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年根兒底下, 麗貴妃回了趟母家。
大將軍剛剛拔營回朝尚在休沐,親妹妹難得歸家,自然好生款待。
飯席間麗貴妃悶悶不樂, 六殿下今年未歸,她心裡總是空落落的。
大將軍今年又立戰功,接連受旱災寒災匈奴大受損失,明年可以安穩一年,他神清氣爽, 久在外面征戰,自然格外珍惜此刻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時刻。
妹妹坐慣了寵妃,性子跋扈, 他有時也十分鬱悶, 大過年的,總是要把後宮那些女人之間的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交代一通。
說來說去,繞來繞去,還是皇后。
都鬥了半輩子了,還不嫌夠。
大將軍悶聲喝了一大口酒, 大聲的「嘖」了一聲,「娘們之間的事,就別說了, 男人在外面保家衛國, 你們在後面唧唧歪歪。」
他使喚起在一旁攛掇的妻子, 想把人支走,「去給老子盛點魚湯,老和那群笨蛋匈奴晃悠, 老子得喝點魚湯補補。」
他揚手往嘴裡撒了一把花生米, 轉頭對妹妹說, 「你說太子都被廢了,大好的前途等著咱們稷兒呢,給哥哥笑一個。」
麗貴妃不樂意,手裡捏著酒杯,她哪裡笑得出來,小口小口的抿著,「哥哥知道什麼,沒了那個草包,還有別的人等著呢。」
「一個小雜種,還敢跟我稷兒搶。」
大將軍仰靠著身體,他這幾年到底是老了,行軍打仗受了不少傷,積雪消融,氣溫又降了下來,寒風順著骨縫往裡面擠,他揉了揉膝蓋骨頭,好一會兒才想到妹妹說的小雜種到底是哪個。
「到底也是陛下親生的,你說話總得注意點兒。」他想著回京途中偶然遇到的路介明,當時他牽著馬後面跟著下屬,渾身髒兮兮的,腳下的稀泥漫到了褲腿,長相不似她母妃,但還是一樣的明艷。
大將軍起先認不出他,後來還是福將附在他耳際小聲提醒的,此次與匈奴的最後戰鬥,還要多虧了他在後面的小小接應。
他做事實在漂亮,大將軍不由得鄭重審視,他的外甥就是皇子,他當然知道這些皇子都是什麼尿性,話說的好聽,真做起事來,看誰不靠譜。
但這位七皇子倒是出乎意外,至少是個能頂事的。
他久在上位,愛惜人才成了本能,但涉及利益之爭,才能就成了攔路虎,小外甥的前路容不得這隻虎,「他母妃那事是他死穴,你在這上面下手就行了。」
麗貴妃紅唇嬌艷,帕子壓在上面,色澤稍淡,「沒用的,陛下一直避諱他母妃的事,前幾日還在翊坤宮提及,升一升位分,老七也大了,母妃還是嬪位不合適。」
麗貴妃這輩子最恨的兩個人,其一是位分上壓她一頭的皇后,另一位就是能獨占了聖寵的容嬪。
她恨的咬牙切齒,以為這女人早就沒有明天可談,卻沒成想,他的兒子還是熬出了頭。
大將軍接過妻子盛好的魚湯,濃香繞鼻,嘗進嘴裡,卻腥的很,他突然就沒什麼胃口了。
「總會有辦法的,你總是要沉住氣,一切有哥哥呢。」
「七殿下年紀小,年紀小就容易出事,你還怕他出不了事嗎?」他抬手想去揉揉妹妹的頭髮,妹妹頭上金釵搖晃,他看了看,沒發現可以落手的地方,幽幽嘆了口氣,小的時候手指還可以從發尾穿到發尖……
他武將出身,最不屑的就是做這些小人之舉,但他就這一個妹妹,父母臨終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個妹妹,他不能不管。
大將軍吃不下去了,草草結束了家宴,抱著小妾剛生的小兒子去了後院,小兒子很伶俐,羊角辮晃晃悠悠,抱著爹爹的脖子撒嬌。
庶出的孩子打小就知道討好人,他們活的不容易,在正房的欺壓下苟活。
大將軍看著小兒子乾淨的眼眸,抬手颳了刮他的鼻子,「你娘出身不好,你也就沒什麼未來,爹爹疼你又能如何呢?」
「得投生到個好肚子啊。」他意有所指,眼眸掠過花壇底下沒有消融的雪,「總得讓陛下再見一見容嬪。」
婦人之仁,總是最好利用。
……
除夕守歲那日,竇大人正好在宮中輪值,百轉千腸給許連琅遞了個字條。
約她梅園小胡一聚。
許連琅看到字條的時候,四兒也在旁邊。
火爐滋滋的燃著,她張著手烤著火,手心熱乎乎的,字條上的墨跡讓她有些躊躇。
四兒又在泡茶了,茶味越來越淺,藥味越來越濃,她推開四兒遞過來的杯盞,「你老實跟我說,這是什麼茶?」
這茶奇怪的很,細細聞上一通,茶味很淡,但真的泡開了味道又濃的很。
現在茶味越來越淡,某一天開始,舌尖上留下的味道都是藥的酸苦。
她目光炯炯,將那字條又重新迭好,放在腳邊,似乎並不是很在意。
四兒心裡發虛,額上發汗,「怎麼了呢,沒什麼啊」,他為了力證茶里沒什麼不好的東西連喝了三大口,燙的他火燒火燎。
許連琅鬱悶,她又懶得計較了,不再肯喝那茶水。她將字條丟進火里,火勢很旺,頃刻間成了灰燼,消失在了火爐的煤灰中。
四兒小心翼翼問:「姑娘要去赴約嗎?」
「竇大人瞧著有些喜歡您。」四兒索性把話挑明,殿下生辰那日的長壽麵許姑娘並沒有給竇西回吃,姑娘事後並沒有說什麼,只說面煮少了不夠吃。
竇大人顯然賊心不死,借著小路子的緣由,來了數趟乾東五所。
一來二去,駕輕就熟,突然就成了熟客。
許連琅不詫異四兒的挑明,她眨巴著眼,反問他:「你覺得竇大人如何?」
如何比得上殿下!
