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木蘭圍射排場很大, 皇子公主們悉數到場,更有寵妃陪行,御駕從熱河行宮來, 暑氣稍微降下去一點,輾轉而來,又有欽天監觀星,推算出這幾日是狩獵的大好日子。
今上不信鬼神,欽天監無處施展, 在朝中地位一瀉千里,只能靠參參天氣找找存在感,此行欽天監王息佯王大人默默跟在官員尾端, 他嘗試著插·入各位大人的話題, 幾經嘗試,完全擠不進去。
他摸著鼻子,掉頭換了隊伍,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王大人年過半百,下巴處乾乾淨淨, 並不續留鬍子,人生的白,一張嘴從天上說到地下, 還能叫人津津有味, 比外頭的說書先生還要有幾把刷子, 在眾位嬪妃娘娘中十分混得開。
畢竟這官職不景氣,總得發展發展什麼副業,趁著各宮娘娘請他去看風水的行當, 靠著這張嘴贏得了娘娘們的歡心。
王息佯早年間生過大病, 胯·下的那玩意是眾所周知的不行, 好在病前留下了一個寶貝女兒,倒也不算絕後,因而,他頻繁出入後宮,聖前的人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他腳程很快,眼睛在一眾精美馬車中梭倫,想著今日去哪位妃嬪前湊湊。
此行,皇后與麗貴妃並沒有同往,陛下將其留在了皇宮,期間皇后還多次來乾清宮請安,都被陛下用各種藉口搪塞過去。
麗貴妃做了這麼多年跋扈寵妃,早就把陛下的脾氣摸透了,與其像皇后這樣幾次三番,不如安靜聽話,陛下的心意從來都不是可以輕易撼動的。
兩位娘娘在宮中各自製衡,一看對方也沒讓去,心裡也就平衡了。
王息佯遊走在眾馬車之間,正琢磨著,腳下趕不上隊伍,醒過神來的時候,正是三公主的馬車。
三公主是麗貴妃所出,深受陛下喜愛,就連太子殿下也是百依百順,王息佯並不想得罪這位姑奶奶。
他心裡一咯噔,正要走,腳尖還沒有離開地面,就聽一婉轉輕柔的女聲透過馬車精美的紗幔傳了出來。
「王大人,你再這麼招搖撞騙下去,小心父皇直接清了欽天監哦。」
一隻養尊處優的,帶著玉鐲的素白縴手伸了出來,指甲上染了淡淡的粉色豆蔻,食指和中指微微蜷起,勾了勾,示意他上來。
王息佯不想上去,找著理由,「公主一向不喜微臣,微臣還是不在您跟前礙眼了,微臣這就走,這就走。」
廢話,三公主與陛下一摸一樣,都不喜鬼怪神佛,怪力亂神,他才不會將自己送過去挨訓。
手拍了拍馬車窗戶的木楞,力道不重,但已經不耐煩,「王大人,還需要本公主親自下去請你嗎?」
王息佯別無辦法,縮著肩膀進了馬車。
他低著頭,迎面對上一雙雲錦綢靴,黑袍微敞,露出修長有力的小腿,搭在膝間的手骨節分明色澤蒼白,王息佯猛一抬頭,落入一雙深沉鳳眼中,那雙黑瞳沉的可怕,才只望了一眼,就已經逼的他再不敢正視。
他心裡咯噔,不知為何三公主的馬車會出現陌生男人。
三公主嘆了一口氣,指著王息佯道:「如今的欽天監管事,王息佯王大人。」
居於上坐的人無甚興趣,王息佯甚至覺得他都沒有把視線放在自己身上,他躬低了身子,等著三公主訓話。
三公主面容清麗,今日一身藕粉色裙裝,披散在肩頭的墨發尾蜷起卷度,嘴邊盪開笑意,她單手托著腮,「你也知道,父皇年少就因為欽天監的幾句話挑撥了與先帝的關係,星象之說,或真或假,在父皇面前,你都要裝一裝的。」
她骨架小,露出的手腕又細又薄,搭在旁側男人的肩膀,往上抬了幾分,幫他去整理了耳旁的碎發,「七弟弟,皇姐這幾年一直很想你。」
這樣的動作,讓那個男人蜷起了手指,姐姐般的親昵他並不陌生。
公主丹唇吐出的話音,似乎都帶著濃香,那是一種皇家嬌養才能生成的,碰到他皮膚的手是溫熱的,細膩的,與印象中那個人一貫冰涼的手不一樣。
那個人體寒,自那日落湖之後,手常年都是涼的,他試著暖過,很多時候在他手裡的時候好不容易捂熱了,不過一會兒,離開他便又是涼的了。
他想一輩子攥在手心暖下去,但終究是再也不成了。
幾乎是不待大腦反應過來時,他的身子已經躲開了。
三公主一時之間又是心疼又是無奈,只得又幽幽嘆了口氣,「介明啊,我是姐姐啊。」
路介明閉了閉眼,他集中不起來注意力,三公主今日一大早看見他就將他叫了過來,不理會旁的皇子眼神,拉著他進了馬車,馬車檐下的銀鈴響了一路,他頭疼欲裂,昨夜一夜未眠,身體與靈魂似乎都不在一處。
