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再見故人的「近鄉情怯」在作祟, 一別三月有餘,許連琅反倒是不知所措。
路介明眉眼疏淡,鬢髮飛揚, 高挺鼻樑在暮冬疏淺的陽光下括下陰影,讓他整個人都顯得不好接近。
他天生一副冷臉,許連琅一直知道,但從來沒想到這樣的冷臉如今會衝突了自己。
明明長相沒什麼大的變化,只是他那面對自己一直彎起的弧度沒了……
他還是會叫「姐姐」, 衣食吃用上待自己別無二致,但的確是發生了變化。
許連琅心下摸不准,赤著腳站在床邊, 她睡意朦朧, 外衫雖然還披在身上,但領口大開,露出大片的肌膚,精緻的鎖骨清晰可見,隨著她的呼吸愈發誘人的柔軟起起伏伏。
路介明的視線只掠了一眼, 他扭過了頭,望向了几案上的碧玉瓶中插著的紅梅,紅梅謝了幾瓣, 蜷了角的落在書頁上, 恰恰好是那個「琅」字。
他的字寫的很好, 師承名師,不僅如此,皇帝還時常將他抱到膝上, 親自引著他的指尖一筆一划的教。
撇捺之間字有筋骨, 筆勢收束極為利落, 字如其人,清瘦有力,龍飛鳳舞之彰姿卻頗為內斂。
但那一個「琅」字卻獨獨不同,每一個筆畫之間似乎都駐停許久,墨跡渲開,似乎每一步都用盡了心力,情緒明明白白的晾在上面。
他驟然起身,踱步到几案邊,抬手將那本頁扣上。
這是他走之前寫的了,一別這許久,誰都沒發現這個字,就像是他的那份心意一樣,誰能不在意,也不在乎。
當初寫下時滿腔柔腸都恨不得噴薄出來,現在合起來又恨不得憑空生起一把火,燒了,燃了,但他又捨不得扔,想蓋上厚土,成為棺槨。
他舒了一口氣,高挑的馬尾掃過他的脊背,他高大的身體蹲了下來,將許連琅的鞋襪拎了過來,放在了許連琅腳邊,「姐姐穿好衣鞋,就回去吧。」
他不欲多說的樣子,讓許連琅憋了這許久的關心的話無處可說,她只能應了一聲,匆匆整理衣服,快速出了主殿。
出了主殿才看到侯在院子裡的一眾宮侍,天氣正冷,他們目光熱切,落在了一個姑娘身上。
姑娘面生的很,容貌嬌艷,生著一雙桃花眼,眼下的臥蠶像一輪小小彎月,笑起來像是冷泉叮咚的溪水。
身上穿著暗紅色的小襖,雪白的毛皮領子圍著她白嫩修長的脖子,湘竹羅錦裙衫散著層淡淡的柔光,嬌養出來的一身矜貴的皮膚在微風中已經泛起紅。
若說人與人之間的雲泥之別,許連琅覺得這就是了。
她身後圍著三個婢子嘰嘰喳喳,她踮起腳尖,露出的繡鞋不著寸毫塵灰,可以說從頭到腳都精細到了極致。
那雙嫵媚又俏皮的桃花眼直勾勾地望向了四兒掀起的帘子,只可惜,帘子後沒她想見的那個人。
四兒笑呵呵走過來,行禮,「郡主,殿下連夜趕回來,現下已經歇下了。」
她面上浮現出明媚的笑意,鮮活靈澈的氣息撲面而來,自帶驕縱,「你且去通報一聲,看他讓不讓我進去。」
她過分胸有成竹的模樣有些灼痛了許連琅的眼,暮冬的寒風總是乾的很,她使勁眨了眨眼睛,心裡的滋味不是太舒坦。
四兒似乎是遠遠看了許連琅一眼,眼神里意味不明。
有人低語交耳,輕聲說著這位姑娘的身份。
太后母家裡的舒和郡主,魏姝凝,榮親王的獨女,掌上明珠。
論寵愛,身份上倒是比一些妃嬪所出的公主還要高。
許連琅不知道她與路介明是何等關係,但大抵還是不一般的。
四兒進去通報,不一會兒再出來時,就高高的將帘子掀起來了,「郡主,殿下請您進去嘗嘗太后娘娘剛賞的楊枝甘露。」
魏姝凝臉上迅速浮出一朵嬌俏的紅雲,她拉著身側婢女的手檢查自己的妝發,步伐是壓不住的雀躍,進去之前,自做了主讓四兒一眾內侍退下,見四兒遲遲不動,又道:「他是渴還是餓,這不都有我呢嘛!」
四兒硬著頭皮解釋,「您是郡主,哪有您來照顧之說?」
「怎麼不行」,她纖細的手指扯過身上小襖的緞帶,一邊走向室內,一邊脫下擋風的外袍,「本郡主樂意。」
四兒依然緊緊跟在後面,亦步亦趨,魏姝凝看了,只是笑,指尖隔空點在他的肩膀,「不信你瞧著,看看他讓不讓你出來。」
她像是只驕傲的小夜鶯,棲在枝頭,揚頸高歌,無論做出什麼出格的事,周圍都是一大群人撫掌叫好。
這是富貴人家嬌養疼愛出的女孩子,她的神態許連琅並不陌生,甚至於幾年前,也可以在她臉上看到這種驕縱,她雖不及郡主出身這般好,但父母給的疼愛卻也只多不少。
她下意識撫上了自己的臉,已然大變了樣兒,嘴角往下垂著,眉宇間儘是恭謹。
