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 寒風呼嘯在山谷間,發出令人心驚的怒吼聲。上山盤桓著幾十米高的大樹,其上枯枝被颳得刺啦作響, 仿佛下一秒就要墜入百丈高的深淵。
10歲的趙栩斜挎著書包,逆風奔跑在崎嶇的山路上,路上的石子銳利難當,像極了隱形的刀子,硌得腳底板生疼。
綿延幾公里的曲折, 在習慣的驅使下,就算一腳深一腳淺踩在沙礫之中,於她而言已是如履平地。
小女孩的額發被風吹起, 四處飛揚, 糊在她的眼前,她只是隨手一撩,猛地緩了一口氣,便繼續向前奮力跑去。
趙栩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亦不曾停下, 呼出的氣體凝結成白霜,一縷飄散。
現在的她,一門心思只想回家看書, 便顧不得那許多。
靈魂的熱忱與冷風相撞, 凍得她打了一個噴嚏。
不知跑了多久, 趙栩終於跑到了家門口,她俯下身子,把手撐在腿上, 低頭換氣。
後知後覺, 腳底傳來磨破皮的疼痛。
不過, 在她心裡根本不算什麼。
趙栩一瘸一拐地走過去,坐在門口的台階上,找出包里的書,入逢甘霖般,立刻沉浸到了知識的海洋中。
自她記事以來,她的生活一直是如此單調:
上學、放學、蹲在門口看書、寫作業……然後日復一日,如同進入了循環。
這樣的生活看似單調乏味,可每當趙栩翻過一頁,書頁帶起的微弱油墨香,最讓人安心,一成不變的生活也能悄悄過去。
彼時,逃逸出山澗的冷風,向著高地之上——也就是趙栩家的方向而去。
冷風撲向趙栩,颳得書頁嘩嘩作響。
她的第一反應,不是裹緊羽絨服,而是按住書本,以免它被風颳跑。
強風來襲不過片刻,便歸於平靜,趙栩緊緊護住書本的小手,已經被凍得通紅,她只搓了兩下,又繼續開始閱讀。
風來得突然,打亂了她看書的進度。
這本村上春樹的《我的職業是小說家》,是她從學校藏書量極少的圖書館裡,好不容易翻到的一本,算是能稱得上有文學含量的書。
趙栩輕聲嘆氣,正要翻回看到的頁碼,展開書頁中的一句話,落入了那雙清澈的眼眸。
[苦難是花開的伏筆,冬天總要為春天作序。]
每個字是那樣樸素,可當它們組合起來,卻有種超脫文字範疇的震撼。
好像這個冬天,她生命中的每個冬天,都將迎來暖春。
那時,臉上鮮少見到笑容的趙栩,綻開了足以溫暖深冬的笑容。
「哎呦。」
忽然有什麼東西擊中了她的腦袋。
趙栩仰頭看向元兇——原本拴在門前的貝殼風鈴,為著方才風太大,居然吹鬆了一個,直直地掉落在女孩的頭頂。
她撿了起來,拂去表面的塵埃,擦一遍不放心,又用手指仔細沿著紋路,推出藏在貝類縫裡的泥沙。
貝殼邊緣鋒利,她的手指被劃出了一道淺淺的血痕,而趙栩似乎感受不到疼痛一般,把貝殼擦乾淨後,舉過頭頂,放在陽光下,如觀至寶。
太陽,貝殼,她的眼睛,呈三點一線,紅黃紋理相間的貝殼,照耀在陽光之下,流淌著短暫的溫馨。
趙栩把貝殼捧在手心裡,像是擁有這世間最珍貴的寶物,笑出了嘴角的一對酒窩。
這個風鈴是媽媽送給她的禮物,她一定會好好保管。
想到這裡,趙栩的笑容停在嘴角,單手托腮,滿懷期待地眺望遠方。
青崖間山石嶙峋,遮蔽了回家的歸途,也同樣斷絕了外出的關隘。
趙栩每天都坐在門口,風雨無阻,等啊等,等待了七百多個日夜。
可是媽媽,還是沒有回來。
她一直記得媽媽曾說:
「等我回來,就接你走,帶你去看大海。」
遙寄遠方的思念,匯聚成一個點,隨著風吹又回,正中眉心。
念及未有歸期的媽媽,趙栩拭去眼角的淚,繼續把自己投入書本中。
藉機逃避這段,擰得她心口都疼的想念。
「趙栩!」
小男孩和小女孩的聲音同時響起,趙栩抬起頭,看到正沖自己微笑的趙默默,同樣對其回以笑臉。
但當她注意到一旁衣著邋遢,傻裡傻氣的趙普,笑容立刻消失了。
趙栩知道這個男孩,除了不太講衛生,算得上忠厚老實。
但是,她就是莫名很討厭他。
她很小的時候,就從周圍人那裡得知:
自己以後,可能要和他結婚。
趙栩只是想想,都有了想跳崖的衝動。
什麼天殺的娃娃親,大清都亡多少年了還遵循這些封建糟粕?
