻奇怪。

  衡沚勻稱的長指壓著那布帛,沉吟不語。

  雖早就料到他們壓陣至城下,是為了挑釁。可並沒激怒對方,便先行退兵,決策得毫無道理。

  若不是自身除了問題,便一定是有了不利人而利己的狀況。

  游北人俗稱蠻子,便是因為向來狂妄自大,野心之狂,從不將中原放在眼中。這便是從前游北敗退的原因,現在看來,也將成為未來敗退的原因。

  但是。

  衡沚又將桌上的州報挨個細細看了一遍,並無一地有異常之狀。

  

  到底是什麼,能讓游北放棄挑釁,安坐城外呢。

  紙張堆成的小山底下,壓著一張顏色材質不同尋常的信封。

  衡沚的目光落在此處,如凍湖逢春,稍融了幾分冰冷。印著花色的貴价紙箋抽出來,衡沚想起,這是昨天從恪州城送來的家書。

  所言無他,只是孤孤落了一個「安」字,算是他那寥寥數筆更寥的回應。

  恪州。

  衡沚心中愈發不平靜起來,難道會是恪州出了事?

  在游北人眼中,樓關是一座空城,最怕的不是死守,而是死守之後恪州營迅速調兵增援。然則若將眼前之狀,解釋為攻後方倉廩而斷前方之糧,完全符合游北一貫戰術。

  而眼下的問題,就在於實情正好相反,史定與段參在恪州營中演的是一出空城計,而讓游北以為是空城的樓關卻殷實,乃是一處反空城計。

  樓關無礙,即使挑釁,又逢北地初冬降雪,必然不敢貿然進攻。

  可恪州呢,恪州城一旦被破,那便是游北意外之獲,前後夾擊,恪州必敗。

  更何況,那是他的故土,是他的家,心安之處,還有寄來家書的妻子。

  阿姀又該怎麼辦。

  孟秉亦是參不透這段沉默又是何意,焦躁起來,「總督,你倒是說話啊?」

  衡沚不由地手下一緊,攥了一把羊皮地圖。

  「晁蓄,近日恪州城可有消息?」阿姀這張紙箋,是衍慶樓的,衡沚曾在章海送信來酬謝時見到過。

  若是一切如常,她該天天待在水長東或是家中,又怎麼會在衍慶樓回信。


  晁蓄一愣,搖了搖頭,「並無異常啊。」

  「傳令下去。」衡沚倏地站起身來,「三日內,全軍按兵不動,若有挑釁不許上當,違者軍令斬。西門按照部署,一切不變,及時通信。」

  晁蓄與孟秉下意識地一拱手,接下軍令,再一抬頭,總督人卻腳步帶風,急匆匆出去了。

  ——

  是夜,寒霜籠枝,月黯森寂。

  阿姀頭髮高高綰成髻,穿了身利落的短衣,與龔嵊公羊梁,在騖水邊匯合。

  恪州的護城河,是騖水的支流之一,騖水又發源於騖嶺。若尋護城河的上游,徑直來到騖水,是完全合理的。

  「這,至於穿成這般嗎?」夜色太濃,直到這師徒兩人走到阿姀面前,她才勉強看清。

  一身漆黑的夜行服,又用黑布蒙住口鼻,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混跡在四周,幾乎融入荒郊野外的漆黑里。

