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早晨
沈白曜注視著鏡子中睜不開睡眼的自己,用冷水拍了拍臉頰,困意仍是經久不散,她用力搓搓臉,明明已經上了好幾天的學,怎麼才周三?
她又看了眼手錶,怎麼才六點十分?
高中生的怨氣,比鬼重!
沈白曜剛盯著鏡子裡的自己,注視著身上的黑色褲子,凝眉苦思,陷入了內耗:
怎麼辦?校褲昨天被弄髒了,新訂購的校服又沒到,只能換上自己的運動褲,不會被值班老師抓到吧?
抓到了會不會不讓我進校門啊?
會不會通報批評?甚至處分?
按理說,換條褲子不是什麼大事,但乖慣了的她,確實會因為這種小事糾結,而且會無限上升到最壞的結果。
經歷了五分鐘的心裡鬥爭,沈白曜深吸一口氣,左右肯定不能穿髒褲子去,於是她勸自己放下不安,走出了洗手間。
一出門,抹茶餅乾的香氣就撲面而來,清新的茶香與餅乾的焦甜交織,喚醒了她的朦朧,誘得剛起床的小姑娘,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起來了。」馮昭筠剛把一盤餅乾放入烤箱中,拍了拍手上的麵糊,把早飯收拾出來,又在沈白曜略微抗拒的眼神中,端出蒸蛋。
清晨起來,她本沒什麼胃口,看著桌上還算足量的早餐,食慾也被慢慢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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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根土豆泥三明治、香菇雞肉粥、蒸蛋……還有剛放進烤箱的餅乾,雖都不是什麼費功夫的食物,但零零總總加起來沒個一個小時應當沒法完成。
沈白曜盯著對面的馮昭筠,忍不住問:「爸,你今天幾點起的床?」說完喝了口粥,入口溫度正合適。
馮昭筠回想片刻,「四點五十多吧,忽然就睡不著了。」這幾天晚上他總睡不沉,不是夢見往事,就是零零散散的幻象……昨晚他又在夢裡聽到了亡妻的聲音。
夢中的人那樣熟悉,卻看不清相貌,凡所到之處儘是明媚。
她牽起他的手前後擺著,說:「我回來了。」
可能是太想念了,想到每一天晚上,她都會入夢……也許是年紀大了,越發喜歡胡思亂想。
馮昭筠微微皺眉,琥珀色的瞳仁染上愁緒,一隻手持勺無意識撇著表面的香菇,另一隻手輕按太陽穴。
沈白曜大口嚼著三明治,望著爸爸略顯疲憊的神情,想著轉移他的注意力,於是調侃道:「都說老年人才覺少,有人還不到四十就睡不著了?」
聽著女兒內涵自己年紀大,馮昭筠回過神來,無奈笑笑,「少幸災樂禍。」接著把番茄醬擠在女兒的麵包上,畫了個豬鼻子。
「對了,這兩天在學校,有沒有什麼有意思的事?」他隨口問道。
問孩子發生在學校的故事,大抵是很多家長打開話匣的那把鑰匙。
很不巧,沈白曜在學校的每一天,幾乎都是無事發生。
但她肯定不能說實話,眼裡流露出些許失落,猶豫片刻,強顏歡笑:
「昨天早晨和同學一起進的校門,她也喜歡看動漫。」
「昨天中午和同學一起吃的米線。」
「昨天下午體育課,和同學一起打羽毛球了。」
和同學,和同學……
進校門的同學是偶遇的,吃米線的同學是順道坐在她身邊的……至於打羽毛球,她只是旁觀者。
沈白曜之所以扯謊,是不想讓爸爸擔心自己在學校過得不開心,她要努力營造出一種:
自己已經全然適應高中生活的錯覺!
