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詩亦收拾行李的全過程, 段初雨都很冷靜。
不是偽裝,不是逞強,是她自己都沒想過自己會表現得那麼好的, 異常的冷靜。
沒上飛機前,想到蘇詩亦會在自己面前,一件一件將本放在架子上的東西,轉移進行李箱裡帶走,段初雨以為, 對方每收拾一件,自己的心就會下沉一分。
實際上,沒有。
直到蘇詩亦走出家門, 關上大門時, 段初雨都在慶幸——
原來我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喜歡她?
挺好的,挺好的。
至少不是沒了她就活不下去。
段初雨握著手機,轉身回到了蘇詩亦住過的臥室里。
夢幻的硨磲珊瑚大床,依舊披著那層綴著碎鑽的輕紗,床單被套整齊地鋪著, 一塵不染。
這張床,要有很長一段時間等不來它的主人了。
段初雨睫毛一垂,收回視線, 轉身準備走出這裡。
眼角餘光瞥到置物架上的珍珠的亮光, 段初雨看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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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力道一松。
手機墜在地毯上, 發出一聲悶響。
與段初雨心頭被悶錘的一下同時發作。
發亮的,是那對很「丑」的親吻珍珠的胖胖美人魚。
「嗤。」
還是那麼丑,丑得讓段初雨看過去的第一眼, 忍不住笑了一下。
她走過去, 停在置物架前, 第一次認真觀察那兩隻魚。
雕刻的大師抓到了精髓,一隻人魚捲髮呈棕栗色,一隻人魚直發黑得順亮,主動撅嘴的是棕發人魚,但先伸手牽著人指尖索要的,其實是黑髮的那隻。
連外人都能一眼看出她們相處的本質。
那本海島帶回來的「美景相冊」,靜靜躺在人魚貝雕的旁邊。
因為裡面多是自己的蠢照,段初雨幾乎沒認真看過,此時她卻鬼使神差地伸手,一頁一頁翻動。
畫面上的景色很美,景色中「被迫營業」的段初雨,也很滑稽。
是好笑的照片,是好笑的貝雕。
但段初雨越看,越笑不出來。
心臟開始一抽一抽地疼。
她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撐住架子,才勉強支住身體沒倒下去。
她開始想蘇詩亦了。
此時距離人家離開,才過去十分鐘。
而在這之前,她和她一直朝夕相伴。
形影不離時不曾膩過,才一會兒不見,就像被挖了根骨頭。
好疼。
疼得段初雨有點想哭。
失去一個人,大概就是這樣。
調動理性善後的過程中,不會悲傷,不會遺憾。
可獨自回到生活中,回到熟悉的環境裡,看到了對方的物件,被喚起了共同的回憶。
然後,像蠱蟲一樣密密碾過脊髓的疼痛,就會要人性命。
「沒用的東西。」
段初雨直接對自己罵出聲。
沒用到不能好好把蘇詩亦留在身邊。
沒用到等人迫不及待搬走之後,自己連假裝不那麼喜歡,都撐不過一刻鐘時間。
*
蘇詩亦打開公寓房門,等師傅們將行李搬進去,給一人塞了瓶功能飲料,結算道謝後目送幾人離開。
