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三十,凶煞血忌,沖龍煞南,安葬婚嫁皆宜。
北地恪州鮮見地沒有晴。
濃雲鋪天蓋地地壓下來,枝頭最後一茬枯葉受北風相催,摔在城外的土路上,被踩成碎末,混在沙石灰塵當中,寂寥地走過了一生。
沿路設祭的排場如流水般,轟轟烈烈擺到了城外。兩側的靈棚比肩挨著,竟沒有空置的地方。
通天是燒得飛起的紙花兒,周圍弔唁的賓客不時慌裡慌張地伸手,撲滅袍子上沾染的火星。
召侯府邸出靈的長隊圍著棺槨,繞過了整個恪州城,要往衡家祖墳的方向去。
少女站在隊伍的後列,身穿斬衰重孝,一手執孝杖,一手挽著身邊已經哭成一灘的友人周嫂子。
落珠般的淚來不及擦,將眼角臉頰淹得紅了一片。
今日,是鎮守恪州的召侯出殯的日子。
若說緣何悲痛不已,自然也不是因為什麼深情厚誼。
前幾日崔姀和周嫂子二人得了銀子,是被雇來哭喪裝排面的。五兩銀子砸下來,便讓阿姀心甘情願地,從小殮哭到安葬。
「終於到地方了。」周嫂子將臉一抹,直起了腰身。「雖說過了晌午也不管飯食,好歹就差一步了,銀子拿了咱們便上城裡吃酒去。」
吉時還差些,得攢一攢力氣再哭。
阿姀點點頭。
說起她們這職業,是挺不受人待見的。大崇治國以仁孝為重,唱輓歌的挽郎、哭喪的哭娘都是下三濫的行當。
可偏生掙得多,誰又能跟錢過不去?
阿姀一路從都城顛沛流離至此,已哭過不知多少場喪事了。靠這個換點活路,才不至於早成一縷芳魂。
「我去前頭要點水喝。」她腫著一雙桃子眼,疲憊站起身,順便把袖中藏的蔥段塞給對方,示意她裝好。
沒這大蔥可哭不出來。
衡家祖墳許久無人下葬,召侯又不是什麼孝子賢孫,為了充軍費便省去了守陵人這道開銷。
是以等到他自己要進祖墳的這日,浩浩蕩蕩的隊伍,竟無人略做款待。
不得已,阿姀只好走到那荒廢的屋子前,把主意打到門口的大缸上。
雖沒到冬天,可北地偏遠,天早冷得不行了。掀開竹蓋來看到水面薄薄一層冰碴,讓人覺得手指尖都凍得發硬。
阿姀氣結,這喝下去不得當場給老召侯陪葬啊,瑟縮著又蓋上了竹蓋。
算了吧。為了五兩銀子,暫且忍下。
她正欲轉身回去,倏地,空中一聲金屬的鏗鳴呼嘯而來。
阿姀聞聲看去,一道冰冷雪白的利刃劈頭蓋臉而來,將將擦過她的臉頰,直衝身後的水缸飛去!
清脆的一聲響,水缸四分五裂地碎了一地。
阿姀渾身一軟,摔在了地上。冰冷的水混著冰碴,很快浸透了她本就不抗凍的麻布衣裳。
她腦中嗡嗡一陣響,當下五感皆失,魂魄都隨著這意外,上上下下震盪了一遍。
長刀直直地插在她額旁不過一掌之隔的土裡,半個刀身都是粘稠腥鏽的血。
賺死人的錢,果然遲早有一日要花在自己身上。
阿姀渾身顫抖,蒼涼地想。
緊接著便是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策馬在前的,竟也是個也穿著斬衰重孝的男子。
眼看快馬就要撞進人群,他才將韁繩束在手中用力一勒,使坐下的馬兒頃刻安靜下來。
姓趙的那個領頭的站在最前面,差點成了烈馬的蹄下亡魂。
喪服本是全無形狀的一片布,穿在這人身上,卻不見臃腫。單看背影,端正的身姿絲毫不受拖累,如林中蒼竹冽冽。
高坐在馬上,從容的姿態遠甚後面站著的一眾歪瓜裂棗。
可人卻絕說不上是什麼善類,剛才的那刀,八成就是他丟出來的。
「我竟不知,兒子不在,是誰做了主給我老子摔了瓦盆?」並不是人如其聲,男人的聲音似酒醇烈,含著譏誚之意。
挽郎出來方便,碰上這場景嚇得不敢出去。躲在後頭的屋中觀望了許久,才開了條門縫偷偷出來想將地上的阿姀扶起來。
沒想到阿姀身子還軟著,用了十成十的力氣硬沒將她拖起來。
挽郎有些窘迫,索性找了塊還乾燥的地方,與阿姀一道坐在了地上。
終於收回幾分神志,阿姀細看了眼來人,「這是來奔喪的?可誰家奔喪騎這麼快的馬啊?」
挽郎是見多識廣的,見狀便悄悄給阿姀介紹了幾句。
「你初來恪州,可能不了解。這今日的事主老召侯衡啟,一輩子只有一個嫡子,叫做衡沚,是為召侯世子,也將繼位為新任的召侯。」
「打頭那個騎快馬的呢,便是世子,他年輕不羈,本就與父親不和。這些人擅作主張定了日子出殯,叫他丟了聲名,心裡頭肯定火著呢!不過這都是高門貴族,是非多,咱們就看個趣兒得了。」
原來是親兒子。可親兒子竟到了出殯才露面。阿姀恍然大悟,既有點驚訝又有後怕。
後怕的是得虧她早早從都城跑了出來。
她十來歲時,便有許多摺子遞上去,為拉攏恪州,上表要把她許給恪州世子為妃。
她那時候都還沒壘起來的摺子高,聽人說到「嫁」,哭得像死了爹娘,便被抓著罰站了一整日。
天光灼人,那個赤日炎炎的盛夏,和被汗浸濕,黏在身上的衣裙,令阿姀終生難忘。
只是兜兜轉轉怎麼還是碰上這廝了?
