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密函連夜快馬加鞭被送入乾清宮。
更深露重, 暗衛風塵僕僕,立在乾清宮漢白玉台階下,只露出一雙鷹集般的眼睛緊緊盯著王福祿。
王福祿挑著眉頭, 分散了四周的宮人,親自下去迎了來人。
暗衛的話語透過厚重的覆面巾聽起來很悶,他側過身,附在王福祿耳邊,「熱河行宮」。
四個字, 已經交代了密函內容,王福祿面上凝重起來。
王福祿捏緊了手中的密匣,拂塵垂在地上, 他撇了暗衛一眼, 揮手讓他退下。
對著守在殿外伺候的太監道:「看牢點兒,誰都不准進去。」
他厲聲道,「今個兒麗貴妃過來用膳,陛下不放話,也要攔住。」
他抖抖衣襟, 將拂塵重新搭到臂彎上,推開了乾清宮的門。
這幾日朝堂瑣事繁多,陛下日夜伏案批閱奏章, 見他進來, 連頭都沒有抬, 「跟貴妃說,推遲一個時辰用膳,叫她再等等。」
皇帝許久不踏進後宮了, 連皇后都沒怎麼見過, 單單應了貴妃這次晚膳, 王福祿心裡清楚,無外乎是因為貴妃娘家人的干係。
天子看似無所不能,實則處處制肘。
因著凍災的原因,邊境地區匈奴又開始蠢蠢欲動,幾次三番與大燕起了衝突,要吃要喝,表面上恭恭敬敬,以燕為上,暗地裡卻不斷招惹,引起禍端。陛下被擾的不勝其煩,想一舉殲滅,貴妃的娘家兄長是這次的將領。
天子受任,臣子無敢不從,但命令之下,總是少些幹勁。若天子許諾些好處,更會增加勝算。形勢所迫,陛下又開始寵幸麗貴妃。
王福祿這幾年瞧的真切,自打容嬪出事之後,皇帝對麗貴妃就大不如從前了,至少是從未走過心了。
兩個時辰前,就有麗貴人宮裡的宮女前來詢問陛下今日想用的菜餚,說是貴妃娘娘親自動手烹飪。
皇帝不但沒有回聲,還把時間又推延了,不知道等真的過去的時候,飯菜會熱了幾遭。
但這些東西都不關王福祿的事,麗貴妃與皇后斗的你死我活,他在皇帝身邊當差,又有什麼干係。
唯一可能有干係的皇后娘娘,又因為許連琅的不情願,徹底斷了。
他壓著頭,將事關熱河行宮的密匣呈了上去。
盒子輕飄飄的,只有一頁信紙。
太傅的字自有筋骨,橫豎撇捺都是力道,收束間乾淨利落,只是許久不見,更加龍飛鳳舞了些。
皇帝哼了一聲,「看起來太傅在熱河行宮待的挺悠閒。」
他沒有著急打開,眯著眼睛翻看了一番迭的四四方方的信紙,突然對王福祿說:「你那乾女兒沒調過來?」
王福祿當即跪下,「什麼都逃不過您的眼。」
他並不驚訝皇帝知曉,皇帝的眼線遍布全宮各處,但很多時候,皇帝都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皇帝時常懶的計較,但一旦開始計較,就是要人命。
他叩首,「陛下,皇后娘娘所求之事,奴才並沒有多言。」
「沒跟你說這個」,皇帝丟下了一桌子的奏摺,拎著那封信紙踱步到了榻椅上,他半躺著,「你想收的義女是聳雲閣伺候的那個?」
王福祿哪裡還敢再瞞,他跪著朝皇帝膝行幾步,「是,上次您也見過的,那丫頭怪伶俐的,奴才動了心,但那丫頭不識抬舉,奴才就算了。」
其實他沒有那麼輕易算了,只是這一段時間裡,皇帝太過於關注聳雲閣了,他雖然不去,但一直是有暗衛駐守在那邊。
王福祿心有餘悸,想著再等等,反正人就在聳雲閣也跑不了。
皇帝「嗯」了一聲,略有些陰陽怪氣,「那丫頭倒是護主。」
可不是護主嘛,上次都被那樣恐嚇了,當著他的面,還想要擋在容嬪面前。
雖然不自量力,但也率真的可愛。
他對王福祿說:「歇了你那心思,那丫頭朕瞧著不錯,就讓她留在小七身邊吧。小七現在拒人千里之外,難得他認準一個人。」
他對著王福祿抬了抬手,王福祿緩身站起來,「陛下說的是,連琅姑娘性子和善,也對七殿下好。」
皇帝短促的笑了一聲,聽不出來是喜是怒,他嘆了一口氣,指尖撥弄信紙的邊角,「小七那脾氣很壞,朕都讓太傅過去那麼久了,他還是不肯跟朕低頭,只要低下頭,就可以回宮,甚至於可以得到皇位,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聽及此,王福祿完全不敢吭聲了,身為奴才要學會及時自我封閉自己的耳朵,有些話聽到了也要裝作沒聽到。
皇帝捏的指骨咯咯作響,他有些煩躁,太傅每隔一月就會來信,說些小七日常,但從未提及他開始教導之事,他耐不住,細問了幾句,才知道兒子的想法。
兒子恨他。
這點他知道,不然怎麼會親手將他推進河堤淤泥。
但他沒追究他的過錯,小七還要他如何。
