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過, 只要她說出來的,他會不惜一切代價去成全。
她想做什麼,只要能讓她開懷的, 不要感到勉強的,他都願意陪她去做。
怎知孟雲皎歪了歪腦袋,很誠懇的回答:「我想就寢了。」
段熠無言以對。
她午時才醒,如今剛過未時,她又想回到塌上了。
這讓段熠很恐慌。
孟雲皎看到段熠的臉色沉了下去, 生怕惹他不滿,他又要對福安下手了,於是戰戰兢兢的開口:「我不是故意跟你作對的, 我真的很累, 我很想休息。」
這幾日其實她找到沉浸夢鄉的滋味了。
那裡面有父親,有翠迎,有孩子,也有段辭。
一切都是那麼美好,那裡沒有悲傷, 只有快樂。
最重要的是,那裡的星辰,很好很好。
那為什麼不能讓她一直待在那裡, 做喜歡的事, 陪伴喜歡的人, 段熠則留在這裡,完成他的野心,繼續他的宏圖大業呢?
她不明白。
魚與熊掌是不可兼得的, 當段熠選擇了造反, 選擇了皇位, 就是選擇了放棄她們之間的美好。
他卻自私的想把她留在身邊,讓她像以前那樣與他好好相處。
可,怎麼可能呢?
她不是沒有努力過,可結果卻差強人意啊。
「跟孤出去!」
段熠又不知是發了什麼瘋,臉上慍色明顯。他『啪』的一聲放下奏摺,半拖半扯的把她帶到屋外。
孟雲皎許久沒離開過宮殿,甫一接觸到刺目的陽光,就不大適應的眯起了眼,渾身寫滿了抗拒。
她掙扎著想從他的桎梏里逃出,語氣格外委屈:「不是你不愛讓我出門嗎,讓我留在殿內吧,我睏了。」
孟雲皎的面孔在陽光底下白得驚人。像是畏懼陽光的鬼魂一般,一不小心變回煙消雲散。
段熠想到這個情形,心裡頭慌得不行,也顧不得她的抗拒了,硬是把人帶到了御花園。
然而用心欣賞美景的只有他一個,以往吵吵嚷嚷想出來看看繁華三千的人此時心不在焉的,上下眼皮都在打架。
巴掌大的小臉毫無瑕疵,長如薄翼的睫毛撲扇撲扇,兩隻如鹿一般的眼珠子水汪汪的,像是飽受了欺凌一般,惹人生憐。
段熠忍不住抬手拂了拂她的眼帘,低哄道:「皎皎,你看,荼蘼花開了。」
荼蘼花的花期很短,只在春末綻放。孟雲皎很多次都錯過了,段熠記在了心上,在御花園種上一大片荼蘼花,並答應以後只要春末,都不會限制她的行動。
當時孟雲皎是很期待春末的到來的,可現在一大片荼蘼花在她面前綻放,她卻沒有雅興去賞了。
孟雲皎敷衍的掃了一眼,就移開了目光:「看過了,回去吧。」
她的臉上沒有閃過絲毫表情,更沒有段熠期待的歡欣雀躍。
段熠身側的雙手按捺不住攥成拳,卻依舊耐心的誘導著:「皎皎你看這裡是不是很熟悉,有沒有想起什麼?」
他想她多靈活靈活腦筋,才不會每天都那麼嗜睡。
想什麼都好,想些有趣的、愉悅的,許會令人心曠神怡,打通任督六脈。
這裡是御花園的正中央,大片花簇把他們圍繞,是最佳的觀景位置。
不遠處有一塊假山,潺潺流水聲不斷。陣陣花香飄進鼻腔里,令人格外愜意。
段熠也不免受到氣氛感染,回憶起在這一片地兒,曾經流連忘返的瞬間。
他見孟雲皎懵懵懂懂的不答話,只好親自給她解答:「是大婚當日……我們親吻的地方。」
他凝望她,格外鄭重:「是我們第一次接吻的地方。」
孟雲皎總算記起來了,但那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只不過她為了去見段辭,虛與委蛇罷了。
沒想到,距離封后大典沒多久,但卻滄海桑田,心境全都變了。
她抬頭看向段熠,在他目光灼灼下,不輕不重的『哦』了一聲。
段熠有些失落。
這些經歷,只有他一人記住,她從來不屑去記。
段熠又帶孟雲皎來到他以前居住的冷宮。
是他寂寥的前半生,突然有一束光闖入的地方。
那根木柱子還有一個孔洞,是他一劍把惡犬釘死的印記。
那時候有個小姑娘,用瞻仰的眼神望著他,亮晶晶的,讓他徹底淪陷,這一淪陷,就是大半生。
段熠撫摸著那個凹陷,頗有些感觸。
開口時嗓音有些啞:「那皎皎記得這裡嗎?」
孟雲皎依舊是恍恍惚惚的,要不是因為把柄在他手上,她早已因為他阻止她入寢,非要逼著她去這去那而惱怒了。
他堂堂一介帝王,就算內憂外患已除,也該百事纏身吧,現如今不僅天天往她的萇華宮蹦躂,還帶著她漫無目的閒逛,他就不覺得自己不是個稱職的君主嗎?