他揉了揉眉骨,緩緩挑起尖秀的下巴,露了笑,叫了人,「皇姐說的對,父皇既然不喜,就別沾上關係吧。」
他答的話有些敷衍味道,三公主語氣溫軟,並不拆穿他,又道:「其實王息佯大人也不是那麼無用,歪門邪道的故弄玄虛的故事知道的也不少,七殿下心情不好,你也講幾個,哄哄他。」
她帶著促狹的笑意哄著路介明,一別這許多年,哪裡還敢指望七弟弟能有多親近自己,想當初這個小糰子可是很黏她的。
王息佯算是知道眼前的人是誰了,他手忙腳亂行禮,「請七殿下安。」
七殿下神情懨懨,長腿收攏,眉尖揪了起來,很明顯的心思不在,但他也沒有拂了三公主的好意,點了頭,示意他開始。
王息佯聽說過這位七殿下,與他想像中的有出入,本以為這離宮的幾年,定是與皇家氣度格格不入,至少也該是唯唯諾諾上不了台面,卻不成想,是這副模樣。
他才不過偷偷看了一眼,又低下頭。
七殿下長得很高,從小腿的長度就可以看出,年紀擺在那兒,快速長高的骨骼單薄削瘦,儘管已經肩闊身高,但依然可以看出年紀在他身上落下的劃痕,他瘦的厲害,唯一露出的脖頸都可以清楚可見骨骼。
但脖頸以上,已經完全是男人的架勢,像是涇渭分明的兩條江,永遠隔著一條界限,融匯不了,卻又怪異和諧。
王息佯想不到還有這樣的少年,快速催著自己長大,身心高負荷,明明年紀才十四,眼裡的死寂像個暮年老僧。
他靈光一閃,突然就想到了什麼。
「微臣聽說五行山有位清遠大師可活死人,可容顏駐,可青春復。」
「有少婦七老八十偶然結識清遠大師,一夜之間,重回碧玉年華。」
「也有忘年交,老少夫妻,嘔心瀝血,秦家蕩產,求清遠大師抹掉歲月差。」
三公主嘖嘖稱奇,「也算荒唐,抹掉歲月差,不如一開始就是年紀相當,省去這諸多麻煩。」
王息佯微微一笑,擺起了說書先生的架勢,三公主賜了坐,但馬車到底位置狹小,他徑直盤腿坐了下來。
「公主此言差矣,若是可以,是誰都不願意費這九曲八彎的周折,定是已經到了非這人不可的境地。」
王息佯專心的講著故事,突然感覺後頸一涼,慢慢轉頭,才發現路介明不知道何時將目光放在了他的身上。
目光很冷,但眼神專注。
似乎是被這件事勾起了興趣。
王息佯說的更加起勁,故事而已,總是免不了虛構亂編,他興頭一上來,故事越說越離譜。
同樣的,路介明本來緊繃著的前傾著的側耳的動作慢慢鬆懈下來,他靠在了椅背上,眉眼疏淡看著他繪聲繪色的講述。
失去了真實性,路介明的興趣也就失了一大半。
王息佯口乾舌燥想要歇息下來喝口水時,突然聽到路介明問話,「你說的清遠大師,確有此人?」
他不過也隨口一問,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茶末漂浮在水面,他吹了吹,喝進去還是沾上了嗓子眼,難受的打緊。
聽得那王息佯肯定的回他,「確有此人」時,他又不禁暗自搖頭,感慨自己真是瘋了。
可活死人。
可容顏駐。
可青春復。
他在齒間碾磨這三句話,目光透過車窗的小窗望向外面的景象,青草在風的吹動下一波接一波的滾動,翻動著,活躍著,鮮活的綠、鮮活的生命力在他眼裡跳躍著。
耳廓還傳來王息佯緩慢而清晰的敘說故事聲響,他看到了草地間低頭而食的牛羊,遼闊曠野,鳥兒伸展羽翅,平線直飛又直落,是個完全自由的環境,但他的心始終得不了解脫,始終困於一囿之地。
故事裡的人離譜,故事外的人又何嘗不離譜。
三公主的手搭在了他的手背,輕柔的捏了捏他的虎口,她聲線輕柔,目光炯炯,「介明,不要不理姐姐啊。」
路介明一瞬恍惚,其實三公主與許連琅長的很像,一樣的杏眼,一樣的梨渦,他喃喃,「姐姐別不理我。」
三公主何其聰慧,看著這雙鳳眼像是要透過她的臉去找另外一個人的痕跡,她滿不在乎的笑了笑,揮手讓王息佯退下。
她端坐好身子,正視他,「我宮裡有個宮女,單字取一竹字,前些日子派遣去了照料你,我是知曉的,她也是我信任的宮人,年紀雖小但做事妥帖,容貌也生的不錯。但我沒想到,才不過幾日,你就把她趕了出去。」
路介明對此並不抵賴,「她又回到皇姐那兒了,不是嗎?」
他這位皇姐,從未苛待過宮人,就是因為有此作為保障,路介明才讓她回去了。
三公主向後仰靠,暑氣消減了大半,她還是掏出了團扇,斜著眼睛看他,「我這親的姐姐還比不過那位?」
「和我在一起,還一直想著她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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