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一早, 村裡的高音喇叭里就傳出令人心神振奮的歌聲,接著就是嘹亮的女聲實時播報著北京天安門的大致情況。
眾人只聽那女聲說,隨著天邊微微亮起, 天安門的廣場上也緩緩升起五星紅旗;聽見無數的老百姓日夜兼程奔赴北京,只為看一眼紅旗在太陽下飛舞;聽到廣場上人山人海,大家難掩激動高呼國家富強!
遠在小山村的人們聽得專注,就仿佛自己也站在了北京,看到了與國同慶的這一幕。
今天, 毫無例外是個歡慶的日子,如果楚光耀不是在院子裡看到媒人的話。
尤其是,媒人後面跟著的那個人, 長的跟他廠里的同事一模一樣。
「郭平?你怎麼在我家裡?」楚光耀剛吃罷飯, 正打算去朋友家嘮嗑,結果剛走出正堂,就看到他爹引著一男一女進了院子。而他仔細一看,前面那個女的上了年紀,笑得像賊, 一點也不認識,後面那個方臉寸頭,正給他爹遞煙的, 可不就是他同事嘛!
他快步走過去, 一拳打在那人肩膀, 「好你小子,國慶節在這兒給我送驚喜呢!」
他扭頭向楚父介紹,「爹, 這是我廠里的同事, 叫郭平, 比我大兩歲,平時還挺照顧我的。」
郭平在一旁訕訕地笑,媒人只說那姑娘形象好工作好,讀的師專明年就能畢業,一定要讓他來見見面,他這才跟著過來,但是也沒說這人跟楚光耀有關係啊。
而且他知道楚光耀是家裡老小,那待會兒見的不就是他姐?
一旁的媒人眼珠子一轉,好聽的話不要錢似的往外吐,「誒,原來你倆認識啊,那可不就是太好了!這事兒要是成了就是親上加親,喜上加喜!這麼巧的事要說不是老天爺的安排那都沒人信!」
「她爹,快把姑娘喊出來讓倆人見見面吧,咱們進姑娘屋裡也不方便。」媒人嘴角的笑都沒停過,楚父聽後應下,也趕緊去正堂喊人。
楚光耀站在郭平旁邊,聽見這話後仿佛被雷劈了一般,不遠處傳來門被推開的聲音,他呆呆轉頭,看見他娘正拉著楚葉站在屋檐下。
她大概是被梳洗過,原本些許凌亂的頭髮被重新紮成兩條馬尾辮垂在胸前,鞋子上乾巴的泥土被清理的乾淨,只是整個鞋頭都被染黑,而她臉上更是無波無瀾,平靜地像是一灘死水,連帶著看他,也跟看一株花草沒什麼兩樣。
媒人也許看出了楚葉的不情願,她裝作沒看見,笑呵呵地走上前跟楚母打招呼,完了又把身邊的郭平往前推了推,示意他趕緊說話。
郭平自看見楚葉的瞬間,心就砰砰跳,她從黑暗的門後走出,身量纖細地宛若風中綠柳,而她膚白勝雪,姿容不俗,臉色沉靜無波,卻比那些嬌羞臉紅的人更能引起男人的保護欲。
這個姐夫,當一當也不是不可以,郭平心中暗喜。在他跟楚父楚母介紹自己情況時,還暗地裡朝楚光耀投來一個隱晦的目光。
楚光耀看懂了,那眼神是:好你個小子,有這麼好看的姐姐不介紹給我們認識,實在太不仗義了!
腦海中自動翻譯出這句話時,電光火石間,他想起了昨晚。
他姐問,是你說你們廠里有很多單身的男同志?
他當時覺得這話莫名其妙,還反問爹娘,為什麼我姐會問我這種話?
一瞬間,他恍然大悟,當初爹娘問他時,他實話實說廠里有很多同事都沒有對象,他還不著急,他還開玩笑說,同事們為了找對象,還讓自己多留意村裡的單身姑娘。
所以爹娘就因為這句話,把四姐喊回了家?他想到那雙滿是泥土的鞋子,他姐該是多麼匆忙的趕路才注意不到腳下?