這是離了家來了路介明身邊養成的,在熱河行宮要為那點子吃食籌謀,來了皇宮卻也沒好到哪裡去,吃穿上不必折騰她,又在別的地方搓磨。
她捏著掌心,看著四兒又一次掀開了帘子,他垂頭搭腦,帶著殿內侍奉的所有人都出來了,顯而易見,是路介明親自開了口。
情竇初開的少年少女,孤處一室,總是有那麼幾分旖旎惹人猜想。
許連琅指尖的溫度很快就消散開來,她用力定了定心緒,剛想扭頭回自己那間小耳房時,四兒已經站在了她身邊。
「姑娘,殿下今年年歲雖然不大,但也不小了,太后有意撮合舒和郡主與殿下。」風勢突然就加大了,凜冽起來。
許連琅嘴角撐起一個格外美麗的弧度,只是這弧度帶著強撐的頑強,「舒和郡主的父親榮親王是有實權的,軍隊精銳,封地又在富庶江南之地,膝下就這一個女兒,是門好親家。」
四兒沒料到她直接說出其中的門門道道,聯姻之道,強上加強,總是有砝碼的,許連琅久在深閨,前朝之事卻也不是完全不懂。
她本就聰慧,想到這一層上也就理所應當。
她抬腳就往耳房走,四兒緊跟其後,「只是……」
「只是」,許連琅接過他的話,「我本以為殿下還小,其實細細一算,的確是可以訂婚的年紀,剛剛瞧上去,殿下對郡主也頗有好感。」
她將撲過來的小路子一把抱起,撓著狗的下巴,舔了舔乾澀的嘴角。
「我不是這個意思,」四兒竭力想要表達,卻突然一眼望進許連琅那雙霧氣朦朧的杏眼中。
他想許姑娘哪裡是不明白,或許就是太明白了,才不願意去相信。
他啞了啞,「殿下……對姑娘你是不一般的。」
「我知道,是不一般」,她搖了搖頭,「他走之前,我說那種感情僅僅是依賴,是親情,你瞧,我說對了,才不過三月余,他看過了外面的風景,便也發現眼前的一切就是那圓咚咚的井口,他才不會是井底之蛙,他對於我的那份感情,興許他終於認清了。」
四兒徹底啞口,他突然沉默,許連琅反而笑了,「你也發現了吧,他這次回來,待我不一樣了。」
外面又是熙攘成一團,有公公通傳,太后娘娘親臨。
許連琅走到窗邊,看路介明與舒和郡主肩並肩行禮,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她看了那麼多的話本子,突然覺得那些文字有了實體,他們的確是相配的。
無論是相貌、身份還是……年紀。
許連琅感到心在被自己硬往上提,心在往下沉,要沉到鏡花水月的深處去,她不許,扯著自己的心要它浮起來,她告訴自己,這樣很好,很配,路介明未來的妻子就該是這樣的。
這樣的話說多了,她自己就信了,就像是她現在嘴角的笑意一般,只要弧度扯出來,所有人都會以為自己在笑。
「太后娘娘過來了,你得去伺候吧。」她微微眯起眼睛,藏起正在眼底肆意瀰漫的酸澀。
大紅燈籠高掛,五步一燈盞,全宮燈火通明,猶如白晝,今夜月色實在是好,小芽兒一般懸在夜幕上。
斗角飛檐上的小靈獸都被紅色絲條裝點起,闌珊的星斗稀稀疏疏錯落有致,積雪殘臥在枯草上,蕭蕭索索又密切緊密。
竇西回那張臉在這樣的景致下實在好看,有朵梅花瓣打著旋兒的落到許連琅發間,她怔忡著看著他,並不知曉。
竇西回驟然笑了,眸色清涼,嘴角彎起的同時,那酒窩像是盛了蜜水。
他在看她,她在看他。
有人沉淪其中,有人卻難以融入。
許連琅挪開視線,蜜水再甜,她都無甚心情去細品,出於禮貌,她也笑了,「多謝你,梅園小湖的景致的確很好。」
除夕沒約成,竇大人始終是不肯放棄,今夜再約,真的把佳人約了出來。
他笑容一直攏不上,年年今宵,年年獨身一人,今年身側有她,也算是一種圓滿。
哪怕看出了她的心思不在於此,他也是高興的。
他抬起手想要去幫她拿下那瓣花,他們背著光站立,竇西回只得彎下腰去找,許連琅猛一抬頭,兩個人的距離拉到咫尺之厘。
許連琅甚至可以感到他鼻息的溫熱呼吸,「騰」的一下,面紅耳赤。
竇西回那本來要去捻花瓣的手轉了方向,扣住了她的後腦勺。
這樣的姿勢極其曖昧,許連琅感到不妥,剛想拉開距離,就聽男人濕熱口吻輕柔道:「連琅,你該是知道的,我……」
話沒說盡,就聽得一聲枝椏踩碎的動靜,很大一聲。
(本章完)
作者說:大家,並不是常規重生
女主死的時候的確不是十六歲,但醒來的確是十六歲的模樣,身體年齡也是十六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