俗話說,越缺什麼就越強調什麼。
馮昭筠哪裡能聽不出女兒的真實想法,卻也無可奈何。
畢竟人際交往這個天塹,需要她自己跨越,作為父親是無論如何都幫不上忙的。
就算學校這個環境,曾帶給她再多的不愉快,都是人生必經一環,避無可避。
短暫的交談,消散了父女早起的疲憊。沈白曜一口口吃著溫度剛剛好的粥,於本該忙碌的清晨尋覓到一絲愜意,平淡而美好。
「我吃飽了!」沈白曜正想回屋拿書包,被馮昭筠叫住:「還有五個小時才能吃午飯,再把這個吃了。」發現女兒沒吃多少,他把蒸蛋推到了女兒面前。
蒸蛋吹彈可破,多煮一分會老,少煮一分顯生,輕輕一撇便搖搖欲墜。火腿丁和蔥花浸在淺淺的一層醬油里,香油暈出的圓圈裹挾著雞蛋的香,逸散在空氣里。
明明蒸蛋的香氣,沈白曜卻總能感受到僅她可聞的腥味。
「爸,其實不用這麼麻煩,隨便煮個雞蛋就行。」沈白曜本不想吃雞蛋,更不想讓爸爸在早飯上為她費太多功夫。
馮昭筠半開玩笑:「我可不敢給沈白曜同學吃水煮蛋。」
沈白曜剛用勺子在果凍般的蒸蛋上劃出棋盤,聞言老老實實吃了一口,下意識看向裝雞蛋的筐子,邊嚼邊說:「我那不是,小時候不懂事嘛……」
她曾看過一本書,叫《不吃雞蛋的人》,起初是覺得書名有意思就買了,順便看看怎麼會有和她意氣相傾的人。可她讀過之後才發現,書中的主角不吃雞蛋是謊言。
而自己,是真的不愛吃雞蛋。
從小,沈白曜像是和雞蛋有仇,包括但不限於水煮蛋、炸雞蛋、荷包蛋等。據她本人所說,嫌棄雞蛋總有一股腥味,讓人難以下咽。沈瑜年和馮昭筠為了哄她吃雞蛋,沒少下功夫。
然而,當時的白曜小朋友已經學會了「看碟下菜」的本事,趁媽媽不在時,就乾打雷不下雨和爸爸撒嬌,馮昭筠那她沒辦法,只能變著法的把雞蛋做成別的花樣。
可把雞蛋做成蛋花或炒蛋的形式,終究不如完整的雞蛋營養價值高。後來沈瑜年發現女兒小小年紀一肚子心眼兒,就每天早晨坐在她旁邊盯著她,必須吃一個雞蛋,再放她去上幼兒園。
下有對策,沈白曜小朋友逮著爸媽都不在餐桌時,把熟雞蛋藏在雞蛋筐里,和其他生雞蛋混在一起。小朋友自以為天衣無縫,並故技重施了好幾次,直到幾天後廚房傳出臭雞蛋的味道才被發現……
再後來,就是沈白曜六歲那年的一天,她怎麼也沒等到媽媽回家。
起初,她以為是自己不好好吃雞蛋,媽媽生氣了不回家。於是晚上偷偷起來,怕吵醒爸爸,輕手輕腳踩著小板凳,有樣學樣煮了三個蛋。
可是她忍著噁心,好不容易吃完三個蛋時,媽媽還是沒有回來……
爸爸發現她坐在飯桌旁吃蛋時,把她抱起來,輕柔地拍著她的後背,許久沒刮的鬍渣蹭得人臉疼。
她問,媽媽去哪兒了?
