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你早就知道我們會被困。」
這話並不是疑問。伊黑將熱乎乎的烤南瓜卷進麵餅里,金黃的瓜肉濃香軟糯,被烤到融化,像是汁液一般流泄出來,泛著甜蜜的香氣。
他抬頭,天海七惠依然在埋頭做飯。
這已經是他們被困的第四天。
大概因為什麼莫名其妙的障眼法,女鬼的洞穴實在難找。也好在他一開始沒有犟到底,吃了天海七惠的飯,否則熬到今天,就算是他也會體力不支。
「伊黑先生知道我的別名嗎?」
少女將腰間的水壺小心翼翼地摘下來,放在唇邊潤了潤口。
「我對隊內八卦沒有興趣。」伊黑冷酷地咬了一口南瓜。
他倒是只知道一個「適婚對象」,大概因為她很會做飯。不過這名頭不提也罷。
七惠笑了笑,伊黑一時間發現她似乎總是帶著笑臉。
「他們叫我,沉默的小七。」她說著,皺皺鼻子,「雖說我一直不大喜歡別人叫我小七,因為聽上去像狗。不過因為小忍也這麼叫,主公大人也這麼叫,所以就沒關係了。說起來,蜜璃也是這樣叫我的。我們都互通姓名很久了……」
「說重點。」
伊黑忍無可忍。
「好吧。——他們之所以這樣叫我,是因為我會算卦。這個你也知道的,只能算到壞的,卻算不到好的。」
七惠抿了抿唇,也給自己烤上半隻小南瓜,「他們總希望,我替他們算卦時,什麼都不說。這樣一來,就像一切壞事都不會發生一樣。所以叫我沉默的小七。」
兩人相對無言了片刻,各自啃著自己手裡夾了內容的麵餅。伊黑從懷裡摸出手帕,將沾了南瓜融的手指擦拭乾淨。
「……自欺欺人。」
他評價道。
七惠慢吞吞地吃完自己的那一份,向伊黑討要手帕。少年不肯給,她只好在自己被風刃割下的羽織碎片上擦了擦。
「就算是這樣,也有很多人來找我,希望我能在臨行前替他們占卜。」她的聲音很輕,似乎下一刻就要睡著,「即使只是圖一個心安也好。而且,假如因為我的測算結果,能讓他們多一分準備,少一分危險,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嗎?」
她講著講著,又露出笑臉。整個人輕輕往地上滑去,一副倦怠的模樣。
伊黑伸過刀鞘,在她腿上重重一拍。
「——很痛哎。」少女有些不滿。
「不能在這裡睡著。我下來之前送出的鎹鴉,應該很快就要到了。他們不會迷路太久。」
伊黑如是說。實則自己心裡也沒有完全的信心。
就算是鎹鴉,在鬼氣的干擾下,也有繞錯路的可能性,何況他趕來時,因為擔心天海七惠被鬼傷得過重,回去無法交代,甚至沒有分心留下引路的標誌。
說到底,他從來就沒有想過自己會被困在這深不見底的洞裡。
「你是怎麼知道我們會被困的?」他問,「否則的話,你也不會在任務途中,無厘頭地去買這麼多東西。」
大概是困久了,伊黑的話也多起來。七惠隨手抽了一支熄滅的木柴,在地上劃了劃。
「來之前的路上,我替你占卜。你說了一個木字。」
她隨手添了兩筆,「木字本身並無好壞,但加上框,就成了困。將外面的小口挪到下面,便成一個杏。我猜想,那女鬼名字里多半有杏字吧?」
伊黑並不太信。這都是馬後炮,因為是女鬼,所以將木變成杏。假如是男鬼,恐怕得多添幾筆,變成樹才行。
七惠看出他不信,也不辯解。占卜這樣的事,本來就是願者上鉤。何況她自己沒法對自己施展,要她本人說,也很是雞肋。
兩人吃完,終於又有了力氣。
這幾天他們一直在洞裡探查出口,伊黑擺明了不相信七惠之前的偵查結果,可惜一通搜索下來,也不得不承認,這洞裡確實沒有別的出入口了。
正消著食,七惠忽然在那一堆的珠寶里停下腳步。裡面有支格格不入的木頭簪子,因為壓在最下面,而遲遲沒有被發現。
那簪子樸素又乾淨,上面一點花紋也沒有,只在頂部鑲了一朵發黑的花,背面小小地刻了一個「杏」字。
她算對了。
七惠心裡沒有什麼高興的情緒,只是將簪子插進土裡,雙手合十,拜了一拜。
「那是鬼,不是人。」
伊黑涼涼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我知道啊。但不管是人是鬼,她都已經死掉了。既然死掉了,就希望她在那邊的世界,可以過得舒服一點。這樣下輩子就不會想著要報復了。」
少女說得很認真。她將簪子取下來,扔進了尚未燃盡的柴火里。
「就算是報復,那也是報復我。殺了她的是我,不是你。」
聽不出是安慰還是諷刺,伊黑上前兩步,「她吞噬女子維持容貌,又以鬼身搜羅的財富來收買村民。這樣的鬼,值得同情嗎?」
或許是七惠的錯覺,她總覺得伊黑正在生氣。
伊黑小芭內這人,雖然整日對人冷言冷語,但既然能成為鬼殺隊的一員,能成為柱,心裡總有著保護人類的想法。
他性情冷淡,語氣尖刻,卻很少真的生氣。
少女的直覺叫她保持緘默。
「或許從中得利的人,反而會感謝她吧?——假如我們出去時,能碰上村裡的那些村民,他們說不定會因為自己的財路被斷,而對我們心生怨恨……。你有閒心擔心這骨頭都不剩的鬼,不如先擔心擔心自己。」
