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冰刺骨, 帶著碎冰的河面擠壓著許連琅的身體,幾乎是湧入河水的那一瞬間,鋪天蓋地的寒意針扎般刺入骨髓, 衣衫很快濕透,她甚至於來不及呼救,就被壓入水底。
窒息感迅速襲來,她一張臉血色盡褪,像一具破敗的布娃娃, 連掙扎都來不及便已經陷入了昏迷。
失去了簪子綁束的長髮鋪散著,在水中綻開,搖曳著, 跟隨主人已經毫無反應的身軀潛入更深的地方。
路介明褪掉了棉衣, 露出貼身的單薄裡衣,沒有絲毫猶豫的縱身跳了下去,河水包裹住清瘦頎長的身體,他眼眶發紅,修長的指尖差一點就可以勾住許連琅的發尾。
那發尾在水流的衝擊下, 極其調皮,從他指縫中穿過,在他奮力攥緊拳頭的同時, 又逃開。
他從水面上探出頭, 深吸了一口氣, 又快速紮下頭,身子帶著接近自虐的猛衝,朝許連琅那處游。
但他終究是太過於年幼, 身體猛然生長的過程中, 他的體力並沒有跟上, 等他終於來到許連琅身邊,能夠將她攬入懷中時,絕望的發現並沒有力氣可以抱住她,更沒有力氣可以將她帶回岸邊。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年幼。
狹長的鳳眼茫然又痛苦,他護著許連琅的頭,拼命往上處游,但實在是太冷了,寒氣帶走了熱量,彼此的身體相貼,感受到的都是對方皮膚的冰冷。
他牙關都在顫抖,肺腑都在疼。
萬幸是終於有人發現了河堤這處的變故,有人緊隨下水,迅速找到了他們。
河水阻隔視線間,路介明隱約看到來人是許久不見的李日公公。
李日鼓著腮幫子,從他手裡將許連琅接了過來,他眼神示意路介明,問他能不能自己上去。
懷裡的人被別人攬走,身體的重量驀然一輕,水下壓力帶來的痛苦也削弱了一半,但心卻完全空了,空的他沒有著力點。
但路介明沒得選擇,水下的溫度太低了,許連琅已經昏迷,他快速點頭,李日便不再管他,先行一步帶著許連琅游上岸。
李日生於水鄉,水性極好,儘管如此,在這樣寒冷的天氣間下水還是被凍的渾身瑟瑟。
他將許連琅抱上岸,緊急幫她處理,她唇上已現青紫,他用手試探她的鼻息,微弱的氣息縈繞在他指尖。
李日放下了心,才扭頭去看同樣在水裡浸泡了許久的路介明。
他的狀態比許連琅好不到哪裡去,單薄的濕透的衣衫緊緊貼在少年的身體上,將那一身的骨,一身的皮肉都透了出來。
他哆嗦著,在岸邊撿起自己還是乾的棉衣,踉蹌的跑到了許連琅身邊,用棉衣將她完完全全包裹好。
李日因為先前的事對路介明又懼又恨,看這少年凍紅的裸露肌膚,忍了忍,沒忍住,「你先給自己穿上,別她沒什麼事,你先凍死了自己。」
路介明慢慢抬起臉,李日驚詫了一瞬,不由的退了一步。
那張臉太駭人了,李日是親眼近距離經受過他暴虐的一面暴擊的,那時的他,滿臉的瘋狂嗜血,嘴角掛著陰沉的笑,長眉挑起,晾起譏諷與瘋狂。一張臉,艷麗又薄情,猶如厲鬼。
但此時,卻是不同程度的駭人。
他眼中猩紅,鼻尖通紅,嘴唇被自己的牙齒咬破了皮,還在往外流著血,面色慘白幾近萎靡。瞳孔皺縮間,抖出了眼角的濕潤。
他像是失去了對寒冷的感知般,感受不到冷,只一遍遍的喚著「姐姐」。
李日知他瘋狂,卻不知他也會無助至此。
李日想要抱起許連琅,路介明試圖阻攔,手臂剛伸過去就又縮回來,李日口中並不客氣,「你抱得動她嗎?抱不動,就去一邊兒跟著,趕緊找了大夫來。」
他心裡儘管還對路介明心生畏懼,但此時的路介明,終於有了點小孩子的樣子,被大人一通數落,又怯又澀,沒有反駁,一雙眼睛只黏在許連琅身上。
許連琅耽擱不了,李日抱著她,拔腿就往聳雲閣跑。
路介明已瀕臨崩潰的邊緣,心臟像是被人驟然攥緊,看著李日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里,他就這麼一身濕噠噠的去找了張成。
張成剛剛才送走他們,正躺在藤椅上打盹兒,門被人掀開,弄了很大的動靜。