她本轉身想撲到沙發上好好躺一躺,剛走到沙發邊,就發現上面已經積了一層薄薄的灰。
唉,不能躺了。
蘇詩亦垂著手臂遺憾地想。
同時她也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間,居然已經這麼久沒有「回家」了。
這個單身小公寓,她在這裡住了好幾年。
她對這裡的每個物件都瞭然於心,偶爾手機接口縫隙掉進了塵屑,她想找幾年沒開過的針線盒,抽根針挑出來,也能馬上回憶起,盒子在更衣室左邊第二個柜子底部的抽屜里。
有時去國外取材出差,也會好長一陣時間不著家,但每次開門進屋,她都會體驗到久違的回歸感。
可這次,不一樣。
她好像是從某個地方灰溜溜地逃出來,來到這裡,卻發現,這裡也很陌生。
這裡也不是「家」。
複雜的情緒在心頭只流竄了片刻,蘇詩亦熟練解鎖手機,想聯繫經常來家裡打掃的那位家政阿姨。
結果,一打開聊天列表,入目的便是置頂的對話框。
上面標註著段初雨的姓名。
對話內容還停留在最後一句,是早上段初雨發來的,「我們的登機時間要到了」。
那時她臨時去了洗手間,往回趕時剛好看到段初雨,剛好收到這條消息,就沒回復。
於是,對話就停在了這裡。
蘇詩亦看著那句話,後面的幾個字漸漸模糊,唯有前兩個字最為刺眼。
我們。
也不知道再有新的對話將它頂上去,會是什麼時候了。
蘇詩亦抿抿唇,強迫自己笑了笑,搜索出家政阿姨的名字,利落地預定好時間。
下午的唯一事務,便是等人來打掃衛生。
等家中徹底乾淨,也快要到黃昏時分。
又回到獨居狀態,蘇詩亦難得清閒,就坐在陽台上的鞦韆椅中看書。
看著看著,視線逐漸不清,她猛一抬頭,就見天色暗得不行。自己坐下時還是白天,她看書看到天黑,就忘了開燈。
天邊的星空很低,閃爍的星點像是觸手可及。
蘇詩亦卻無心欣賞,她只覺得空乏,有點疲憊。
餓了。
居然過了飯點,也沒人惦記她還沒吃飯了。
她放下書,拍拍自己的臉頰命令自己清醒——
看來是被段初雨照顧得太好,現在她比成年前還要嬌氣了。
忘了吃飯就馬上去吃,在這矯情個什麼勁!
家附近有個她常光顧的泰餐館,店老闆只做堂食,只對極少數vip提供外送服務。
蘇詩亦喜歡它家的口味,頻繁去店裡光顧,大概是消費額度達標,或許也有點美貌特權,她也是外送資格vip的一員。
住進莊園的那段日子,蘭姐烹飪的手藝也很合她胃口,她沒惦記過這家泰餐館。
難得回家,她特地又點了這家店的外送。
咖喱皇大蝦,冬陰功湯,青檸明爐魚,海鮮炒飯。
一桌自己愛吃的熱乎飯菜擺滿,東南亞獨特的清爽酸辣溢進鼻腔。
蘇詩亦卻還是覺得差了點什麼。
大概是正對面,再沒有坐著那個沉默吃飯的人。
那個主張食不言寢不語,但僅僅只是安靜地咀嚼,都讓人覺得秀色可餐,讓人食慾大開的人。
味同嚼蠟地吃完這頓飯,蘇詩亦清理好桌面。
忙完,她無所事事,拿出手機點開段初雨的聊天框,手指卻懸在鍵盤上,沒有落下。
二人只是約定分居,並沒規定不能互相聯繫。
但不知出於什麼心思,不知出於何種默契,她和她誰也沒有先給對方發消息。
蘇詩亦鎖定了手機屏幕。
她看到黑屏上映出的自己悵然若失,讓自己都有些陌生——
我居然也有這麼失魂落魄的表情?