四姐並不願意相親,那爹娘又是怎麼喊她回來的?
他腦海中滿是楚葉昨晚看過來時冷冷地眸子,她姐唯一跟他說的那句話他還承認了,那在他姐心中,豈不就是,他為了讓廠里同事找個對象,讓爹娘可以在村里多留意留意,甚至是他這個親姐姐,也可以喊回來見見面?
霎時間,他心如刀割,偏偏在他幾步之外,爹娘媒人郭平都在笑意盈盈,而楚葉,像個任人擺布的木偶,只是望過來的眼神中滿是嘲弄。
「夠了!」他崩潰大喊,「我姐她不相親,你們快給我出去。」他打開大門,做了請的手勢。
這邊的四人被他突如其來的叫聲嚇了一跳,待反應過來後,個個臉色難看。
「混帳小子!現在有你說話的份嗎!給我滾回你的屋子。」楚父提著煙杆飛走過來,擰著他的耳朵就要往他屋裡送。
楚母面露尷尬,倒是媒人素質極高,很快調整好心情繼續交換雙方信息。
郭平看著剛才好事被打斷,心裡也有些不悅,枉費他平時在工作中對楚光耀頗多照顧,今天關鍵時候竟然給自己下馬威。不過他深吸口氣,臉上又掛著笑,等他成了這小子姐夫再好好收拾他。
「我不走!我不走!」楚光耀一個彎腰閃身,掙脫掉耳朵上的束縛,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屋檐下,兩隻手分別抓住媒人和郭平,把兩人往門口拉去。
「誒!誒!快管管你家小子!」媒人力氣小,被拽著的時候險些摔倒,此時大喊大叫。
郭平力氣大,很快掙脫開,但人也被推倒了門口,他眼神狠冽,十分不地推了把楚光耀,「你小子發什麼瘋癲,這可事關我的終生大事,你別胡鬧。」儼然一副姐夫教育弟弟的語氣。
「你給我滾!」他又用力把兩人推出了門外,接著「啪」一聲,關上大門。
楚母此時也顧不得看管楚葉,在他發瘋的那一刻就急匆匆地跑過來,拉著他的胳膊想讓他冷靜,楚父也在一旁拉人,但是也不知道這小子哪兒來的牛勁兒,兩個幹活的莊稼人竟然拉不動一個半大孩子。
隔著門框,媒人臉上再也掛不住笑,「呸!我好心好意給你家孩子牽線搭橋,你們家就這麼待人的?今兒真是晦氣!」
媒人一般都是把事辦成後再收取男方給的紅包,她也是看男女雙方條件都好,以後能從中拿錢多才來的。這十里八鄉誰見了她不客客氣氣的,就這姓楚的一家不同,當姐姐的見面擺著死人臉,要不是她脾氣好,她都不願意第二次來這家裡,還有那當弟弟的,突然發瘋把客人推走,呸!