他驚愕的看著面前的人,「殿下,你這是……這樣冷的天,你會凍壞的。」
他說著,便把人往屋裡拽,剛碰到少年手指的一瞬間,涼的他嘶嘶抽氣。
「你真的要被凍死了,快跟我進來。」
路介明僵硬著身子,急促的呼吸從嘴邊溢出,噴出稀薄的白霧,「姐姐落了水,懇求太傅幫忙。」
一個婢子哪值得去找大夫來看,他們聳雲閣受盡奚落,在短時間內根本喚不來太醫,路介明沒有任何選擇,只能來求了張太傅。
張成旋即明白過來怎麼回事,扯下了腰間令牌,卻沒有交給路介明,轉而喚來書童,「去,就說老夫病了,先去找離得最近的大夫來,然後回趟宮,去太醫院遞牌子。」
他拽過路介明的胳膊,使勁把他往屋裡拽,「這下可放心了?你隨我進來,先把濕衣服換下來,別連琅病了,你也跟著病,到時候還得她照顧你。」
許是張太傅的勸說真的起了作用,路介明終於隨他進屋了,他換衣服的速度很快,三下兩除二就換完出來,他渾身出著冷汗,剛換成的衣服後背早就濕透了。
他朝張太傅道謝,嗓子嘶啞,「多謝太傅。」
張成抱著肩膀,哀怨的瞧著他,他知道此時說這不合時宜,但若是抓不住這個機會,下次再找時機就難了,他閉了閉眼,快速開口:「你瞧,她病了你都沒辦法給她找來御醫。」
「她跟著你,跟著容嬪,做你們聳雲閣的婢女,得了什麼好呢?」
只這兩句話,已經要把路介明剛剛才穩定下來的心緒撞亂,心臟開始發痛,全身上下後知後覺的有了浸泡冷水之後的酸痛,起伏的胸膛間,肺像是要炸掉。
路介明咬緊嘴唇,沒有力氣再邁出一步。
張成擰著眉頭,想要再加一把火,「如果你還是宮中那位金尊玉貴的七殿下呢?如果你成了太子呢?誰還敢欺負到她頭上,今日的落水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張成其實並不知曉許連琅落水的具體緣由,但事實卻是如他所說的,若路介明還是當初的七殿下,許連琅哪裡會落得這個地步。
「今日老夫幫了忙,但老夫不會一直在,下次你們要靠誰?」
「若她挺不到你找大夫來,你豈不是要後悔一輩子,」他看著少年越發佝僂起來的脊梁骨,咬牙說出最後一句,「殿下,只有你強大了,才能保護你想保護的人。你身來便是皇子,這就註定了你不會擁有安穩平淡的生活。就算是為了許連琅,你也該考慮一下。陛下的同情與憐愛,不是任何時候都會有的。」
「你要抓緊時間了。」
張成一字一句重重的敲擊在路介明的心上,他快要站不穩,張成覺得在此時此刻如此這般對待路介明著實有些殘忍了,他心下戚戚,想要攙扶住這個搖搖欲墜的少年。
路介明鳳眸垂著,落水又受盡涼風,他現在頭疼欲裂,眼中酸澀難止,他突然輕聲笑了一下,唇上乾裂的部位瞬間裂出口子,冒出血珠,他舔了舔,只覺得自己的血又腥又臭。
他緩緩掀起眼皮,長而舒的睫毛劇烈的顫動著,他將衣袍撩開,徑直跪了下去。
張成被嚇的連連後退,第一反應就是要扶他起來。
路介明輕輕躲開他的手,跪趴著,額頭觸上了冰冷的地面,頭重腳輕,再也沒有力氣抬起來了,他鼻音太重,「感激太傅救姐姐,介明無以為報,只待日後肝腦塗地。」
張成身為帝師,受過無數人的跪拜,但從沒有哪次的跪拜像今天一樣,像是要把眼前人的脊梁骨折彎,像是要把他的自尊碾成渣滓。
偏偏他感激他,是為了另一個女人,他喚作「姐姐」的人。
黑眸子裡又濕又熱,卻無甚焦點,「弟子路介明,願拜張太傅為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弟子願聽從師父一切調派。」
少年聲線清越,這一句從他嘶啞的嗓間,從他染血的唇間吐出,明明是輕飄飄的字眼,卻猶有千斤重。
路介明終於還是屈服了,為了他的姐姐。
張成目的達成,卻不覺愉悅,他明明知道自己這樣做是為了他好,但一種強烈的不詳的預感慢慢籠罩過來。
他不由的反問,這樣是會害了路介明嗎?可明明只有坐上龍椅的人,才能護住自己想護的,留住自己想留的,不是嗎?
