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最後,不知怎麼兩人都覺得越了矩,便不自覺地互相避開來。
寢間屏風外頭又擺了個大的屏風,中間搭了個軟榻。
看起來不顯眼,但到了晚上鋪上被子,單數日子阿姀睡,雙數日子衡沚睡,以示公平。
說出去八成都沒人信。
那天之後衡沚便說有事要外出,一連數日都沒再回來。阿姀樂得不用擠這個地方,舒舒服服睡了好幾天大床。
連日來她也忙著鋪子的裝點,哪還有功夫回想某一句無心之失的,井水犯了河水的話。
嗯,是這樣。阿姀手裡卷著圖紙,站在風口上,沒聽見夥計的一連串問話。
「掌柜?這紅綢確定是橫著鋪在桌上嗎?」
為了迎合年關喜慶的需求,阿姀和周嫂子商議過後,決定先將紅事的部分裝點出來。
夥計也是臨時招來幹活的,等到正式開店,再將各個部分需要的人招來,好有條理地分工。
周嫂子今日專程去找了挽郎,是以眼下僅有她一人在鋪中照看著。
「是,鋪了之後便沒什麼事了。不過還有樁事我須麻煩你們三人,算是重體力活兒。我會額外加錢,不知你們是否能做?」
見掌柜娘子笑眼盈盈的,人也和聲和氣,打頭的鄭大心中對她印象也好,「您說說看。」
昨日剛下了雪,此刻風一陣吹過,積在廊檐的雪粒子也被吹掉許多。
阿姀正站在廊下,那雪粒照頭撒了她一腦袋。
涼得瑟縮了一下,阿姀不在乎地拍拍乾淨,又繼續說道,「你們看這條街上積雪甚多,行人和車馬經過一踩便成了泥濘一片。待到化雪時出太陽結冰,又會打滑,十分不便利。」
鄭大往地上一瞧,確實泥水漉漉的。
「掌柜是想讓咱們清道?可是這麼長的一條街……」鄭大有些猶豫,饒是他們兄弟三個肯幹活,那也掃不了一條街啊。
「你先別急。」阿姀裹緊了袖子,防止冷風順著鑽進去,覺得嘴皮子都凍得不利索了,「我的意思是你們肯定認得許多這樣做出力活的夥計們,看看他們願不願來。」
鄭家這三兄弟長得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一般,阿姀一時不知道哪個是做主的鄭大,只好三個人挨個看了看。
「我是,我是鄭大。」站中間的這一位見此忙出聲提醒,可見也不是第一次被認錯了。
「對,鄭大。」阿姀尷尬地笑了笑,「你能招來幹活又快又好的夥計,除了工錢好商議,我自然還要額外謝你。我叫人煮許多驅寒的餃子湯,將兄弟們的午飯都包了,你覺得如何?」
鄭大看了看兩個弟弟,倒不是覺得這活兒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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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此時也有大雪,是商鋪們的頭子劉大掌柜統一找了掃雪人處理的,聽說商鋪們一家都交了好些錢,免不了怨聲載道。
可今年竟不知怎麼的,這劉大掌柜也不出面做這主了。
起初與州府商議商戶自理時,那契約上寫的便是若有積雪積水自行處理,州府只管失火撲滅。一連幾年,也都順利地過來了,可今年竟不掃了嗎?