雖然心裡是這麼想的,但四兒不能說,皺著一張臉道:「竇大人在京都貴女圈子很有名。」
「的確如此,」她搭話,「但我今日不準備赴宴。」
竇西回是良人,是多少女子的夢中情人,許連琅不是那清心寡欲的聖女,好看的面孔誰能不愛,許連琅自然也是對竇西回從頭到腳處處稱讚。
談吐、舉止、風度無一不是尚佳的,更重要的還是對自己有那麼點喜歡。
她當然不否認自己的心動,但這種心動過總是少了些什麼。
太中規中矩,毫無激情可言。
她覺得,似乎愛情不該是這樣的。
她不知道如何解釋自己的這種心境,只能歸結到對方身份太高,自己不想嫁過去成為小妾。
她很能認清自己的身份,她這樣的平民身份,如果能肖想鎮國公府當家主母呢,就算是竇西回敢給,她都不敢要。
不過這些都不是她今夜不去赴宴的理由,梅園小湖是出了名的好看,湖面冰河剛裂,梅花瓣墜落其中,破碎的美,破碎的點綴,是宮中獨一份的美麗。
這樣美的景致很挑時令,過幾日各宮妃嬪就在那裡舉辦了小宴,如今閒雜人等一律不准進入,竇西回不知道得了什麼法子,可以趕在眾位娘娘之前一睹勝景。
機會難得,機不可失。
但許連琅今日有人要等。
「你說,除夕了,介明會回來嗎?」
除夕夜不同尋常,興許她離家日久的小殿下會回來。
她想見他,想第一眼見到他。
路介明走了這麼久了,沒有給她寫過一封信。
她能察覺到他情緒的變化,但又不知道他在生什麼氣。
生辰沒回來,總不能除夕也不回來吧。
她找了個小毯子圍在身上,手臂搭在床榻邊,側著臉看著窗外燃放起的煙花。
一聲接一聲的,在她耳邊炸開。
她想,都是這樣的轟隆聲,那個怕雷聲的小孩兒會不會怕煙花在天空炸裂開的聲音呢。
火爐的銀碳少了些,熱源一點點減弱,許連琅困了,她想著去填些炭火,眼皮闔上了就睜不太開。
很淺很淺的夢裡,夢到了路介明騎著白馬回來了,他朝著她笑,只是笑,問他笑什麼,他也不說。
她好奇極了,為什麼要騎白馬呢,白色被毛多不好洗啊。
她努力想要發表自己的見解,竭力想要睜開一雙眼,最後也不知道到底眼睛睜沒睜開,視線里只有個模糊的影子。
該是個男人,很高大,一身玄色勁裝,手腕處利落的紮起,高高束起的馬尾清爽利落,他蹲在地毯上,在往火爐中加著碳。
許連琅分不清是在做夢還是真的醒了,就在這半夢半醒中,感覺身體一輕,她被人安穩的放在了床榻之上。
這是主殿的床榻,她甚至於還掙扎幾下,覺得自己不能躺。
但將被子覆蓋在她身上的那雙手力氣太大了,輕而易舉的瓦解掉她的動作。
許連琅終於睡沉了。
四兒跟隨在來人身後,他大氣不敢喘,看到他拿開茶壺蓋子,檢查裡面的藥料,又聽到他問,「最近可好?」
像是被咬住後脖頸肉的貓,他渾身的汗毛都要立起來了。
「殿下,不太好,許姑娘與竇大人……」
許連琅這一夜睡的很好,醒來時還伸了伸懶腰,手指碰到個人,瞌睡嚇退了大半,猛然坐起來。
她牙齒咬上舌頭,才能將自己驚喜的那些語無倫次的話語壓回去。
倒是路介明先開了口,「新年快樂,姐姐。」
他安靜的坐在床邊,黑袍子緊緊裹著身體,原本因為抽條而過分纖細的身型變了,有了男人的挺闊和線條。
五官與臉型終於調整到最佳比例,才多久沒見啊,男孩子的變化還真是驚人。
他整個人都很淡,淺淡的眼神和冷淡的話語。
許連琅的喜悅像是被兜頭澆下了冷水。
她手腳並用從床榻上爬下去。
路介明只是看著她而已。
(本章完)
作者說: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