等她回去要好好跟同行的說道說道,這一家子人都不正常。
楚父楚母趕緊賠笑道歉,想把楚光耀扒拉到一邊把門打開,卻不想他用後背死死頂著大門,裡面的人拉不開,外面的人,媒人不想推門,而郭平也自覺沒面兒。
他是看楚葉長的不俗,頗為心動,但他也要臉,這家人這麼對他,真真是欺人太甚。
他狠狠瞪著抵門的背影,一言不發扭頭就走,媒人又撂下一句髒話,也跟著離開。
隔著院落,楚光耀與屋檐下的楚葉對視,耳畔是楚父楚母罵他不懂事的話,他一句沒聽進去。
半晌,他張嘴,似是想說些什麼,卻見楚葉已收回視線,轉身往正堂里走。
中午的時候,一家人臉色都不好,楚母糊弄的做了午飯。
「我明兒打聽打聽那媒人住哪兒,把那條魚拿著給人送過去道道歉。」楚父吃著飯也不忘瞪楚光耀。
「臭小子!讓你犯渾!不知道腦子抽的什麼筋,送上門的客人你給人家推出去。那媒人一長嘴,死的也給你說成活的!她要是出去亂說,你看以後誰還給咱家結親。」楚父越說越來氣,手拿著煙杆又要往他身上敲,被楚母趕緊攔下。
楚光耀梗著脖子,「不結就不結,誰稀罕!你們沒看我姐根本就不願意相親嗎?」他越說聲音越低,最後只敢斜眼偷瞟旁邊的人。
楚葉沒甚表情,低頭吃飯,好像他口中的人根本不是她一樣。
老兩口對視一眼,又齊齊移開,楚父實在忍不住,給了他一個腦瓜崩,「誰讓你狗拿耗子多管閒事了,四丫跟你說她不願意了?明明是你攪黃了她的好事!」
「才不是。」楚光耀吃痛揉了揉腦袋,小聲嘀咕反駁。
「你知道什麼,閨女家到了年紀都是這樣,趁著年輕趕緊相看,等再過幾年就是想找都找不到好人家。這次媒人帶來的男同志我看就很好,還跟你一個廠的,這下好了,你一下得罪倆。」楚父氣的吃不下飯,喋喋不休。
「況且不光是你姐的事,以後你找對象也少不了媒人,你這一弄以後哪個媒人敢來咱家給你相看?」
「等過幾天上班,你去買包煙送給你那同事緩緩關係,不然小心以後工作中人家給你穿小鞋。」楚父發愁完這個又發愁那個,眉心的褶子都沒鬆快過。
楚光耀左耳進右耳出,當做沒聽見。
村子裡就沒有不透風的牆,他家出了這種醜事很快就被鄰居們知道,畢竟上午楚光耀發瘋聲音太大,引得一些鄰居看了個熱鬧。
於是當楚父被喊去大隊開會時,就有許多關係好的鄰居圍著他詢問具體情況。
這原本是每家每戶派人來商量等收了玉米之後曬秋的事,結果硬生生變成了八卦現場。
與此同時,楚家。
楚父走之前又讓楚母在屋裡上鎖,這一幕震驚住了楚光耀。
隨著正堂屋門關閉,「咔噠」一聲落鎖,目睹一切的他,心裡逐漸有什麼東西分崩瓦解。
莫名的,他突然想起小時候的事,楚葉作為姐姐,雖然只比他大一歲,卻一直很照顧他,而他那時也都是姐姐的跟屁蟲。
春天他倆去地里,他貪玩,爹娘顧著鋤地不怎麼管,是楚葉帶他認識地里的花花草草。
夏天兩人去河邊,他羨慕那些大孩子可以去水深的地方洗澡,他卻只能在剛剛沒過腳面的地方玩耍,他沖楚葉撒嬌,楚葉卻堅持原則不讓他去水深的地方,他氣的拿小螃蟹撒氣,卻沒注意到,他玩水時身後一道視線牢牢鎖住他,自己卻沒怎麼玩耍。
秋天大人忙著豐收,他累的時候還是楚葉給他找了個涼快的樹下休息。冬天她帶自己堆雪人,打雪仗,誰的雪球砸過來楚葉就再團個更大的砸回去。
他的姐姐,對他那麼好的姐姐,怎麼有一天就用那麼冷冰冰的眼神看自己?
他心中惶惶。
另一邊,楚父臨出門時怕楚光耀在家裡犯渾,原本要帶他一起去大隊開會,卻被他以頭疼的藉口回絕了過去,走之前,楚父還特意交代楚母,不等他回來都不要開門。
偏室里,楚光耀躺在床上回想過往種種,淚如雨下,他想起上午一直困擾他的問題:他姐明明不願意,為什麼不走?
現在他有了答案,原來不是不想走,是走不了。
同理,想必他姐急匆匆地回來也是因為爹娘跟她說了什麼,才讓她一身那麼狼狽。
想通一切後,他起身,走到正堂門口,弓著腰,一手捂著腹部,一手急促拍門。
「娘,娘,這會兒不知道怎麼了,胃裡疼得厲害,你帶我去村醫處瞧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