這裡荒廢凋零,比御花園更無趣,她哈欠連連,絲毫沒有打量的興致。
段熠自顧自陷入回憶:「是我小時候居住的地方。」
「也是我倆第一次相見的地方。」
他從未對她說過往事,孟雲皎只知他小時候過得悽苦,卻不知其中艱辛。
以往她想了解的時候他沒說,他現在說了,她卻沒興趣知道了。
想必是她未記事的年齡發生的吧,畢竟稍微大點的時候,父親就以她身體虛弱為由,鮮少讓她入宮去了。除了段辭,她對其他皇宮裡的貴人和皇子,也沒什麼印象。
小時候有過交際又如何?也改變不了他長成了惡魔的事實。
段熠見孟雲皎興致缺缺,也沒再自討沒趣的說下去了。
走著走著,兩人竟來到了松榭宮。
段辭不在了,這裡就成了年幼的十三王爺,段鳴的居所。
段鳴與段辭本就親密,得知了段辭的死訊他乖巧的不哭不鬧,就央著段熠把這裡分給他,好讓他住在這就好像感覺段辭還在身邊那樣。
段鳴今年才五歲,是最為天真無邪的年紀,也是唯一不知段熠的惡跡,願意四哥哥四哥哥那樣對他呼喚的人。
段熠不願因為這點小事就拂了段鳴的意,便答應了他。
此時帶著孟雲皎來到這才想到這茬,也不知孟雲皎會不會因為這事而怪罪他。
段熠這裡才想著段鳴,那裡就傳來噠噠噠腳步不穩的聲響。
「皇兄你來了?」
段鳴才長到段熠大腿處那麼高,他一看到親近的人就一把撲過來抓住他的衣擺,完全沒有與天子的尊卑之分。
段熠見了他可愛的模樣,這幾天的陰鬱也難得的消散了些許,他把段鳴抱了起來,朝他示意:「叫嫂嫂。」
段鳴也乖順,歪了歪頭道:「嫂嫂好。」
孟雲皎不想讓稚童傷心,扯了扯嘴角跟他招呼。
冷清許久的松榭宮迎來客人,段鳴可沒那麼輕易放他們走了,愣是拉著段熠,讓他指導指導功課。
「皇兄,這幾天我可聽話了,太傅都稱讚我,說我孺子什麼……」
段鳴想炫耀自己剛學會的詞句,卻又一時想不起來,懊惱得小臉都皺在了一塊,滑稽極了。
段熠拍了拍他的腦袋,順勢接下:「孺子可教。」
他眼裡滿是欣慰,不像是君王對皇室子弟充滿防備的樣子,反而他看起來對段鳴寄予厚望,許是想在未來讓他有一番作為。
段熠指導段鳴的時候很認真,一時也沒留意到孟雲皎悄悄從座位離開。
孟雲皎心裡有些堵,聽著耳邊稚嫩的童音,她的呼吸變得格外困難。
她從不知,段熠對小孩也有那麼柔和的一面。她只記得,他殘忍的讓她滑胎,連自己的親生骨肉也忍心殘害。
原本,她的孩兒是可以出生的。
她的孩兒也能長成段鳴這般,活潑可愛的。
孟雲皎眼眶濕潤,視線模糊一片,她看也沒看,推開了一間偏殿的房門,來到塌上,合衣而臥。
她逃避似的不去深想,認定只要歇下,小孩的身影就不會在她面前揮之不去。
只要進入了夢鄉,她就能看到她的孩兒,她就不用傷感了。
可是『吱呀』一聲,打破了一室的平靜。
段熠見孟雲皎在這,貌似鬆了口氣:「原來你躲到這兒來了。」
他不願見她這般嗜睡,堂堂一國之後,人還在別人的宮裡,就不顧儀態的入寢,簡直有失觀瞻。於是把她拽了起來。
見孟雲皎怒瞪著他,像是起床氣無處發泄的樣子,他就覺得有趣,便起了逗弄她的心思。
段熠瞧了一眼周遭的環境,用暖昧的語氣調侃道:「竟然跑到這兒來了,是不是記得這裡是什麼地方了?」
孟雲皎被人打斷了與周公的會面,自然沒什麼好氣:「不記得。」
段熠似乎不信:「不記得?」
他帶著她來到櫃邊,把她抵在上面,腿腳一彎攔住了她的去路。
而後俯身,灼熱的荷爾蒙氣息噴灑在她的頸邊,令她止不住顫慄:「當初我們在這裡……你的辭哥哥就在隔壁。」
