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間, 這段時日承受的痛苦回憶席捲而來,給她的手施予無上的力量,讓她能一舉刺破, 令他鮮血迸濺。
殺了他!
殺了他!
殺了他!
孟雲皎高高舉起,重重落下,在距離他一寸的地方,又生生收住了力度。
白皙的肌膚被刺破了些許,溢出了一丁點血絲, 胸腔的跳動一下一下,從金釵傳遞至手心,令她感同身受。
此刻的段熠, 很脆弱。
只要刺下去, 他就會當場斃命。
只要刺下去,她就能為翠迎,為容嬤嬤,為父親,還有其他枉死的生命, 討回公道。
只要刺下去,世上再無段熠,再無可以禁錮她, 限制她自由的人。
可為什麼像是有幾百隻手抓住她一般, 令她再難以施力?
孟雲皎看向段熠昏睡時那無害的臉, 想起他喝藥時沒有防備的眼眸,想起他深陷清欲時一聲聲喚著她的名字。
皎皎……皎皎……
如魔音繞耳一般,嗡嗡作響。
「啊啊啊啊!!!」
孟雲皎捂著自己的腦袋尖叫, 金釵失了控制, 跌落在地, 發出清脆的聲響。
「阿姊,你逃吧。」
福安站在她身邊,很平和的說著,似乎沒有因為這個結局,而感到失望。
「福安……」
她掩面痛哭:「我好沒用,我怎麼那麼沒用。」
明明部署了這麼久,明明這是唯一的機會。
福安搖了搖頭,語帶悲憫道:「阿姊並不是沒用,阿姊只是太善良。」
「你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那時候我抓了兩隻蟈蟈,放在罐中看它們打鬥。阿姊告訴我,萬物皆有靈,就算是螻蟻也不該輕賤。」
「那時候阿姊教會了我,即使在這腌臢不堪的皇宮裡,也該保有本心。」
福安一如初見般,那樣的清澈無暇,包子臉的稚氣還沒散盡。
她卻因為一時糊塗,慫恿他,一起做這傷天害理之事。
福安慰藉她:「陛下做了很多錯事,但他不值得阿姊髒了手。」
「因為你是福安的阿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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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雲皎瞬間淚如雨下,一個孩子的都懂的道理,她怎麼就不懂了。
防人之心不可無,害人之心不可有,她若真的用這樣的方式了結一個人的性命,她跟殘暴的帝君又有什麼區別?
「福安,原來你早已知道我殺不了他,但你卻一直在配合我……」
福安稚嫩的面容透著堅定:「因為我想讓阿姊離開皇宮,這是阿姊唯一的機會。」
「離開?」孟雲皎喃喃自語,「我真的能離開嗎?」
她從未想過這個可能,之前因為孟家三十六口性命被拿捏在段熠手中,她不敢生起這個念頭。
在潛移默化中,皇宮,早已成了她不可抗拒的歸宿。
但現在呢,她真的還要被他掣肘嗎?
福安點頭如蒜:「能的,之前我跟你說宮外的趣事,其中也包括了出宮後的路線,你只要一路沿著北走,就能到達班賽,找到拓跋公主。」
孟雲皎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原本熄滅的希望在此刻重燃。
拓跋雪性情磊落,為人仗義,已經不止一次勸她離開豺狼身邊。
是她當時太愚笨,才錯過了良機。
拓跋雪說過,只要到達班賽,段熠忌憚部落勢力,不敢貿然行事,她許是能重獲自由的!
對,段熠現在不省人事,沒有人能再阻攔她,等他醒來時,她早已逃出生天。
孟雲皎越想越激動。
她拉起福安的手就要往外跑,「那你跟阿姊一起走,我們去班賽,去投靠公主!」
福安卻比她還想的全面:「阿姊,我不能走。」
他掙開了她,露出一抹苦澀的笑。
「殿外有昊公公等人守著,娘娘根本離不開這道門。唯有穿著福安的衣裳,方能掩人耳目。」
他從龍袍里掏出了段熠的龍令,交到她手上。
「拿著這個,整個皇宮暢通無阻,你出了神武門,就能到達宮外了。」
福安安排得很周到,像是在做最後的告別。
孟雲皎越想越不對勁,她不斷搖頭:「我不能這樣走,我走了,陛下醒來後,會處死你的!」
她本來想刺殺皇帝,與他來個同歸於盡,自是將生死置之度外。只要完成了使命,她和福安的犧牲就不算白費。
但現在情況不一樣,她既要逃,又怎能獨留福安去死?