阿姀十分悲觀地望著前頭出神,仿佛自己半生來,一如懸在刀尖兒上一般命途陡峭。
「衡沚!你這是什麼意思!」趙參軍眼見著吹鬍子瞪眼起來,指著世子開始罵,「你這個不孝的東西!你父親在世時你未盡過一日孝道,如今他仙逝,你竟還來鬧靈!恪州沒你這麼個混蛋少主!」
衡沚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昔日世子長世子短的叔輩,覺得異常諷刺。
老侯爺過世是在花酒樓歌姬的床上,這事本就說出去丟人。
他漏夜從巡防營快馬趕回來,只換了身衣服,便開始馬不停蹄地處理衡啟留下的十幾個女人。
女人們哭得此起彼伏,他聽得頭昏耳鳴。
這些人今日說他不孝,他認了。衡啟不是個東西,也別指望著他衡沚做什麼虞舜。
反正也是上樑不正下樑歪。
但一邊罵他,一邊肖想著整個恪州,那便是沒把他當個人看了。
衡沚原本沒想穿喪服,可底下衣衫都讓血透了。人浴在血腥中,瞧著像地府里爬出來的鬼,這才不得已遮掩了一二。
趕回城中的這一路不僅甩了幾次設伏,也殺了幾個不要命的盯梢,殺人又帶傷,很是不容易。
老侯爺衡啟重嫡庶,幾十年來即便和侯夫人從不相見,對這個兒子卻還是願意說兩句話的。若瞧見兒子一路殺過來帶血地為他出殯,只怕這棺材板也要壓不住了。
「行。」衡沚收緊轡頭,眉目沉下來,「你既不裝了,那我也懶得裝。」
四下皆是深林,忽然簌簌響動幾聲,穿著黑衣的隱衛便如雨後春筍般冒尖出來,將白得一片的隊伍團團圍住。
「趙參軍,我再敬你一聲參軍。今日之後,黃泉下見著我老子,好好跟他賠個不是。出殯大日子,你也本不想死了晦氣。」長刀從身側的刀鞘慢慢滑出來,衡沚話說得冷峭,一字一頓,是起了殺心。
「你!你敢!」這原來是個參軍,此刻鬍子吹得更要到頭頂上去了。
恪州是塊肥肉,沒了衡沚,才有瓜分的機會。可直到今日,他才真正醒悟,就算召侯再不喜這個兒子,恪州都輪不到別人坐在上首。
黑衣隱衛本是召侯私兵,看衡沚指揮自如的樣子,只怕早就改弦易轍,做了衡沚的麾下臣了。
看他凶煞的模樣,豈止是敢。
趙參軍硬著頭皮,叫隊伍亮起刀劍,終於明白今日一戰是避無可避。
浩浩湯湯來送葬的隊伍,頃刻剝去白衣,露出了冰冷的兵刃。
阿姀眼見形勢不對頭,抓著挽郎跑遠了些躲在樹後,鵪鶉似的縮著,只願這幫大爺都眼瞎瞧不見他們。
天殺的,這怎麼還打起來了。
打架倒是沒什麼,她擔心的是,瞧見了今日的事,這世子又如此性凶,會不會也讓他們做了給召侯陪葬的冤魂。
那銀子豈不是也拿不到了?