他引人遐想的停頓,但那意味不明的語氣卻是露.骨至極。
腦海里似有碰撞的聲音在作響,那些令人羞於啟齒的畫面不受控制的上演,孟雲皎的臉色變得一陣青一陣白。
段熠卻尚未滿意,他見不得她平靜無波的眼眸,他惡劣的想要打散它,想要讓她記起,屬於他們倆人之間的點點滴滴。
「要不要我幫你回憶一下?」
說著,他骨節分明的手從她的衣襟伸了進去,欲往更隱秘的地方探去。
孟雲皎倏地被一陣冷意驚醒,看著眼前肆意妄為的男人,她像是受驚般,眼淚從眸子裡滑了出來。
然後她再抑制不住,扒著柜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太壓抑了。
從剛才進入松榭宮想起段辭,在憶起逝去的孩兒,她就一直再強忍,到現在還要承受這人的逼迫。
孟雲皎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她只想放聲大哭,把所有委屈發泄出來。
她毫無預兆的哭泣,讓段熠手足無措,他只是想她情緒有些波動,卻不想弄巧反拙,不免生起一絲愧疚之意。
「皎皎?」
剛想伸手安慰兩句,卻聽孟雲皎的哭腔里隱約溢出一個人的名字。
「辭哥哥……辭哥哥……」
段熠舉到半空中的手一頓。
原來,她是因為段辭在哭。
過了這麼久,還是因為段辭。
段熠的手倏然浮現出青筋,明顯在強忍把她抓起來不管不顧處置的衝動。
他聲音很低,似在隱忍:「原來你還有喜怒哀樂啊?但卻不是為了我。」
這幾天他想發設法讓孟雲皎從悲傷走出來。
他放下繁冗的政務跑到萇華宮陪伴她,開解她。甚至越過底線帶她出來,讓她可以做她喜歡的事。
他不惜放低身份哄她逗她,想盡辦法讓她開懷,可卻是徒勞。
如今,他只是隨口提了一句段辭的名字,就能讓她潰不成軍,所有隱藏起來的喜怒哀樂一涌而出。
原來她不是五感敝塞了,她只是不想搭理他這個多餘的人。
段熠怒不可遏,把孟雲皎提了起來,逼迫她對視:「他已經死了!孟雲皎!段辭已經死了!」
猩紅的眼睛布滿血絲,他像是瀕臨瘋癲的野獸。
「難道你要讓他一輩子活在我們中間嗎?」
不是說時間能沖淡一切嗎?
為什麼……為什麼不能把這件事放下,他們一起往前走呢。
他已經給了她那麼長時間了,為何卻一點成效都沒有呢?
段熠無力的靠在牆沿,渾身像被抽乾了力氣。
「皎皎……你想讓我怎麼做?是不是要我死在你面前,一命抵一命,你方才滿意?」
然而回應他的只有孟雲皎接連不斷的抽噎聲,她連彌補的機會,都不願給他。
段熠這次沒有隨她回萇華宮。
孟雲皎踏入院子時,遠遠就看見一抹佝僂的背影,堅毅的跪在殿門前。
深藍色的太監服洗得發白,褐色的靴子卻是嶄新的,是她不久前,給福安做的,他一直很珍惜。
他珍惜他們之間的姊弟情意,所以即使被驅趕了這麼多次,在被段熠放出來的那一刻,他還是固執地跑到這裡,乞求阿姊見他一面。
孟雲皎頗有些安慰。
好多人都離她而去了,但至少,福安還好好地活著。
也是唯一一個,她還能守護的人。
「福安。」孟雲皎柔聲喚道。
跪著的少年一愣,受驚似的回過頭來,眼中滿是欣喜:「阿姊願意見我了?」
他始終想不明白,為何一夜之間阿姊像變了個人似的,不再與她親近,也不願讓他留在萇華宮伺候。
陛下責罰他命他面壁思過,他不害怕。他怕的是,阿姊不要他。
孟雲皎虛虛把福安扶起,兩人坐到長凳上,促膝長談。
「福安,我已央求陛下,讓你出宮。」