他不單單是他的父親,他更是一國之君,他是對不起他,但天子的愧疚已經這般傾向於他了,他還不接受就是不知好歹了。
他對這個兒子曾經寵愛到了骨子裡,也曾經厭惡到了骨子裡,在他慢慢從容嬪事件的打擊中清醒過來,想要挽回這個兒子時,又彆扭死了。
他既覺得路介明不知好歹,又覺得路介明血性剛強,從沒有幾個人可以拒絕他給出的好處,自己的兒子這般年幼就有這股子氣性,讓他驚喜。
但總是這樣讓他在聳雲閣拖著,對整個大燕朝來說都是損失。
縱觀他的兒子裡,唯小七能在未來成就他的夙願。
皇帝按揉著眉心,幾經猶豫,才慢慢打開了信紙,他是不抱希望的,卻沒成想,路介明終於妥協了。
王福祿將一杯溫茶放到了皇帝手邊,他接過來,一口仰盡,將茶蓋合上的同時,眉宇間是掩藏不住的欣喜。
太傅在信中寫道,路介明已拜他為師,寫下此信的時候,他剛剛在他身邊謄寫了一份策論,實在是睿智犀利,假以時日,不可小覷,七殿下該是不負陛下所託。
寫到最後一行,又重而重之,言語懇切,「陛下,給殿下兩年,定能使所有人眼前一亮,那時再籌謀回宮之事,更為便宜。父子間的心結,也更好解開。」
皇帝閉眼沉吟許久,「本來打算今年正大光明去熱河行宮,看起來是不成了。」
王福祿並不知曉信中的內容,只覺疑惑,「熱河行宮那邊的事宜都安排好了,就等陛下今年暑期盛的時候過去,是否直接讓他們停工?」
皇帝直起身子,指了指一旁的金色祥瑞獸燭台,王福祿心下瞭然,將燭台上的蠟燭點燃,火苗竄起,在空氣中留下道道青痕。
皇帝兩指夾著信紙,湊近了燭台,火苗燃到信紙上,不過片刻,便成了灰。
「別讓他們停工,繼續。今年不去,明年總得去,給朕的兒子兩年時間,看他能如何令朕驚喜。」
王福祿應聲,退下身,「奴才這就去安排。」
案几上奏章攤了滿桌,他累的很,這幾年力不從心,眼睛開始花了,卻不敢假手於任何人,哪怕是最小的一件事,交給其他人,就是在分散皇權,希望兩年後,他的小七能成為這案牘上的另一人。
……
張成躺在藤椅上看話本子,眼睛老是從話本子上的香艷的畫圖移到路介明身上。
這個新徒弟對他的吸引力可比這些話本子大多了。
路介明跪坐下來,修長的手指握著毛筆,筆桿墨黑,襯得他膚色如玉,按筆的力度有些大,指尖泛著淡淡的紅。
實在是賞心悅目。
感覺到張成頻頻掃射過來的目光,路介明「啪」的一聲將書扣上,他掀起眼皮,「太傅心思雜了,今天就到這兒吧。」
張成訥訥張口,又閉上,干瞪著眼,看他收拾東西。
這不就奇了怪了,明明他才是師父,他是徒弟,但這每日的功課安排竟然都是聽徒弟安排,你看這不就說走就走,還要把提前結束的罪咎歸到他這個老師身上。
但張成也無從辯解。
只得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強撐起幾分老師樣子,「路介明,你這火急火燎回去做什麼!你這策論還沒寫完呢,今個兒不寫,明天不好續。」
路介明看著他扒著自己的袖子,眉尾挑了挑,「我得回去做飯。」
他攤開手,示意張成鬆手。
張成驚訝的嘴巴都要塞雞蛋,「你做飯?你做飯……那連琅呢?不該她做飯嗎?」
不怪張成這麼想,許連琅的身份是婢女啊,堂堂一個皇子親自去灶台煽風點火,這太……說不過去了吧。
路介明不想解釋太多,但一想到那個理由,心情就好,話難得多了,「姐姐說以後當我是大人,是男人。既如此,做做飯菜也不算什麼。」
張成嘀嘀咕咕,「皇子做飯和成為男人有什麼干係。」
但看路介明這眼角眉梢的喜氣,就知道多說無益,興許是人家倆人的小情趣。
他咂咂嘴,將自己手裡的話本子遞過去,「拿給連琅看,還不錯,講的是青梅竹馬,被富家小少爺攪合一通,又在一起的故事。」
路介明手指沒動,臉色慢慢沉了。
「拿著拿著,」張成還在硬塞。
路介明都要被氣笑了,「太傅,我再說一遍,話本子不能給姐姐看。」
他指尖按在話本子的封皮上,輕輕翻了幾頁,很不湊巧的正好瞧見那香艷的畫面,他快速略了一眼,手微一用力,話本子裂成了兩半。
張成「哇」了一聲,想補救已經晚了,他拍拍胸脯安撫自己,幸虧他還有一箱子呢。
但張太傅沒想到的是,路介明這一撕,就撕了整整兩年。
彼時,少年身量高大,寬肩長腿,張成看他都要仰著頭,他似笑非笑,「太傅,真是不長記性呢,都說了,不能給姐姐看了,您還要被我抓著幾回,我見那箱子都見底了呢。」
(本章完)
作者說:十四歲,正是春心萌動的年紀啊,啥是愛,愛誰呀,都要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