也是,若想管的話,也不至於任由積雪成冰了。小商戶們自然也不想交錢,索性就當沒看見,自個兒走路當心點也就行了。
大家就這樣寫心照不宣,已經放任了幾場大雪將人滑倒了。
阿姀也是看重這一點,才想到了這麼個笨法子,想賺點鄰里的好感,不至於到時白事部分也做起來,再招致許多麻煩。
「我自然能幫娘子找到人來幹活,只是娘子的這活計是要我們同掃雪人一樣用鐵鍬?我們家中無地,只怕沒這些工具。」鄭大搓了搓手,不太好意思地解釋道。
阿姀眼睛一亮,從樓梯下的空地中掏出了奇怪的木頭來。
「瞧瞧這個,我專門找木匠製作了這樣的工具,只是不知道好不好用。」
鄭家三兄弟睜著六隻一模一樣的眼睛,稀奇地看著這瘦弱的掌柜娘子舉起了幾根木頭,又是一番刮目相看。
這是由一根成年女子手腕粗細的主杆木頭為支撐,利用榫卯結構將主杆嵌入底下用來掃雪的薄木條,在觸底的那一面削尖並作出均勻的鋸齒,好將地上壓實的冰雪鏟開。
旁邊還有兩條短木頭,也如法炮製地嵌入主杆的中下部。這樣便形成了兩個共用一條主杆的勾股形,以穩固支撐掃雪條發力。
阿姀將東西拿到門口,演示了一遍具體用法。
令鄭大驚奇的是,這個木頭竟然真的很好發力。他本覺得阿姀力氣大,所以才看起來比較輕鬆,然而等到自己親自上手時,才發現其精妙之處。
「娘子,這是你自己發明的嗎?」鄭大摸索著掃雪杆,無不好奇地問。
「這倒不是,我只是有了點初步的想法,具體細節是西街的孫木匠幫著一起改進的。木頭的雖成本低,但用久了潮濕,木頭就蠹了。所以也只能做為臨時的用一用。」阿姀站在門前,「如何,這樣的工具我訂做了八個,可方便你們行事?」
鄭大爽快地答應下來,不到中午便拉攏了七個人來。
正好兩個拿著鐵鍬和籃子,八個可以用掃雪杆,都有了趁手的工具。
「大夥聽我說,咱們這位崔掌柜是聰慧的人,已經準備好了餃子湯一會兒給大家驅寒,大家就又快又好地把活兒做完,一塊兒過來吃餃子!」
鄭大是個很有領頭才能的人,經他這麼一動員,便仿佛將軍出戰前親自擂鼓似的令群情激昂。
十人分了街頭兩邊,相對著幹起了活來。
各家商戶聽見動靜,也紛紛出來觀望。
「呀,崔娘子,沒想到你是這樣心善的好人呀!」這是對面開麵館的王大娘。
「是啊,那日在街上便可見你和周娘子都是利落的人,開業了大家多來往啊。」這是隔壁的釀酒的馮大哥。
阿姀發揮了嘴甜的特長,挨個地謝了一遍。
做生意,最重要的也是搞好人際關係。今日這個錢,其實也可以不花。但花了還一下子見到了成效,阿姀就打心眼兒里覺得暢快。
從都城到恪州的一年裡,這便是她學到的東西。
懷先生從前教她丹青,說天下擅丹青者如過江之鯽,各有各的長處。博採眾人之長,也是你的本事。
憑著這句話,阿姀一直默默地學,走到了今天。
看著眼前這樣熱鬧歡笑的場景,阿姀心中有大幹一場的英勇。
客人辦喜宴,也可以介紹馮大哥的酒水;定流程久了,也可以在王大娘那兒叫兩份面來給客人。
總之能做的事情很多,遠不止眼前所想的幾樣,處處都是入帳的由頭。
等到存夠了錢,就去招兵買馬,然後……
還沒想完,馬蹄聲卻將她腦海中一呼百應的場景打斷。
一行人聲勢浩蕩,停在了阿姀門前。
她轉頭望去,一眼看到了人群中的衡沚。
還是他那匹英武的馬,衡沚裹著淺色的大氅,很有一副緩帶輕裘的矜貴。
自他繼位之後,便鮮少再去城外軍營。初見時那股嗜殺之氣也消散了許多,如今越來越像王侯的樣子了。
衡沚沒看阿姀,手中韁繩輕輕一約,語氣不算和善,「魏工曹,本侯幾日不在城中,這便是你說的東街冰厚難行?」
魏虢暉也傻眼了。
早上走時還專門看了路面,確實是凍住了很滑呀!
於是再瞄見門口站著的阿姀,忽然明白是她尋了人將雪鏟了。
多事!真是多事!
魏虢暉在心中滔滔不絕罵了好一陣,今天要是批不了經費,他可怎麼交差!