段熠前些日子就把福安放出來了,只是地牢寒氣過重,福安大病一場,躺了幾日。今日才得以拖著孱弱的身軀來到萇華宮而已。
記得那日段熠跟她提起的時候,她的神情也是半信半疑:「你把福安放出來了?那以後……」
「你再也不會對他下手了?」
孟雲皎眼中的質疑深深刺痛段熠的心,他喟嘆:「我本來就沒打算對福安動手,是你不相信我而已。」
「若是不放心,便讓他出宮去吧,山高皇帝遠,你總不至於害怕孤大費周章派人追殺一個內官。」
得段熠的恩准,孟雲皎自然是求之不得。
不管段熠是良心發現還是僅僅想打消她的防備,反正福安能離宮,是最好的。
他跑得越遠,就越安全,她也就沒有什麼放不下的了。
福安難掩驚詫:「阿姊,你讓福安走?可阿姊就在皇宮,福安能走去哪裡?」
他們本就情同手足,這段時間的福禍相依,更是令倆人的感情有了飛躍式進展。
但孟雲皎自知自己時日無多,更是離宮無望,便不想耽擱福安了,當然,她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的事,她自是不願讓福安知曉的。
「去哪裡都好,只要活著,我們總能相會的。這次的機會難得,錯過了就再也出不去了。」
福安眉頭緊鎖:「可……」
話音被打斷,孟雲皎拍了拍福安的手背,語重心長道:「聽阿姊的,先行離宮吧。」
福安內心極度掙扎,面上滿含著不舍,卻不敢忤逆阿姊的意願。
須臾,他像是想到什麼,眸光閃過一抹精光,朝孟雲皎鄭重的點了點頭。
*
御書房內。
段熠在聽著中書令的匯報,卻頻頻走神,腦子裡全是孟雲皎悲慟的那抹倩影。
「陛下……陛下?」
謝宗瀾的呼喚聲驚醒了他。
段熠輕咳一聲,欲蓋彌彰道:「宗瀾,東驥那裡怎麼說?」
謝宗瀾是段熠新提拔的心腹。
段熠一直知曉,端敏倩對他有情。當初端敏倩三翻四次離間他和孟雲皎的關係後,他就與端戍兩父女起了嫌隙。
加上段熠是個不喜被人掌控命運的性子,對待居功自傲的端戍兩父女,他自是不願委以重用。
趁著科舉殿試的機會,他看中了為人剛正不阿的文狀元謝宗瀾,帶在身邊磨鍊一番後,確定了謝宗瀾是可信之人,便提攜他頂替端敏倩,擔任中書令的要職了。
這回也是因為段熠強硬搜查錢文宇馬車的事件,得罪了東驥王,特地命謝宗瀾去探探東驥王的態度。
不出所料,東驥王很堅決,勢要為錢文宇討回公道。
東驥的實力不容小覷,南樾的事又剛處置好,導致國力虛空,元氣大傷,此時委實不是跟東驥起紛爭的好時機。
「陛下,臣有一妙計。」
謝宗瀾不徐不疾,把當下形式分析了遍。
「陛下剛收復南樾領地,不如把它劃分給東驥王,以作安撫之用。」
段熠霎時茅塞頓開。
如今安撫東驥王勢在必行,而南樾王才剛除去,要是那麼急著把南樾領地收復,反而一口吃成胖子。
到時候,其他三王會人心惶惶,生怕南樾的悲劇上演在他們身上,反而會聯合起來謀反,對付主京。
若是反其道而行,把南樾劃給東驥,就能打破了四王百年相互牽制的平衡。
四藩地領地相依,東驥又占了兩地,樹大招風,他們之間互相提防就夠了,一時間也就顧不上主京了。
東驥受了天子偌大的好處,領了一塊富庶之地,不僅不會繼續追究,反而調轉風頭站到他們這邊也說不定。
總而言之就是以退為進,先讓四王斗個你死我活,他們只需要坐岸觀虎鬥,待時機成熟,一舉把他們剷除更為合適。
段熠激動不已:「好!宗瀾果真沒令孤失望。就按這去辦。」
謝宗瀾作輯,謙遜道:「臣不敢居功,還得多謝陛下的賞識,讓臣有機會在朝堂一展抱負。」
