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御醫聯診, 一直診到太陽落山,並沒發現什麼大礙。
最後開了些滋養調養的藥單,從熱河行宮回宮的這幾個時辰里, 手臂上的青痕顏色已經稍淡了一些,看起來是會自行緩解,許連琅便也就更加不放在心上了。
御醫收拾好藥箱,正欲離開,四兒拐了個彎兒截住了御醫, 在許連琅看不到的地方,引著御醫去了偏殿。
太陽已經落了下去,夕陽殘霞只餘下道道紅橘淺暈, 偏殿坐南朝北, 屋內還未點燈,依稀只可以看到榻邊男人挺闊的身形線條。
四兒率先躬身到他身周,小心翼翼的去揭開他左手臂上的綁帶,綁的太緊了,時間一久, 手背已經浮現出薄薄的一層紫色,血液流動不暢,整支手臂都帶著些許的酸脹。
御醫輕手輕腳替他處理傷口, 隨意的一刀, 其實口子也很深, 處理傷口上傷藥的間隙還是出了不少血。
血腥味漸濃,傳入御醫的鼻端,天色越來越沉, 他低垂著頭, 視線里只有主子劃開的那道血口子。
御醫身上夾襖領子處厚厚的一圈皮毛扎入他的脖子中, 最外面的毛已經被他的汗濡濕,像只剛落了水的喪門犬。
對面主子的嗓音沉如惡夜鬼魅,語調散漫,越是不咸不重越是讓他汗毛乍起。
他倏然控制不住手部肌肉,上藥的銀匙滾落在厚重華美的地毯上。
他臉部抽搐,「殿下,臣無能,未能查出姑娘傷痕病因。」
他聽到路介明似是哼笑了一聲,昏暗的室內路介明那雙鳳眼清湛又淡遠,御醫卻覺得心臟窒了一瞬,呼吸都跟著緊湊起來。
「臣無用,臣無用,主子恕罪主子恕罪。」
他嘴唇哆嗦,膝蓋已經全部軟了。
他在太醫院一向是可有可無的存在,鄉野小村的出身,縱然是行醫世家,來了京都照樣是沒有落地生根的憑藉,直到被七殿下看中。
於他而言,七殿下是恩公,該是他感恩戴德的存在 ,也是他夜夜難以入眠的夢魘。
他本以為既然在太醫院任職,又跟隨著皇子,勢必要做些違心的事,行醫者可以救人,也可以害人。
他知道什麼藥材可以治好人,也知道如何讓上好的補藥可以瞬間變成毒。
因為早晚知道有這一遭,而時時刻刻緊繃著神經。
可是直到如今,他的這雙手,還是乾乾淨淨,沒有沾染過任何一個冤魂。
他一度猜不透,主子要他做來干何——直到今日真的見到了這位。
他曾經隨著殿下去西北待了三月余,主子處事雷厲風行,他很少取人性命,但更有一套不露血光的處罰法子。
皇子間的爭鬥總是不見刀光劍影,主子處處留心,暗中背叛傳信的人也不在少數,這樣的人一旦被抓住,就是生不如死。
主子留下了所有人的性命,不傷人四肢,落不下殘疾,但那種酷刑,仍然叫人終身難忘。
他曾經有過一次極為大膽,開口問了主子為何這般做。
到現在仍然能記起那一幕的種種細節,甚至於一回想起那些尖厲的叫喊聲,仍然會心生寒顫,當時,有兩個叛徒私聯六殿下,致使一次暗中行動失敗告吹。
主子脾氣很淡,似乎周遭一切都與他並無什麼關係,他不氣不惱,很是平淡的接受了結果,卻大手一揮,親眼看著他們服刑。
血是一滴一滴流下來的,出血量很少,才剛流出皮膚就沒入衣領,消失的無影無蹤,只在空氣總餘下淡淡的腥味兒,兩個人的哀嚎迅速傳遍大營,一遍遍呼喊著,「殺了我吧 ,殺了我吧,你這個暴君,不如直接殺死我。」
主子食指搭在唇上,「噓,我還不是君,以後才會是暴君。」
他說完這句話,抬腳出了大帳。
西北的風總是夾雜著砂石,他們來了沒多久,眼睛總是乾澀難耐,主子在帳外待了好久,他看到風沙卷過了他的髮絲,吹起他束髮的布絛,細小的塵灰像是要落到他的睫毛上鑽進他的眼睛裡。
行刑時,他總是會被叫來旁邊守著,怕手下沒了分寸,有個御醫在旁邊止血醫治,總能留下那人一條爛命。
他是隨行的軍醫,也就真的做起了軍醫的行當,只不過醫治的儘是些叛徒。
主子早早察覺到他的動靜,他正要行禮,餘光看到有東西投擲了過來,他慌亂接住,是個酒壺。
主子年紀小,喝起酒來卻像是老酒鬼,大口大口的往嘴裡送,很久之後才知道,那是他第二次喝酒。
興許是酒氣上頭,他問了出來,「主子為什麼不直接殺掉他們,一了百了。」
他側目看著主子將酒喝盡,「因為有人不喜歡我亂殺人」,他神情認真極了,「等回宮之後會帶你看她的,她畏寒體虛,你開些藥單子幫她調養一下吧。」
那個時候,他像是如有神助,突然就明白了,主子養他這個白吃大米飯的目的。