憑什麼,她要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兩個小朋友,當然不知道她所想,趙普很殷勤地坐到她身邊,趙栩隨之往外挪了挪。
趙普沒察覺到對方的不自在,一臉開心地說:「我們去玩兒捉迷藏吧!大家都在!」
「不去。」趙栩繼續看書,頭不抬眼不睜,果斷拒絕。
趙默默見朋友一直沉迷看書,同樣坐了下來,誠心邀請:
「去嘛去嘛,大家都要去玩!」邊說邊晃著她的胳膊。
默默知道,這個好朋友最是吃軟不吃硬。
事實上的確如此,趙栩翻過書頁的手稍作停頓,在心裡做著鬥爭。
她不是一個善於交際的人,更不是一個喜歡熱鬧的人。
並非她對交流感到恐懼,而是她壓根就疲於應付那麼多的人,比起亂作一團,她更喜歡獨自坐著看書。
「嗯……那就……」
趙栩剛要答應,趙普忽然激動起來,補充道:「李老師也要去呢!」
聽到這個名字,趙栩仿佛突然跌入冰窖,周身寒涼,止不住地發抖,呼吸也變得沉重起來。
李老師是從外地前來支教,目前擔任三年級的語文老師,戴著一副眼鏡,平日裡斯斯文文的,對學生們講話溫聲細語的,同學們都很喜歡他。
除了……
見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著,兩個小朋友都嚇壞了,趙默默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面露擔憂:「栩栩你沒事吧?」
「我沒事。」趙栩立馬站起來,平復著呼吸。
「抱歉,我爸喊我回家吃飯,我先走了。」她顧不得看小夥伴的表情,趕緊逃回了家。
……
「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不看書了?」
孫浩然看到女兒今天回來得異常早,掐滅香菸,起身去廚房裡收拾出飯菜。
趙栩目光閃躲,「不想看了,看累了。」隨後直接坐下,被抽空的不安,才得以倚靠。
只有她知道,那個看似人模人樣的李老師,實則有多噁心人。
每當趙栩交作業給他時,他要不趁機摸一下女孩的手,要不故意往她胸前蹭。
起初,她也覺得是不是自己想多了,直到她看到,李無同樣在對班上其他小女孩動手動腳。
「吃飯了。」孫浩然沒有感情的語氣,打斷了她的出神。
就像往常一樣,父女兩人吃飯,對坐無言。
晚飯很簡單:菌子炒油菜,番茄炒菜花、烤羊排。
趙栩嫌拆解羊排麻煩,索性只挑菜吃。
她夾起一塊見手青,把它放在燈光下端詳一番,嘴角揚起微笑,突然報復似的想:
如果那個姓李的吃了不熟的見手青,會不會死。
如果能死的話,那就太好了。
孫浩然見女兒神情詭異,扯開一塊羊排,兀自摘了起來,把肉放在她盤子裡。
「不給你弄是不是就不知道吃,就吃那點兒菜?回頭晚上又餓。」
趙栩咬著筷子,本就瘦小的臉頰,更是凹下去一塊。
她一動不動地看著爸爸,到了嘴邊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
「怎麼了?」孫浩然放下手裡的骨頭,用紙巾擦手。
過了稍許,趙栩垮起臉來,支支吾吾:「我……明天不想去上學了。」
每當靠近李無,她都會怕得不敢抬頭,生怕對上那雙不乾不淨的眼睛。
「為什麼?」孫浩然不解,「你不是就喜歡看書嗎?」