「陛下才是百年一遇的國之棟樑,要不是被心事所困,定能想出好一萬倍的妙計。陛下登基不久就解決了內憂外患,往後若解除了藩王制度更是能流芳百世!」
謝宗瀾是熟讀聖賢書的老實人,知恩圖報,精忠報國這幾個字就刻在他的胸膛之上,段熠提拔他,他自然也願意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段熠越看他越滿意,復又嘆道:「若是其他事也能想政事那般有愛卿分憂就好了。」
謝宗瀾早就察覺了陛下今日心事纏身,此時自然順勢問:「可是與皇后娘娘有關?臣不才,家中已有妻妾三人,許能為陛下排疑解難。」
話音剛落,段熠眼睛一亮,像是見到救星般,虛心向他討教。
謝宗瀾傾囊相授,把自己多年來跟女眷相處的經驗全數告知。
「說到底皇后娘娘也是個姑娘家,陛下自然不能把對付朝臣的手段使在她身上的。越是兇狠就會把她推得越遠,要用柔情,要用心意……」
段熠琢磨了好幾日,總算領悟出當中的精髓。
要用心思,把孟雲皎喜歡的東西擺到她面前……
他馬不停蹄的籌備,終於在夏夜初臨時,把一切都安排妥帖。
孟雲皎嗜睡睏倦,在夜間更是抗拒出門,段熠不管不顧,硬是把人帶出了萇華宮。
「已經亥時了,陛下自己不想入寢,就非要來擾人清夢嗎?」
孟雲皎的話里充滿怨懟,語氣也不怎麼好,但段熠想起謝宗瀾的囑咐,愣是把他易怒易躁的壞脾氣給按捺住了。
他好聲好氣的哄道:「皎皎,孤就想給你看個東西,不會耽誤你多長時間的。孤保證,看完了就讓你回去,絕不會再干涉你。」
沒法,孟雲皎只能在這夜幕中吹著晚風,看著段熠命人把一箱箱蒙著黑布的東西搬出來,一箱一箱迭了起來,像是在她面前矗起一棟高牆。
她看不清黑布之後隱藏著什麼,也沒興趣知道,現如今,她除了入夢,做什麼都提不起勁。
但段熠並不知道,他甚至滿懷期待,想看到孟雲皎心花怒放的樣子。
在孟雲皎耐心即將告罄時,段熠擊掌示意,宮人們把黑布掀開,面前一棟『牆』沒了遮掩,裡頭的光景露了出來。
剎那間宮燈全滅,只有眼前的細碎光影,照亮了整片黑夜。
好亮……
孟雲皎定睛一看,才發現了其中奧秘。
是好多好多的螢火蟲。
他們在匣子裡飛舞,但匣子是透明的,看上去就像他們在空中飛舞一般,一閃一閃的,很是震撼。
那裡頭的螢火蟲足有數以萬隻,數量龐大,要是在野外,螢火蟲四散,肯定沒能看到這般難能可貴的光景。
段熠對自己的傑作感到得意。
孟雲皎喜歡閃亮的東西,喜歡滿天星辰。他無法把星星摘下,但他能把好似星星那樣閃爍的美物搬到她的眼前,讓她日夜觀賞。
段熠靠近,執起她的手:「孤可是親自去抓得,一隻一隻把他們抓進匣子,沒有假手於人。孤想讓你知道孤對你的心意……」
「只要能讓你開懷,孤做什麼都願意。」
螢火蟲在透明牆裡閃爍,與天上的星星相映成輝,男人深情的告白近在耳畔。還有虔誠的眼神堅定不移。
這是多麼浪漫,多麼動人的一幕。
可孟雲皎只覺得刺眼。
螢火蟲被困在一方天地里,不得自由,直到殞命的那一刻,都逃不出這座囚籠,如同她一般。
孟雲皎抬首看向段熠,眼裡卻沒有絲毫他所期盼的動容:「它們的生命已經如此短暫了,你還要禁錮著嗎?」
段熠是不理解她的想法的。
他只認為,螢火蟲的一生那麼短,就要讓它們在這短暫的時間綻放光彩,它們能在孟雲皎面前翩翩起舞,那它們的生命也算有了價值。
至於在哪裡綻放,是不是被迫綻放,又有什麼重要?