或許旁人總是不知道的,總是帶著臆想的去肖想著皇權,但只有真的坐在了那把至高無上椅子上的人才會知道,高位之上到底有多孤獨,有多寂寞,有多冷。
路介明掙扎過,沒掙扎過命。他孤注一擲想要護好的人,最後卻傷的最深。
老天總是戲弄世人,從未休止。
路介明回到聳雲閣的時候,大夫和太醫院的御醫都已經到了。
那御醫見到路介明,還是下意識的行了禮,「臣見過七殿下。」
路介明對他無甚印象,只是快步挨到床邊,問道:「如何了?」
這位御醫不知道和太傅是什麼樣的交情,對路介明殷勤的很,「發了熱,剛剛服過了藥,已經好轉。只是……」
他有話未說盡,面露難色,看著路介明和同樣坐在床榻邊的李日,幾經權衡下,對著容嬪道:「恰逢姑娘月信來了,身體受不得寒,寒氣入體,要好生調養了。」
容嬪嘆了口氣,「是要好好養了,姑娘家最是怕這個。」
路介明的目光望了過來,容嬪道:「介明年紀小,還不懂這個。」
他身上還發著虛汗,腳下發軟,堪堪扶住床沿,蹲跪了下去。
容嬪心疼兒子,「御醫,你快給介明看看,他今天也下湖了,讓母妃摸摸額頭,是不是也發熱了?」
路介明累極,懶的去躲一隻只朝他伸過來的手,直到御醫驚呼出聲,「殿下,您這燒的比這位姑娘還要厲害啊,身上都是汗,不能再熬著了啊。」
路介明渾若不絕,周遭嘈雜被他屏蔽,眼前只有一個人。
他貪婪的看著許連琅的臉,她臉上終於不再慘白,唇上也不再青紫,甚至於因為身前被褥的厚度,而面頰泛粉。
許連琅纖秀的指頭從被褥中探出些,路介明顫巍巍的想要碰一碰,才剛剛伸出手,就被人打掉。
他是真的沒力氣,李日又在氣頭上,這一下,手背砸在厚硬的床板上,當下就紅了。
李日咬牙切齒,大有不顧一切的狀態,去他媽的路介明要殺要剮,他忍不了了。
自上次路介明殺他未遂,許連琅又不聽勸,李日便少了與聳雲閣的來往,他心中毆著氣,氣許連琅拿他的好心當驢肝肺,最氣還是怎麼有像路介明這樣的孩子的存在。
自己倒霉就算了,還連累這麼多人。
他大聲吼著,「你知道推她入湖的人是誰嗎?是你之前妄圖燒死的膳食堂的婢女,你做盡壞事,讓許連琅跟著你受罪,你可知對一個姑娘來說,月信期間浸了那麼長時間的冷水,會有多大的影響嗎?你會害她有不了孩子的。」
李日如願的看到了路介明瞬間破碎開來的臉,他不可置信的抬頭,像是沒聽清的反問:「什麼?」
容嬪不想兒子內疚至此,「介明,沒那麼嚴重的,好好調養一下,不會那麼嚴重。」
路介明現在哪裡還聽得進去,那麼傲氣的一個人,在這時,瑟縮起了自己的身子,惶然抱頭。
御醫欲上前,被他突然爆發的力度推開。
路介明眸中色澤暗的瘮人,他不管不顧,血液在體內翻滾叫囂,他又想殺人了。
他沒殺死的人,因為報復那場大火,傷了許連琅。
那不就是,他傷了許連琅嗎。
再沒有什麼比這更讓他無法接受的,被壓制下去的嗜血湧上,他赤紅的眼問李日:「那婢子在哪裡?」
李日還是害怕他這幅樣子的,他強撐著坐著,「陳嬤嬤將人綁了,如今該是關在了照房。」
「你想殺她?那你怎麼不殺了自己,這一切都是你引起來的。」
路介明走路磕絆,在李日這壓死駱駝最後一根稻草的激發下,又抽了那久不見天日的匕首出來。
才剛剛亮出銀刃,床榻上就傳來細微的聲響。
聲音太低,誰都沒有注意到。
路介明卻驀然低下了身,許連琅在說話。
「殿下,別拿別人犯的錯懲罰自己。我的小皇子不該雙手遍布鮮血。血沾的多了,腥味就洗不掉了。」
「這有什麼的,我睡一覺,明天就好了。」
「在我好之前,你陪著我好不好。」
(本章完)
作者說:新階段開啟,路介明要為做皇帝奮鬥啦。
「血沾的多了,腥味就洗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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