她苦笑一下,決定去畫室「找回自我」。
但面對畫紙,蘇詩亦的大腦和它同樣,一片空白。
*
無心作畫,坐立難安。
有時蘇詩亦會找個氣溫適宜的傍晚,在江濱散散步。
在這裡生活的那些年,這條漫步道她走過無數遍。
偏偏只有與段初雨一起散步的那一回,記憶最為清晰。
蘇詩亦有一種錯覺,好像自己此刻回頭,段初雨就會像初次重逢那段時日一樣,彆扭又矜持地走在自己身後。
等到她轉身,段初雨就會看手機,假裝在忙,給自己的落後預留藉口。
今天,蘇詩亦知道,段初雨不會出現在自己身後。
可她還是鬼使神差地回了頭。
有一對年輕的小情侶打鬧著在她身後跑過,女生嗔笑著,抬腳踹那男生的腿,男生也笑著躲過,隨後伸直手臂去攬女生的肩膀。
兩人鬧完,又親近起來。
蘇詩亦靜靜注視著那二人,直到二人不知又因什麼鬥起嘴,女生追逐起男生,二人從她身邊經過,逐漸跑遠。
嬉笑聲在夏風中漸淡。
蘇詩亦拿起手機,點開通話,想給置頂的那個女人撥個電話。
她今晚聽到了夏風,聽到了蟬鳴,聽到了小情侶嬉笑的聲音。
她現在站在橋頭,能聽到稍遠處馬路上汽車的鳴笛,能聽到遙遠的路人交流的聲音。
那些聲音不重要。
她只是找藉口發散,想聽聽段初雨的聲音。
但,那通電話,還是沒有撥出去。
蘇詩亦的理智,比她本人預想的都要強勢——
感到寂寞了,就找段初雨消遣?
這樣算什麼?
*
分居,持續了一周。
這一周,兩人都像戒過賭,幾次拿起手機,都意志頑強壓下慾念,沒有給對方發去消息。
改掉成癮的習慣,有一個過程,叫戒斷反應。
在這個時期,人會前所未有地想要重新回到成癮狀態,反彈後的狀態,比戒癮之前還要癲狂。
好在,熬過第一周,戒掉了段初雨的陪伴,蘇詩亦從戒斷反應中走了出來。
摒棄習慣,清掃想念,蘇詩亦的感情變得純粹。
她想,現在應該可以好好整理出自己喜歡段初雨的證據了吧?
先前的海島之旅,加上這一周渾渾噩噩的生活,讓蘇詩亦推掉了不少工作。
如今蘇詩亦狀態回歸,經紀人黎粵馬上電聯她,說有個特別好的商務合作,要她馬上接下來。
「什麼商務合作,居然讓我們黎姐直言『特別好』啊?」蘇詩亦慫著肩夾著手機,雙手整理著絲襪的管口,要往足尖套。
對面的黎粵聲音難得喜悅,「我能評價為『特別好』,當然是因為這次合作值得這種評價!」
「所以,是什麼合作?」
「和段氏的合作!」
哧啦。
蘇詩亦的指甲捅破薄如蟬翼的絲襪,戳出一個洞。
那邊黎粵催,「你怎麼不說話?」
「哦,沒什麼。絲襪破了。」蘇詩亦取了條新的,「你剛才說,我們要和段氏合作?」
「對啊!是不是特別好?是不是特別方便?」黎粵對二人的感情狀態並不知情,語氣還雀躍著,「你的甲方就是你的未婚妻,對方要是提要求為難你,你就吹枕邊風收買你老婆!」
「……」蘇詩亦半晌才艱難說,「我們的關係在你眼中居然是這樣的嗎?」
「不是,我瞎說的。」黎粵笑,「所以,接嗎?你沒理由不接吧?」
沒理由嗎?
其實不接的理由,還是有的。
「其實我們在分居。」蘇詩亦淡淡說。
語氣平淡得像在轉述晨間新聞。
對面黎粵怔了許久,像是沒理解,緩了好久才艱難問:
「分居?!你們不是剛去旅行過?你甚至還跟我說過,你未婚妻覺得那是蜜月!」
「嗯。」
「誰家度完蜜月就分居啊?這是什麼奇怪的play嗎?」
此時聽第三方說出來,蘇詩亦才發覺這有多可笑——
誰能想到,親密旅行的結局,竟會如此潦草收場?
「所以……」黎粵擔憂地試探,「這次合作,還接嗎?」
蘇詩亦思考片刻,還是開口:
「接了吧。」
糟糕,她和她要比約定的時間更早見面了。
可說實話,蘇詩亦其實對這個「糟糕」,有點期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