孟雲皎眼神空洞,她抬手在虛空一抓,臉上盡顯憧憬。
「段熠。」她喚他。
「你不是一直問,我想要什麼嗎?」
段熠被她後半句話吸引了全部注意,沒去細想她的稱呼。
他眉頭豎起,全神貫注地聽她說——
「我想要自由,你能給嗎?」
段熠怔住,握住她的手也不自覺鬆開了。
她最想要的是自由。
這個東西看起來沒有價值,確實孟雲皎的畢生所向。
而他明明坐擁天下,卻沒法給她這麼簡單的東西。
孟雲皎見段熠久久沉默,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止不住激動:「我求你了,段熠……放我走吧,如果你不想眼睜睜看著我死,就放我出宮……」
她真的很害怕,自己會像這些螢火蟲一樣,被困在一隅之地,死也無法善終。
這座宮牆就像個奪命陣,一天一天在吞噬她的壽數,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她想走……她只想走。
段熠見不得孟雲皎神傷,她的哭訴會讓他痛不欲生。
他把她攬進了懷裡,手足無措道:「你喜歡自由我知道,你再等等……我已經讓段鳴開始學習治國之道,等他再長大些,我就能傳位給他。」
「屆時,我會帶你游遍四海八荒。你說過喜歡班賽,你說過嚮往拓跋公主描述的那種草原生活,我都記住的……我會帶你去,你想去哪裡我都陪著你。」
他自顧自陷入美好的幻想,把懷中人抱得越來越緊,仿佛這樣就能填補他的不安。
孟雲皎把段熠掙脫開來,力氣之大令人猝不及防。
她對上他深邃的眸,歇斯底里道:「你到底明不明白?我並不想跟你去做這些!我想你離遠遠的,我去哪兒都好,只要不是在你身邊,我就是自由的,你懂不懂?!」
段熠被推得一個趔趄,眼裡滿是不敢置信。
孟雲皎的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在他腦海中迴蕩,像魔咒一般纏繞著他。
段熠沉吟許久才開口,神態有些瘋癲:「說到底,你就是想離開我。」
「什麼自由不過是你的託詞,恐怕若是能離開我,就算是讓你到那黑漆漆的皇陵去陪著你的辭哥哥,你都是樂在其中的吧?」
他不甘心,自己願意拋下這至尊之位,拋卻榮華富貴,跟她去流浪。
自己低聲下氣的討好,處處為她著想,求的只不過能把她留在身邊。
而她心心念念的,就只想著怎麼離開他!
他所有的計劃,全是他一人的獨角戲。
段熠痛苦哀求:「為什麼你就不能在心裡給我劃出一點位置,我們好好過下去呢?」
孟雲皎像是聽到什麼笑話。
他是太天真,還是太自負,怎麼還敢有這種奢念?怎麼還敢,問出這種問題?
她仰天長笑,良久,方才道:「你難道不清楚嗎?你殺了我父親,殺了容嬤嬤,殺了翠迎,殺了我的孩子……」
「你還認為我們如何能走下去?!」
孟雲皎的眸里是不加掩飾的仇恨,是恨不得把眼前人撕成八塊為舊人報復的恨意,她就這樣平靜的看著他,深深刺痛他的心臟。
段熠渾身像是被白蟻啃噬般,泛起密密麻麻的痛,她的眼神,讓他恐慌。她一日比一日更陌生的態度,讓他徹底慌了神。
他捂住左胸,那裡頭有氣血在不受控的翻湧,爭騰著想要破體而出。
他們為什麼會一步一步走向這樣的局面?
回想到以往的種種,他感到窒息,感到下一刻就會死去。
「你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我很痛,皎皎。你不能恨我,這對我不公平……」
她怎麼能說恨他呢?他那麼愛她,他為她做了那麼多……
段熠好想把隱藏許久的秘密全部傾訴,他不想再承受這麼多的負擔了。
他好累,他不想讓孟雲皎再恨他了,他好痛,他快受不住了。
氣血在亂竄,喉頭裡有鐵鏽味,這種血腥的味道充斥著,令人感受到絕望的氛圍。
他無助的攥住孟雲皎的手,低聲央求道:「是不是只要我把殺死孟年的真相說出來,你就會原諒我,你就不會再恨我?」
段熠仿佛走火入魔了,箍住她的手格外用力,直勒出了一條紅痕也毫無所覺。
他的眼睛猩紅的像一頭野獸,仿佛下一秒就會把她拆骨入腹。
孟雲皎根本沒心思聽他說什麼真相,她現在只想逃離他,在他發瘋之前離他遠遠的。
「已經不重要了段熠!不管真相是怎樣,我們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你為什麼偏愛勉強呢?」
段熠眼裡滿是受傷,她不留情面的話令原本的情況雪上加霜。
此刻,段熠徹底陷入魔怔,只想著把真相說出來。
仿佛只有說出來了,他的太陽穴才不會突突的跳,心口也不會像被錘子砸中一把疼得稀巴爛。
「我要說……我今天一定要說……不管你願不願意聽,我都要說!」