很快,刀劍拼殺的鏗鳴,並著血肉橫飛的慘狀,不講道理地闖進她眼中。
但並未持續多久。
深秋里,天色暗得早。阿姀來來回回想著對策,再一陣風蕭索地吹過去,這些黑衣的人便掐著吉時般打掃起了戰場。兵貴神速,可見是所言不虛。
一個身著軟甲的人走到阿姀身邊,將地上帶血的長刀拔起,眼神落到他們這幾個鵪鶉身上。
「你們幾個起來,跟我走!」
一下子被點名,幾個人都不由一哆嗦,阿姀也被牽動著哆嗦了兩下,腿麻得險些蹲不穩。相視的那一刻,竟都有些視死忽如歸的壯烈。
刀刃橫在身前,她被催趕著,到了衡沚面前。
世子爺這時又裝斯文矜貴,長腿曲著,坐在他爹墓碑前頭。接了自己的刀,隨意撕了一塊死人衣服,漫不經心地擦。
翻過來擦,翻過去擦。
好像身後正挖坑下葬的,不是他老子一般,毫不在意。
阿姀牙根緊咬,心驚膽戰地看著。
下一刻,衡沚手中刀花一翻,她就身子一軟,跪在了地上。
「大人明鑑!小的只是給人哭喪掙點活命錢的,今日是這個天殺的趙參軍雇我們幾個來,我們什麼都沒看見!您英明神武,放小人幾個一條賤命吧!」
阿姀匍匐在地,手抵額頭,渾身打顫地求。
身後的周嫂子與幾個挽郎幾乎看呆了眼。
貪生怕死,這四個字就如刻在她臉上一樣顯眼。
可臉面如今又算得了什麼,人死如燈滅,她不想今日賠了銀子又賠命,給老召侯陪葬。
良久,才聞得上首的男人輕笑一聲。
諷意在這一聲笑里,仿佛將她的骨氣踐踏了個百轉千回,使之輕如鴻毛。
「錢發了,讓他們走。」世子爺從懷中摸出個荷包,丟給了身邊的雲程。
鼻尖嗅著地上的泥土味,阿姀緊咬著槽牙,狠狠地舒了一口氣。
還算你衡沚是個好人。
又裝模作樣地謝了幾句,阿姀趕快撐著地爬起來,用畢生最快的速度,預備離開這閻王的眼前。
恪州這地方,老子這輩子都不會再來了!回去就收拾東西連夜滾!
阿姀心頭如一石激起千層浪般地叫嚷著,可雀躍還沒上心頭,地府催命的聲音,終究還是趕上了她的腳步。
冰涼的刀鋒,由身後忽然襲擊,橫在了阿姀頸側。
「你站住。」
就非要炫耀你這好快的刀嗎。
阿姀跟木頭似的僵在原地,頭髮絲兒都不敢順風飄起來一根。
斜眼看見那刀,亮得能映人影兒。
她絕望地閉上眼。
過去的將近一年中,每個追殺她的人都有這樣三指寬的一柄刀。不過既沒這個亮,也沒這個銳利。
若說在將死之刻,還有什麼善言的話,她的心中約莫存了這樣一句話——多給我燒點紙。
四周的人也都跟凍住似的,眼睛悄悄往這兒望來。
世子爺一手握刀,一手雲淡風輕地拍了拍衣角,撣去灰土。即使生麻粗布,在他身上也似綾羅綢緞,衣憑人貴。
人起身走近,高大的身形,將面前兔子一樣小的阿姀整個罩住。
「沒說讓你走啊,殿下?」
只末尾這兩個字,就令阿姀從頭涼到腳,像被閻王判了命。
(本章完)
作者說:阿姀:只是腿軟了才跪下的。
衡沚:哦(敷衍)
清湯大老爺,看看孩子的預收吧QAQ——將我渡何
【外熱內冷女帝君×抑鬱落魄貴公子】
如果頂著大雪出了門,面前是個跳崖摔得七零八落的男人。
那一定是大限將至了。
專門食盡人間煙火的帝君途娫,在一種看熱鬧的小鬼面前,將這漂亮男人救了回去。
拿捏著和善,帝君笑問。
「叫什麼名兒,說來聽聽?」
他不理。
她也不惱,一連問了半個月。
半個月都不理。
神人鬼三界,論鬼最晦。
鬼主身死,黃泉之邪懼怕帝君神澤,便追上了謝羨。
對待凡人,就要使凡人不要臉的招數。
為探清他身上那個影子,到底是不是故人,途娫軟硬兼施,逼迫他賣身為侍。
待扒開了他的衣服,見到縱橫的鬼氣時,途娫大概明白,為何將養許久,這人還是病骨支離。
謝羨冷冷地將她推開,「你自重。」
帝君眼波流轉,語氣卻真誠,「我看看到底哪兒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