「這……臣不知這位掌柜,這……」
衡沚聽他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便率先問,「這法子是你想出來的?」指著鄭大手中的掃雪杆,眼睛卻沒離開阿姀五官之內。
阿姀:裝不認識?太好了。
「回這位大人。」
禮還未行完,膝還沒彎下去,魏虢暉便語氣不善地將他打斷,「大膽,這是召侯!」
廢話嗎這不是。
衡沚眼見阿姀穿著圓領的一件襖子,烏髮高束成髻。未佩耳飾,那雙耳凍得通紅。
原本可以看見公主行一個漂亮的福禮,垂頭還能看見她一截白皙的後頸……
衡沚斜了魏虢暉一眼。
魏虢暉:我又做錯了?
「回侯爺,這是民女和木匠一起想出的辦法,僱請了幾位夥計來清雪。倒不敢居功,若是侯爺覺得好用便拿去。」
阿姀最擅長裝謙卑,話說得滴水不漏,叫魏虢暉也沒有挑揀的餘地。
衡沚仍一副驕矜的小侯爺架子,詰問道,「好不容易陛下賜了本侯金銀,魏工曹就非得找點藉口刮我的銀子?」
「下官不是……」
「哦?明知我還要給我夫人打首飾做衣裳,你的意思是我夫人蠱惑我?」
魏虢暉瞠目結舌,竟不知話頭怎麼能說到家眷身上去了。
家眷在廊下站著,低垂著眉眼,卻咬槽牙咬得腮幫子都鼓起來。
「魏工曹,不管你是什麼心思,本侯今日心情好,不與你計較這白跑一趟。錢不批,雪你也得叫劉敬銘給我清乾淨,還要把掌柜付的錢退給人家。不然,我就找這自管商會的麻煩。」
小侯爺這一遭,威風凜凜又寒風瑟瑟,站在雪地里這些人無不凍得渾身哆嗦。
衡沚餘光瞄了阿姀一眼,威風耍完,便打算驅馬離開。
阿姀開了口。
「侯爺,您夫人日前說我們這兒的紅燭好看,留了幾根給侯夫人,煩您進來簽個收據。」
目光灼灼,說不上來是引狼入室還是願者上鉤。
不知為什麼,阿姀覺得就想單獨與他說幾句話。
衡沚遲疑片刻。
結果真是上鉤了。
見召侯隨掌柜娘子進去的背影,魏虢暉不由鬆了口氣。
櫃檯前——
阿姀掏出張白紙來拍在桌面上,「行啊小侯爺,在外頭就是這麼詆毀夫人名聲的?」
衡沚一條手臂自然地撐在桌上,二人之間忽而有了個極近的距離。
「行啊小侯夫人,幾日不見便是這麼責問郎君的?」
目光相遇的碰撞,誰也不遑多讓。
可各自又守著分寸,誰也不想玩脫了將這層關係挑破給外頭的人知道。
阿姀更向前了些,耳尖堪堪停在衡沚的側臉,聲音越發壓低。
「這魏工曹,也是為了貪墨吧?劉敬銘的差事我幫他做了,名也留下了,西街的吳掌柜也照這樣將西街掃了。」
溫熱的氣息縈繞在衡沚頸側,心中如兔子抓一般癢。
「好說,省下的銀子你我對半,不然我現在就出聲,讓外頭的人都知道。」
「知道什麼?」
衡沚低頭,便真的望見了阿姀一截脖頸。
一問一答,還上癮起來。
「知道你買兩根紅燭,都沒現銀付帳。」
衡沚:……
行,還是繞不開銀子。
他冷下臉退開,丟了句「回去再說」。
然後就轉身出去。
衣袍都被帶得翻飛,看來著實不太愉悅。
竟還記得將那捏得皺皺巴巴的白紙折好帶走。
真是,阿姀輕笑一聲,心想自己怎也這樣。
這樣幼稚。
(本章完)
作者說:某日,河神問阿姀——
「阿姀,阿姀,你掉的是這個金召侯,還是這個銀召侯,還是這個會說話的召侯?」
阿姀毫不猶豫——
「金的,和銀的。」想了想,又補了一句,「召侯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