他緊緊逼視她,不容她逃避:「你不能因為這樣一個人來誤解我……你父親的死一點也不無辜!」
「你知不知道……」
話即將要脫口而出之時,段熠喉頭一緊,一大口鮮血噴涌而出,全都染在躲避不及的孟雲皎身上。
緊接著,他渾身像是被抽走的魂魄一般,再也站立不穩,直挺挺的倒進了孟雲皎的懷中。
孟雲皎只感到胸口一陣灼熱,她根本反應不及,條件反射的低頭,入目便是段熠蒼白的面容。
他的嘴角延綿著流之不盡的鮮血,脖頸處條條青筋浮現,觸目驚心。
上一秒還怒氣沖沖的人,此時像是沒了生命氣息,虛弱的將全部重量壓在她身上。
剎那間,她腦子一片空白。
只有一個疑問在盤旋:怎麼會這樣?-
太儀殿,龍塌之上。
男子眉頭緊鎖,額間布滿細密汗珠,他不斷掙扎,像是被夢魘所困。
他雙眼緊閉,薄唇溢出囈語:「皎皎……皎皎……」
魏太醫精準的在他的雙頭維穴、四白穴、翳風穴下了針,很快便起了作用,段熠從夢魘中抽身,眉頭舒展開來。
半夢半醒間,他抓著了一人的手,嘴裡呢喃著:「皎皎……不要走。」
他很使勁,像是拽住什麼珍寶一般,就連昏睡中也不肯撒手。
女子柔荑不盈一握,膚色也是偏白,跟男子的有所不同。他的手掌很闊,有種屬於男性的溫熱。
肌膚相貼之時,魏太醫有一瞬間愣神,她呆呆的望著自己露出袖子的手腕,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好在頃刻之間段熠思緒清朗,他抽回手,虛弱的掩嘴輕咳,氣若遊絲道:「是你啊……皎皎呢?」
魏太醫掩飾好面上不該出現的神情,恢復了一派恭敬之姿。
她行了行禮,一五一十匯報:「陛下毒素髮作時情勢駭人,臣恐皇后娘娘起疑心,便讓她回到萇華宮等候消息。」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自語般補上了一句:「主要,娘娘也沒有堅持要伴隨聖駕。」
一國之君當眾暈厥,即使是平常人,也該格外掛心,何況孟雲皎是他名義上的妃子。
孟雲皎此舉,確實引起諸多微詞。
段熠卻並不意外。
孟雲皎向來不在乎他的死活,如今正是夜半,孟雲皎又怎會犧牲她的就寢時間,來到他的塌邊守候。
她從來不屑去演,也不必去演。
他擺了擺手道:「不說她了。孤的狀況如何,為何會忽然嘔血昏厥?」
這次醒來,段熠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大不如前,他有一陣不好的預感。
果然,魏太醫沉吟片刻,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陛下體內毒素已擴散至五臟六腑,但臣會竭盡所能,盡力壓制,務求給陛下爭取最多的時間!」
段熠的心上咯噔了一下。
他又怎會聽不懂魏太醫話里的意思。
早在之前魏太醫也曾說過他感染的情況特殊,史無前例,依她如今的醫術,並不能徹底解毒,只能暫緩毒素擴散的時日。
而他並沒有真正放在心上,不僅再三糟蹋自己的龍體,還三翻四次不聽遺囑,導致氣血上涌,加速了毒發的時間。
段熠把衾被攥出細紋,僵著身子,聲音發顫:「若是壓制不住,會怎樣?」
「陛下……」魏太醫三緘其口。
段熠艱難的把她不忍說出口的答案說出來:「孤會死……對嗎?」
他從未想過死神離他這麼近。
他仗著自己內力深厚,又有龍氣護體,自是能夠排除萬難,絕不會如常人一般壽短。
然而現在魏太醫卻告訴他,她一直都沒有再玩笑,他的身體早已經不起折騰。
但即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所有後果,他都應該有心理準備。
段熠閉了閉眼,消化那千絲萬縷的情緒。
須臾才開口:「孤還有多少時日?」
魏太醫面上閃過一絲異樣的表情,半晌後,才猶猶豫豫的舉起三根手指:「……已不足三月。」
段熠跌坐在塌上,整個人魂不守舍的。
竟然……已經沒多少時間了。
那一刻,心裡最放不下的不是得來不易的權利地位,也不是大縉的未來,而是孟雲皎一個人。
他本也不是貪生之人,早在之前被追殺時,他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意念。
是孟雲皎改變了他,讓他人生中有了一抹光,讓他生命有了意義,也有了舍不下的東西。
想到自己再也不能與她長相廝守,段熠的心裡五味雜陳。
「孤昨日,竟然還想把真相告知皎皎……也幸好沒來得及說。」
他都已是將死之人了,又何苦為了一時之快,把藏了這麼久的秘密全盤托出?
那樣不僅白費了之前的苦苦相瞞,也會讓孟雲皎的未來被陰影籠罩著。
他怎麼捨得這麼自私,讓孟雲皎獨自面對那些殘酷的真相?