羞恥心在作怪,趙栩不想解釋那麼多,只是堅持:「就是不想去了。」
「行啊。」孫浩然放下碗,挑了挑眉毛,漫不經心地說:「你就等七八年後結婚嫁人吧。」
「我不!」趙栩即刻站了起來,怒目而視,凳子都碰翻在地。
孫浩然接著夾菜,瞥了她一眼,「那就少說瘋話。」
不提這個不要緊,一提這個趙栩就來氣,不服氣地瞪著他,質問道:「他們為什麼都說我要和趙普結婚!」
「我才不要和他結婚!」
孫浩然放下筷子,沉吟半晌,說:「你還小,先吃飯。」
這裡牽扯了太多利益糾紛,祖輩糾葛,他一時也講不明白。
明知道每次問都會得到這樣的答案,趙栩還是不甘心,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在原地踩了兩下。
「不就是趙普他爺爺……」
在那個餓殍遍野的災荒年代,吃飯都成問題,趙普的爺爺曾救過當時瀕臨餓死的孫浩然一家,孫家為了報恩,就定下了荒唐的娃娃親。
說到這裡,趙栩趕忙閉上了嘴,有些事情自己心裡明白就行,宣之於口終究會打破既定的安穩。
果然,孫浩然上挑眼睛,不悅地說:「誰告訴你的?」
趙栩心虛得很,蚊子哼哼似的說:「我媽……」
啪!
聽到這兩個字,孫浩然隨即沉下臉來,把筷子拍在桌子上,壓下怒火擺擺手,「要吃吃,不吃就去學習。」
趙栩不敢再留,趕忙拎著書包溜回屋子,然後陷入了無盡的懊惱,後悔於為什麼要說出媽媽的事。
她的父母感情不和已久,和一方提起另一方的名字,兩人對於彼此,都難掩心裡的惱恨。
堵在心臟的酸澀積年累月,幾欲破冰而出。
宣洩的絮雪,落入那條難解的河,打濕了看了一半的書。
這一刻,她真的很想很想媽媽。
趙栩偶爾會抱怨,會自省,為什麼媽媽只把妹妹帶走,是不喜歡自己嗎?
憑什麼?媽媽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裡?
這是趙栩想過最多的問題。
淚水在紙張上暈開,像是誤入湖中嶼的小船,流落失所,遲遲無法靠岸。
那是圖書館借來的書,趙栩不敢再耽擱,抽出紙巾細緻擦拭,才算是勉強拯救過來。
她對著桌子上打開的書,視線仍然停留在那句話上。
凝視了良久,趙栩從抽屜里,翻出一本全新的四線方格本,用娟秀端正的字體抄錄:
[苦難是花開的伏筆,冬天總要為春天作序。]
從此,趙栩有了第一本日記本。
這是一個,只屬於自己的秘密。
……
為了昨晚哭過一場,趙栩睡得不錯,神清氣爽地出了門。
她掐著時間,有意避開趙普,尋了條小路去上學。
仍像往常一樣,迎面而來的人形形色色,有摸摸她腦袋的阿姨,有給她糖果吃的老伯,有誇她長得漂亮的大姐姐……
本來應當是一個明媚的清晨,趙栩笑著和大姐姐道別後,剛一轉頭,笑容就凝滯在臉上。
迎面走來的中年男子,是村東頭的地痞無賴,四十好幾了還打著光棍,整日遊手好閒,據說經常在小賣部門口對小女孩實施騷擾行為。
一股子寒涼從後背透出,趙栩垂下腦袋,屏住呼吸,加快了腳步,唯恐被盯上。
經過男子身邊時,還能聞到一股近似石楠花的味道,熏得她差點沒嘔出來。
「這不是老孫家的女兒嗎?」男子一臉邪笑,手插口袋,不懷好意地看著她。
趙栩的手心已經被汗打濕,用盡畢生的鎮定,裝聽不見,卯足了勁往前走。
可男子不要臉地跟在她身後,吹著口哨,言語輕佻:「發育的不錯,比村西頭的陳寡婦的胸……」