好吧。七惠默然地聳聳肩,將地上的殘渣收拾乾淨。
「……說起來,你的鎹鴉呢?」伊黑問,「不對,你的那隻鷹?哪裡去了?」
「跟著悲鳴嶼先生回家去了。」七惠老老實實答,「我的親戚們要去他那裡糾纏,我就把灰鷹借給他了。好歹證明我是站在悲鳴嶼先生這邊的。」
她說到最後,有些洋洋得意。伊黑懶得理她,兩人重新坐回到火堆旁。
鏑丸一直在試圖沿著石壁爬到洞頂去,可惜一直以失敗告終。它一下跌回地上,痛得蛇身都蜷成一團。伊黑有些不忍,叫它鑽回自己的袖子裡。
「你的傷呢?」他忽然問,「處理過沒有。」
七惠在心裡悄悄翻了個白眼。
「早就處理過了,否則我會生生疼死在伊黑先生你的面前。」
雖說如今皮肉新生的時候也不好過,好在她們岩呼流派,本來就主打金剛不壞。雖然沒有明文記載,但用過的人都說好。
七惠咬咬牙,要不是這樣,她也不會被悲鳴嶼騙去當徒弟。
「沒有打算做悲鳴嶼先生的繼子嗎?」
「伊黑先生,你今天的話似乎格外的多。」她先點評了一句,又在蛇柱陡然凌厲的眼神里縮了縮脖子,「沒有呀。做他的繼子一定會被練得比現在還要狠,我受不了的。」
「吃不了苦,為什麼要做鬼殺隊的隊員?」
他單純習慣性地批判一句,卻沒料到七惠忽然反問他:「那麼伊黑先生,是為什麼要做鬼殺隊的隊員呢?」
伊黑卡了殼。他的故事很長,從頭講起來,髒的臭的太多,只能一言以蔽之。
「想做就做了,沒有為什麼。」
七惠點點頭:「好的,那麼我也是想做就做了,沒有為什麼。」
兩人莫名其妙僵持一會兒。洞裡沒有時間的概念,入口離底部太遠,見不著太陽,判斷不出時刻。七惠躲到角落裡換了一次藥,又坐了回來。
「你怎麼還帶著藥?」
伊黑問。他覺得新奇。劍士身上從來是能不帶的東西就儘量不帶,以免影響速度和靈活性。
天海七惠反其道而行之,不僅沒出什麼岔子,反而還顯得周全。
「總是要受傷的。這藥是我和小忍一起研製的哦,促進血肉回復。」她談到製藥,眼裡忽然迸出光芒來,「總有一天,我要研製出能讓人的痊癒速度,趕上鬼的自愈速度的藥來。」
伊黑興致缺缺,連加油都不想替她喊。
又是一陣沉默。
面對伊黑小芭內,天海七惠能說這麼多話,已經著實不易。要不是為了維持精神頭,不得不聊天,她也不想一個勁兒地開口。
偏偏蛇柱先生還一副不領情的樣子,真是……
「我的族人,也信奉過鬼。」
他忽然道。
大約因為被困太久,體力和精神都繃到了臨界點。加上洞裡只有兩個人,其中一個還是又弱又受了傷的做飯擔當,令他長久的戒備鬆懈了。
「她們依靠對鬼的供奉——也就是新鮮的人——來維持奢華的生活。我,因為是男孩,是稀有的祭品,所以被養大。後來我找機會跑了,被之前的炎柱救下。他斬殺了原先族人們信奉的鬼。」
「但他們並不為此而感謝煉獄先生,反而感到怨懟。因為原先輕鬆而奢靡的生活沒有了,還因為鬼的遷怒,而喪失了生命。」
「我並不是沒有想過,假如我自己逃跑,族人會遭遇什麼。但我依然逃了。」
他的語氣沒有半分變化,像是只在講給自己一個人聽。
「所以我加入鬼殺隊,將一切心神投入到殺鬼之中。只有這樣,才能勉強減少我的罪孽。」
伊黑說完了。他自認是將最不願意給人看的一面剖白出來。
天海七惠像是一個空白的弱者,人對弱者,是不會心生防備的。何況她無論再弱小,也是自己的隊友。伊黑小芭內信任她。
——可能有那麼一點點,一起被困的同病相憐之情。
只是他講完後,等了半天,也沒見少女出聲。
「你倒是說點什麼啊。」
伊黑無端地感受到焦躁,似乎自己身上沉重的枷鎖,在天海七惠眼裡,什麼都不算一樣。
七惠沒想到他會這樣要求,一時有些吃驚。她原本跪坐在地面上,背脊挺直,一副端莊的淑女姿態。
即使在幽密的洞底,也要時刻堅守著淑女教條的訓則。
「伊黑先生希望我說什麼呢?」
她不解地歪頭,「我對伊黑先生的經歷,感到非常的遺憾。被這樣的家庭撫育,被當做獻給鬼的祭品,又因為自己的逃亡導致族人被殺光——這實在是令人同情。」
伊黑的手指在身側握成拳,手背上繃起細細的青筋。
「……這些話,並不需要我來說吧?生在信奉鬼的家庭也好,被當作祭品養大也好,都不是伊黑先生你能夠選擇的。如果硬要以血緣作為貶低自己的源頭,這太過牽強。我不會因為這些事,就對你感到同情。」
七惠慢慢地說道。伊黑敏銳地察覺她似乎心情有些不好。
「至於說,逃跑。伊黑先生後悔嗎?」
少年沉默地搖頭。
「不後悔的話,就在這條路上走下去吧。殺鬼的路。」
七惠手伸到一旁,捏了捏不知何時竄出來的鏑丸的尾巴。
「痛苦也好,贖罪也好。既然做出了選擇,就昂首挺胸地堅持下去吧。」
(本章完)
作者說:蛇:你沒話說你問我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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