段熠苦笑道:「反正孤也快死了,被她誤解了這麼久,也不差這點時間。若是能讓皎皎餘生歡樂安康,孤即使在人生的最後一段路,依舊承受她恨意的折磨,又有什麼關係?」
「就讓孤,把這個秘密帶入棺材吧……」
雖說死之前不能得到她的原諒,是一種遺憾。但能保留她的純真,也不失為一種幸運。
魏太醫望著帝王雋秀的容貌,深深感到惋惜,向來鎮定自持的名醫,話里也帶了些許不易察覺的顫抖:「臣不會讓陛下出事的,若是陛下有什麼閃失,臣自當以死謝罪!」
段熠聽慣了這些表忠心的發言,並沒有當真,只虛扶了扶她道:「孤從未怪罪你,你能把皎皎救回來,就已經盡了太醫的職責。孤這些都是命數,你不必掛懷。」
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溢出的鮮血,笑容慘白:「對了,算算時日,皎皎也快痊癒了吧。」
他對自己的際遇一笑置之,反而在這麼一個天塌下來的時刻,占據他心裡的還是孟雲皎的事。
段熠對孟雲皎的病情一直很上心,日日詢問魏太醫的診治,也掰著手指一天天的算。這麼看來,只要孟雲皎配合治療,不出一個月,就能徹底康復。
屆時就不再需要依賴魏太醫的診治,也不需要繼續留在他身邊了……
「正是。」
段熠瞬間釋懷:「那孤……也算是能給她自由了。」
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心甘情願放她走,卻是以生命的終結,為代價。
*
孟雲皎也沒料到,自己再見段熠會是這種情況。
畢竟前不久,他可是生龍活虎的與她起爭執的。
段熠今日似乎很畏寒,大熱天的,寢宮裡起了好幾個火盆,噼里啪啦在作響。
她都快捂出熱痱子了,他卻裹著厚重的棉被,靠坐在羅漢塌上,看起來很是體弱。
孟雲皎看著那蒼白的面容,唇瓣動了動,本想問出幾句關心的話,卻始終沒能說出口。
兩人相顧無言,還是段熠先打破的沉默:「太醫說孤只是怒急攻心,養養就好了,並無大礙。」
孟雲皎點了點頭:「那就好。」
「陛下喚臣妾前來,是有何事?」
她也沒想到,段熠的態度會有三百六十度轉變。那日兇狠的氣勢全數不見,此刻他的話里全是妥協。
「孤已經想通了。你說想要出宮,孤應允了。」
孟雲皎驚詫的抬起眸,就見他面容上不帶一丁點玩味:「但你還需要留在皇宮一個月,一月之期後,是去是留皆隨你心,孤再也不阻攔。」
段熠的態度可謂是非常真摯。但孟雲皎第一個反應還是不信。
她不信這樣一個占有欲強的人,會突然做出這樣的轉變。畢竟那日在御花園中,他強硬的態度還歷歷在目。
況且,他也不是沒有反悔過的前科。
他是那麼的霸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這個品德就從未在他身上體現過。
若她當真,抱有期待,最終希望落空恐怕才是最為致命。
段熠猜出了她的想法,無奈道:「孤不會再出爾反爾,若你不信,可立字為證。」
他掙扎著想下塌,卻動作遲緩,孟雲皎見狀沒法勉強,只搖了搖頭道:「陛下金口玉言,臣妾自然是信的。」
段熠也沒有堅持。
畢竟她信不信已經不重要了,他命不久矣……這次,即使再不舍,也一定會如她所願了。
看到自己殘敗的身軀,悲傷的情緒瞬間籠罩著他。
心上人近在咫尺,往後卻要天人永隔。
段熠禁不住執起孟雲皎的手,語帶央求:「那麼這一個月,你好好做這一國之後,別再使性子,也別再提起不該提的人了,可好?」
他想要在人生的最後這段時間,跟她留下許多美好的回憶,他想要在讓他們的關係結束在幸福中,而不是日日在爭吵中度過。
他其實還有很多請求,他想讓她別再想著段辭,別再對他說恨,把她心上最重要的那個位置空出來,讓他活在她愛過他的假象也好。
但段熠清楚孟雲皎此時對他有多少怨懟,他又何必強人所難,讓雙方都難堪呢。
孟雲皎本想答應,只是那日他未說完的話,盤旋在她心裡,讓她始終放不下。
當日段熠想對她說的真相到底是什麼。
他為什麼會激動得氣血上涌?
直覺告訴她,這裡有很重要的信息,她不能錯過。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當日你想說的,到底是什麼?我父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