爸爸說,媽媽出遠門了。
後來,沈白曜長大了才明白,媽媽出的這趟遠門,是永遠不會再回來的意思。
她搖搖頭從回憶抽離出來,用力眨了眨眼,忽略雞蛋的腥味,三下五除二把蒸蛋吃完,擦了擦嘴,回屋拿書包。出來後,她發現爸爸正撥弄著擺在鞋柜上的百合花。
馮昭筠輕捻著指腹處若有若無的的花香,意圖留住轉瞬即逝的芬芳,花香沁人心脾,給人以身心舒暢。他只覺莫名心安,在那歲月沉澱的眉目,留下幾分溫和。
「走吧。」他見女兒出來,徑直打開了門。
「我自己……」在爸爸的開門聲中,沈白曜把後半句「去學校就行」咽了回去。
……
從家裡到師大附中,開車大概只需要一刻鐘,走路的話二十分鐘左右。
而師大附中和定海大學是兩個方向,沈白曜多次表示自己走路上學就行,她怕麻煩到爸爸。但馮昭筠擔心從家到學校要經過車流量大的十字路口,出於安全考慮,還是親自送女兒上學。
路程很短,卻要經過兩個紅綠燈,沈白曜掠視著窗外,南歸北去,熙來攘往……以窗為熒幕,人生百態就是在上演的劇情,如同電影閃過。
就像是馬路對面等紅綠燈的那對母女,她好像昨天就見過她們了。
沈白曜有時會想,她的人生是不是一部《楚門的世界》,周圍人都在演她。
其實,她並不討厭這種猜想,因為這樣,年幼喪母就只是一個設定好的劇情。而等她洞悉這個世界的bug,走到天梯的盡頭時,媽媽就會在門的後面等待她,擁抱她。
馮昭筠從後視鏡注意到女兒怏怏的神色,溫聲道:「以後遇到類似的事情,記得告訴爸爸。」
「爸爸已經給宋叔叔打電話了,以後不用害怕了。」
「類似的事情」指得當然是她被壞小子攔截的事情。
游離在外的沈白曜被一下子拽回現實,「宋叔叔是誰?」
馮昭筠平視前方,「你們學校所在轄區的派出所所長。」
沈白曜頓了頓,道:「我就是……不想和這種人一般見識。」
實際上,她真不害怕這群「烏合之眾」,只是覺得在他們的事上過多糾纏,浪費自己的時間,也浪費別人的精力。
「好好,不和他們一般計較。」馮昭筠透過後視鏡,見女兒神色如常,才稍稍放下心來。
正好到了紅燈,手機忽地振動,打破了車內的沉默。
他打開手機的剎那,看清楚發消息的人之後,瞳孔震動,眼底儘是難消的錯愕。
為了不影響開車的情緒,他強行壓下心中的滔天巨浪,指甲嵌入掌心,企圖以痛感喚醒理智。
沈白曜注意到了他的異常,「爸爸怎麼了?」
馮昭筠目光閃爍,輕輕搖頭,「沒事,公益簡訊。」
一路上,父女二人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可是他的心裡,仍惦記著那條「來歷不明」的Q.Q消息。
把女兒送到學校後,他目送著女兒下車,照例提醒:「別忘了喝藥。」
沈白曜身形一頓,笑著道別:「知道了,爸爸再見。」
車門關閉後,馮昭筠終於分出心來,處理手機消息。
給他發消息的暱稱,叫「餘年」,「餘年」是亡妻十年沒登的Q.Q帳號。
此刻,馮昭筠雖強行讓自己放下不該有的虛妄,本是一潭靜水的眸中,掀起漣漪,一圈一圈,划過不能觸碰的回憶。
他盯著對方發來的[筆芯]表情包,茫然若失,第一反應,是有騙子盜了愛人的Q.Q號,逗他玩。
馮昭筠很是無奈,思索良久,還是決定問:[請問你是誰?]
對方秒回:[你猜,猜對了就告訴你!]
馮昭筠不想猜,正欲鎖屏之時,卻又生出幾分耐心,看看對方還能說什麼。
果然,「陌生人」猶嫌不夠,欠兮兮地回:[你是不是年紀大了忘性大,把我給忘了[左哼哼]]
見他不為所動,「陌生人」急了,發了一條讓人瞠目結舌的消息:
[已讀不回真沒禮貌,今晚走夜路小心點,當心你老婆變成鬼回來找你。]
馮昭筠先是一怔,隨後被氣笑了,驚嘆於騙子套取個人信息的手段真是層出不窮。
不過,只要妻子能回來,是人是鬼,他都不在乎。
他不再與「騙子」糾纏,關上手機放在一邊。
雖說對方只是出於無聊盜號,但論起歡脫的說話方式,
和自己的亡妻,還真有那麼幾分相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