但就是這唯一的用處,他都沒有做好。
天氣黑的太早了,四兒點燃了旁側的燈燭,那是個樣式極為精美的燈座,燈座上雕刻著蓮花瓣的式樣,中心呈拱形,托起個筐籃似的圓周,圓周上放上了一根細長的明珠。
御醫跪趴在地上,一再請求寬慰。
路介明攏了攏衣袖,看著纏繞好的紗布上的星星點點的血跡,嗤笑了一聲,「求我作甚,有這功夫不如再去翻翻書,看看這傷痕到底是怎麼來的。」
他說這話時,濃眉挑起,是個很隱晦的動怒模樣。
那荷花瓣的燈座看的他心中惱火,花瓣繞枝的樣子像極了聳雲閣那佛像腳下的那個托起娃娃的蓮座。
他一陣心煩意亂,呼吸都顯的有些費力,手搭在了額上,指尖牽帶著整隻手都在抖。
御醫又趕緊搭上脈,急急讓四兒去端了些甜的糖水過來,扶著他服下之後,狀況才稍有好轉。
路介明太過於強大,面容上的稚氣完全褪掉之後,所有人都拿他當成人看待,其實他還不過只是個還在長個子的少年。
他終日奔波,吃食上並不介懷,受了傷又是這樣硬抗,年輕的身體也有扛不住的一天。
偏殿的燈燭沒有燃太久,很早就熄滅了,御醫與四兒悄悄退了出去。
四兒送御醫到門外,囑咐他回了太醫院記檔要多加小心。
御醫還想多提許連琅之事,被四兒堵住了嘴巴,御醫無可奈何,走了兩步又退回來,「興許可以找找欽天監的王息佯大人。」
四兒「哎呦」了一聲,「您是行醫的,怎麼治不好了,也找上這牛鬼蛇神啦。」
御醫被說的老臉一紅,「這……也算病急亂投醫啦。」
四兒心裡裝著這件事卻也一直不敢說,陛下是個不信鬼神的,他不敢確定殿下對於鬼神之事抱有幾分信任。
若是和陛下一般,說了又是徒增煩惱。
好在春去暑來,暑去秋又來,許姑娘的傷痕徹底消失,整個人並無旁的不舒服,這件事才算是終於放下了。
御醫從最開始日日診脈,便成了每隔三日一診,許連琅覺得麻煩,跟路介明提過好幾回,都被路介明糊弄過去。
因著這頻繁的請脈,朝中有人碎嘴子,說這七殿下是不是身子骨太不好了,不然怎麼會天天找太醫院,說的多了,這話就朝向奇怪的方向發展了,身子骨不好變成了隱疾。
說這話的人還大有根據,你瞧這七殿下壓根兒不好女色啊,其餘幾位殿下這個年歲早就有侍妾,再不濟也有了通房丫頭,咱這七殿下,身邊除了一個舒和郡主還有什麼。
並且和這舒和郡主的關係也是說不出的微妙,一年之前就有訂婚的消息傳出,都等了這麼久了,也沒見來回真的。
外面傳的有鼻子有眼的,為此,陛下都特意因這事找了一趟路介明。
天家父子說話直白,只問他到底聽過那些傳聞沒有,是真還是假。
這兩年皇帝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從前,說一句話總是要咳上好一陣兒,王福祿趕緊遞了帕子過去,看見滲在帕子上的暗紅色血跡已經可以面不改色,抬手輕撫皇帝的肩背,幫他順好這一口氣。
路介明端好湯藥侍疾,「父皇都說了是流言,流言又怎麼能成真呢。」
皇帝終於喘過了那口氣,撫著胸口上下打量他,目光頗為狎昵的週遊在他肚臍下三寸的地方,路介明自不為所動,任由他瞧。
隔著衣袍,只有他沉穩的胸膛起伏。
「那舒和的事呢?她都等你這麼久了。」
皇帝就著路介明的手喝了一口湯藥,啞如暮靄的老年音說不出的沉悶,「吾兒,娶妻哪能娶自己喜歡的呢,只有權勢才該是男人爭奪的。」
「榮親王能幫你,他也願意幫你,你幹嘛不接受呢,還是說你心有所屬,早就想好了要把正妻之位給她。」
路介明睫毛顫了一下,細微的動靜還是沒能逃過皇帝的眼。
他那雙越發渾濁的眼珠緩慢的轉動起來,「子鬥不過父,你喜歡的那位,朕忍了這麼久了,不要叫朕真的動了手。」
「記住,有些東西命里沒有非要硬給,是會折壽的。」
皇帝嗓子裡有股腥甜揮之不去,他使勁咳嗽了一下,「做皇后,就憑她,她也配。」
他的手拍在路介明的肩膀上,隨著咳嗽聲手掌落到路介明的肩背上,路介明抿緊了唇,一動不動。
窩在皇帝腳下的貓兒似是覺得冷了,瑟瑟用尾巴圍起整個身子,「喵喵」叫了幾聲,王福祿見狀將貓兒抱到皇帝腿上。
「今年來個新鮮的,冬獵。那些老不死的東西天天說朕要死了,朕得好好讓他們看看,到底誰能把誰熬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