污言穢語就這麼直直入耳,趙栩又恨又急,屈辱無比。
所以這種人活著的意義是什麼……
她停下腳步,大著膽子轉過身來死瞪著男子,決心讓他吃點苦頭。
趁男子愣神的功夫,她俯下身來,從地下撿起一塊比手還大的石頭。
「滾!」趙栩怒喝一聲,沒有片刻猶豫,把手裡的石頭擲了出去。
男子躲閃不及,石頭重重砸在他的腳上。
等他反應過來時,強烈的痛感已經劇烈拉扯著神經,疼得他發出慘叫,迴蕩在空曠的山谷中。
趙栩覺得十分解氣,雙手掐腰,指著男子,「我告訴你,再敢胡說八道,我讓我爸來打你!」
然後她不屑去看男子的窘態,背著書包,邁著輕快的步伐,往小學走去。
才進校門,趙栩就碰到了結伴而行的趙默默和趙普,後者見到她,十分熱情地走上來,遞給她一個塑膠袋,裡面裝的是一個保溫飯盒。
「這是我媽包的包子,她讓我帶給你。」趙普憨憨地笑著,高原紅的臉頰宛如蘋果。
趙栩當即婉拒,「我不喜歡吃包子,幫我謝謝阿姨,就不收了。」
她不是不喜歡吃包子,是不喜歡趙普給的東西。
因為收下,就意味著默許了「娃娃親」,她才不願意呢。
趙默默則是注意到了朋友手上的沙子,她拉起對方的手,摸了摸上面石頭壓出的痕跡。
「都多大了,還抓石頭玩?」她為其拂去上面的塵土,忍不住開玩笑。
趙栩扯開唇角,嘴角邊出現了淺淺的酒窩,心裡的陰霾去了大半,隨即拉著小姐妹一起進班上課了。
今天過得還算安生,至少趙栩到目前為止,還沒遭到老師的騷擾,一節課過去,老師也沒怎麼關注到她,讓她很是鬆了一口氣。
下課後,趙栩在位置上,抄寫這節課學習的古詩。
霎時間,一片陰影打下來,遮住了她的作業本。
熟悉的危機感襲來,趙栩心臟一緊,中性筆脫手而出,掉到了地上。
李無拾起了中性筆,輕放在她手邊,推推眼鏡,彎下身子說:「字寫得很好看。」
趙栩下意識往外避讓,按下強烈的厭惡,點了點頭。
「對了。」李無直起身子,把手插進口袋,居高臨下地看著小姑娘,神色複雜難辨。
「我這裡有你媽媽寄來的一封信。」
趙栩聽到「媽媽」兩個字,立刻來了精神,眼前一亮,隨後把心又沉了下去,判斷這句話的真偽。
唯恐小姑娘不相信,李無繼續道:「我那天下山,正好碰見送包裹的郵差,把應該是你媽媽往家裡寄什麼東西。」
「郵差經過的地方,留下了這封信,可能是不小心掉出來的吧。」
趙栩想起,前幾天家裡確實收到了媽媽寄來的海產,於是話的可信度又增添了幾分。
「信在哪裡?」
她剛開口詢問,上課鈴聲就響了起來,許是她的錯覺,仿佛看到那人的鏡片裡,閃過一絲寒光。
片刻以後,李無恢復了慣有的輕聲細語,笑了笑,「還有一節課就放學了,到時候來我辦公室拿吧。」
趙栩雖然很討厭這個人,可他手上很大可能握有媽媽的信,進過激烈的思想鬥爭,終究是對媽媽的想念占了上風。
於是小姑娘一咬牙,按耐住由內而外的嫌惡,同意了去往辦公室的提議。
順便……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她將一把壁紙刀,悄悄藏入口袋。
(本章完)
作者說:家銀們,想看趙栩和秦暮野相互救贖的故事嗎?單向情感障礙和童年陰影的雙向救贖,想寫想寫還是想寫~指路專欄,請多多關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