  「不是怕人發現嗎!」龔嵊貓著腰靠近阿姀耳朵底下,虛著聲音說道,「阿姀,你怎麼獨自前來啊?」

  阿姀無奈地看了一眼同樣乖乖貓著腰的公羊梁,走在前頭帶路,「人多豈不引人耳目?這種事越少人知道越好,章掌柜都被褚晴方看得死死地,消息不能走漏啊。」

  龔嵊一想,倒也對,連著哦哦了兩聲。

  三人靜悄悄地穿過小樹林,穿過了一帶峽谷,便發現了騖水分流的山坳。

  只是沒有光亮,腳下也不知踩了什麼東西,軟綿綿地,像是爛泥。

  「當心。」阿姀身形一斜,公羊梁連忙扶了一把。

  阿姀笑著道了句謝,「多謝公羊師兄,我與褚晴方是好友,如此稱你,不算冒犯吧?」

  算是初初相識,公羊梁留給阿姀的印象,是個純良安靜的郎君,身上的高潔氣質卻是不常見的。

  公羊梁的臉色可疑地熱了一瞬,幸虧夜深看不清楚,結結巴巴地回道,「不,不算,崔娘子有禮。」

  人本就也是內斂的性格,常年跟隨龔嵊,更是不常見到女子。與褚晴方相處久了也倒罷了,跟不相識的小娘子這樣同行,難免緊張。

  龔嵊走在前頭,聽著兩人的對話,會心笑了笑。

  公羊梁今後即便不回家擔起公羊氏,也是要娶妻生子的,該是時候讓他入世了。

  走著走著,便更發覺不對勁,有種極度的腐臭之味傳來。

  這味道幾欲令人作嘔,阿姀皺著眉頭,頓在原地,心中縈繞著一種奇異的熟悉。

  「怎麼了?」

  公羊梁在她後面,見人停下,忙問了一句。

  「這味道,是屍體的臭味。」阿姀踩踏著軟綿綿的一片,謹慎地退開來,到山石之上,掏出懷中的額火摺子劃亮,「公羊師兄過來,先生,你也是,都走到山石上來。」

  手中的光亮,向方才那處探去。

  待周圍被火光照亮,接下來的場景,卻讓三人面色慘白,五臟六腑,幾乎顛倒翻騰,鬧了金鑾殿。

  「這……這是!」公羊梁強忍著暈眩的感覺,僵硬地擠出幾個字來。

  流水之下,軟爛的一片,還有些堅硬的條狀物橫亘其中。

  像是,骨頭?

  「這是屍體。」阿姀喃喃,說罷又反駁了自己,「不對,不是完整的屍體,是屍塊。」

  這些屍塊被泡在水源中,時候一久,便泡得漲大腐爛,腐肉如同淤泥一般,便是幾人方才踩到的東西了。

  「怎麼會有如此多的屍塊在河道里?」公羊梁緩了緩,皺著眉疑問。

  半晌不見旁邊的龔嵊出聲,再轉頭看去,人已經趴在石頭邊吐了起來。

  阿姀捂著口鼻,拍了拍他的後背,「龔神醫,你一介杏林高手,還怕屍首?」

  龔嵊吐得說不出話,抬起手擺了擺。

  公羊梁嘆了口氣,跟著接了一句,「師父愛潔,從前教我和師妹施針動刀,也是如此一邊吐一邊講的。」

  阿姀:……

  吐空了胃,龔嵊總算是緩了過來,直起腰背,大喘著氣道,「是了,就是這一原因!城中,尤其是城東的百姓,染病最重最多,都是喝了此不潔之水。不潔也就罷了,還是人屍腐爛,更是病症加重了。」


  這句話的威脅力之大,聽罷連阿姀與公羊梁,都捂著唇嘔了幾下。

  「事不宜遲,我們需趕快返回,找人清理河道,再阻止百姓飲用此水才是……你們倆,還沒吐完啊?」

  眼前這些屍泥,與人們飲用浸泡了的污水而病,其難以忍受的程度,早就超過了森森白骨。

  「走,走走。」龔嵊從後趕著兩人,「夜長夢多,人命關天。」

  冷風的聲音,吹著樹上早就乾枯的葉子,咔吱咔吱作響。

  手腳並用地爬下山石,三人正欲快步跑回去,一個冰冷的聲音,卻在山野中響了起來。

  「往哪兒跑?」

  冰涼的刀刃即刻出鞘,發出刺耳的鳴聲。

  阿姀後背一涼,那刀刃直直地衝著自己耳邊划過,釘在了樹幹之上。

  幾人憑空出現,如森森鬼魅,在林中顯得十分滲人。

  阿姀後退兩步,三人肩膀挨著肩膀,幾乎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聲。

  「現,現在怎麼辦?」龔嵊此時是真的怕了,牙關都戰慄著,哆嗦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怎麼辦,天要下雨,人要被殺。

  一種既不甘心喪生於此的倔強襲上阿姀心頭,這麼噁心的地方,豈能就此埋骨?

  又同時,曾與衡沚一起穿梭黑暗叢林的熟悉,也憑空成為了阿姀的盾,增添了她的勇氣。

  「跑!」她堅定地喊道。

  (本章完)

  作者說:寫得我自己都有點噁心……啃了一半的菠蘿差點浪費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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