福安有著不符合年齡的沉穩,他從容不迫道:「只要阿姊離開前佯裝將我打暈,我咬定自己也是受害者,陛下就無可奈何。」
「若阿姊現在不走,才是枉費了我的苦心。你想想,陛下服下蒙汗藥已成事實,若我倆沆瀣一氣,他醒來後定是誰也不會放過,等待我們的只有死路一條。若我說自己是被阿姊脅迫的,或許尚有一線生機。」
孟雲皎狠不下這個心,但也很清楚現在的局面。
若她執意不走,陛下追究起來,首當其衝就是福安,而她如今人微言輕,根本沒有保全福安的能力。
與其眼睜睜看著他步翠迎的後塵,不如兵行險著,依著他的方法博一回。
福安哀憐的望著她:「我們已經下了水,沒法回頭了,阿姊就不能成全了我的一番用心良苦嗎?」
對,福安從來沒有要報復的念頭。他自始至終最大的願景,只是讓他最愛的阿姊,過得安好,重獲新生。
福安早就知道她殺不了段熠,他冒這個險,初衷就是想她遠走高飛啊,她不能辜負了他才是。
孟雲皎無語凝噎,終是在最後,回頭來看他一眼。
「福安,答應我,怎樣都要撇清關係,努力活下去。」
*
孟雲皎弓著身子,寬大的太監套在佝僂的身影上,她把太監帽壓低,她姣好的面容正好全數掩蓋。
福安本就發育不全,身高與一般女子無異,她從殿內出來時,一時間也沒人能分辨出真偽。
她秉持著不作聲就能不出錯的道理,勁直垂眸從他們中間越過。
「小安子,裡面什麼情況?」
孟雲皎走了幾步的時候,身後有一把尖細的聲音地向她打探。
她緊張得頓住了腳步,身側的手緊握成拳。
因為段熠先前的吩咐,內侍們是不能擅自闖入的,而陛下又在裡面待了許久,難怪他們會忍不住八卦。
段熠留在萇華宮徹夜不歸也是常有的事,若沒有陛下口諭,他們只能呆在殿外守到天明。
按這種情況,段熠在裡頭昏厥的事能瞞上一整晚,她逃亡的機率也能大大提升。
孟雲皎猶豫再三,還是不敢吭聲,加快腳步走遠了去。
昊公公身邊那位守夜太監對她的無視很不滿:「嘁,不就皇后跟前的紅人嗎,還學會鼻孔朝天,對我們愛答不理了。」
另一位瘦小的也嘀咕:「陛下這麼久都沒喚人估計是歇下了吧。不得不說,皇后的御夫手段是真有一套啊,難怪身邊的宮人也跟著傲氣起來。」
「就是,以往那些人傳皇后會失寵,簡直是天方夜譚。也不看看咱們陛下對皇后是什麼心意,一招手就屁顛顛趕來了。」
公公們嘰嘰喳喳的談論著,只有昊公公眉心難紓,呵斥了一聲:「休要在背後妄議聖上!」
孟雲皎很快就跑出了萇華宮。
她越走越急,福安的衣裳不合身,她幾次差點被絆倒,但她不敢停歇,也不敢回頭,仿佛身後有洪水猛獸追趕。
一股毅力在強撐著她往前跑,只要一直跑,就能離段熠遠遠的,那些不幸的事就不會再次上演。
可她逃得過昊公公他們的法眼,卻獨獨忘了一人——
薛崢。
作為精衛統領的薛崢內力深厚,耳聽八方,僅從腳步聲,就能分辨出一位太監和一位成年女子的差距。
「娘娘,請隨屬下回去。」
他不聲不響的出現在她前面,攔住了她的去向。
孟雲皎只覺得絕望,明明已經走出來了,為什麼一切都要回到原點?!
她這輩子就真的逃不出這座囚籠嗎?
那福安的寄託,他們做的一切,又算什麼?
孟雲皎瞪圓了眼:「你讓開!」
薛崢依然是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陛下很在乎你,若是娘娘走丟了,陛下必然龍顏大怒。」
他越是這副德性,孟雲皎就越是抗拒。
想到以前他在孟將軍面前,也是如此兢兢業業,如今,他卻成了帝王的走狗!
孟雲皎瞬間紅了眼,話里不自覺帶上顫音:「薛崢,你當真要逼我嗎?你明明都知道,他是怎麼對我的,你還是要堅持助紂為虐嗎?」
「在將軍府里,給你倒茶的容嬤嬤、我身邊的翠迎、還有府上其他無辜的生命,通通被他殺了!」
回想到往日那些愉快的回憶,想到一切都被一人毀了,她更是被扼住了喉嚨一般,覺得窒息。
孟雲皎歇斯底里朝他吶喊:「這段日子你一直在我的身邊,你看到我過的是什麼日子!他用鐵鏈把我拴住,他從未把我當人看待!你的眼睛都看不到這些嗎,難道你瞎了嗎?!」
許是她說得動容,許是薛崢想起將軍府上,每個不算陌生的臉孔,他開始有些動搖。
薛崢性子憨實,就算見不得皇帝的手段,卻還是下意識為他辯駁。
「陛下許是有什麼苦衷……」
「薛崢!」孟雲皎抬高聲量打斷他,「我父以往是怎麼器重你的?你卻認賊作主?」
「你的良心哪去了?是不是我死在你的面前,你也要執意而為?」
說著,孟雲皎拿出袖子裡藏著的利器,對準自己纖弱的脖頸。
語氣是毫不退縮的決然:「我今天就是死,也不會再回到那暴君的身邊!」
薛崢眉頭蹙緊,面上難掩焦灼:「小姐……」
孟家的小小姐,他是看著她從髫年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又怎麼忍心她赴死。
一方面是故人之女,一方面是追隨的主子,薛崢陷入兩難。
「娘娘……」他閉了閉眼,下定決心,「你走吧,就當今日屬下沒來過。」
孟雲皎鬆了口氣,轉過身要走,最終還是回過頭來,說了句——
「謝謝你,薛叔叔。」
她看到薛崢的眉頭舒展開來,握著寶劍的手無力的垂下。
孟雲皎飛奔向前,她跑得越來越快,身姿越來越輕盈,仿佛插了一雙翅膀,能自由翱翔。那個捆綁她的繩索已然斷去,沒有什麼能再左右她。
長長的宮道寂靜無聲,只有她腳步的回音。
很安靜,卻一點也不讓人發悚。
翠迎的叮嚀猶在耳畔。
她不止一次叫她逃離,她說要看到小姐幸福,她才能安心。
可她當時太怯懦,辜負了她。
如今,她要帶著翠迎的期盼,一起離開這重垣迭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