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太陽逐漸升起, 很快將整個園區都納入照射的範圍。
阿緋適時扭過脖頸往回看去,拱門上掛著的五個金屬板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她看不懂人類的文字,至今不知道這間動物園的名字叫做什麼。
不過也不重要了。
方塊形狀的板子與金屬拱門的銜接處是焊錫的鐵條, 似乎已經老化,不堪其重。
在阿緋的注視之下,它們接連搖晃數次,只聽幾聲微弱的脆響,黏連在一起的鐵板徑直向下墜去, 重重地砸在地上。
刻有文字的那一面扣在底下。
激起的塵土撲簌簌落於其上。
阿緋靜靜地看了一會兒。
隨後調轉方向飛遠。
「阿緋,你在看什麼?」
白鶴寬大的雙翼向外舒張,長達兩米多的翼展隨便輕扇幾下, 就能瞬間超越金剛鸚鵡。
可他沒有, 僅僅是選擇了放緩速度,始終跟隨在阿緋的身邊。
「動物園的招牌掉了。」
阿緋沒再回頭,淡淡道。
哪知白玉輕笑出聲,仿佛猜中她心中的真實想法,模仿她的口吻說:
「嘁, 它本就不該存在!」
上下扇動的雙翅略微頓住,緊接著連續揮動幾次。
阿緋倏然間拔高一個身位,就是白玉的正上方。
「我才沒說過這種話呢!」
她欲蓋彌彰地強調。
話音剛落, 阿緋伸出一隻腳爪向下探去, 輕而易舉地抓住白鶴修長的頸項, 輕划過後又飛快撤離。
金剛鸚鵡是大型攀禽,爪子呈對趾狀,分別有兩隻前趾和兩隻後趾, 能夠完成抓握的動作。
阿緋一擊即退。
她恰到好處地控制力道, 不至於抓破白玉的皮膚, 也能令他感受到微妙的觸碰。
對於白鶴而言。
頸部是敏感的部位。
果不其然,在阿緋飛回「原位」以後,身側那隻白鶴被這點小動作撩撥到了。
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阿緋……」
他小聲地叫她名字。
一時分辨不清這是在求饒、推拒,還是渴望得到更多。
亦或者兩者皆有。
於是阿緋頃刻間變成一位「嚴苛」的教官,逼著他一定要把真心話盡數坦白。
「什麼事?音量太小了,我聽不見,你說清楚點。」
「……」
某隻白鶴又不說話了。
白玉的情緒甚少外露。
偶爾才能察覺到他的害羞。
在阿緋看來——
哪怕白玉的體型看上去是一隻高挑的鶴,但他最為真實的模樣應該是膽怯的小小鳥。
總是乖乖地待在自我限定的範圍之內,小心翼翼地試探過後就立刻縮回去,不敢久留。
極度缺乏安全感。
如果是作為朋友,阿緋大概會遷就白玉那內斂的性子,配合他慢吞吞的節奏。
可他們如今已是關係最為緊密的伴侶,她才不要規矩守禮的相處模式。
即使白玉當真是一隻怯弱的小鳥,阿緋也會張開腳爪把他穩穩地接住。
當然了,前提是他自己主動飛向她,拋開那層客氣、端莊的外衣。
願意麻煩她。
也願意袒露心聲。
前頭那隻紅綠金剛鸚鵡忽然加快扇翅的頻率,白玉發覺彼此間的距離被拉得越來越遠。
他微啟尖長的喙,第二次喊出她的名字,「阿緋——」
再主動一點。
不要讓她等待。
白玉用力一扇羽翅,重新追上去,態度格外鄭重地說:
「我……很喜歡你親近我。」
他終於親自說出口。
一字一句清晰落下。
阿緋對這個回答感到滿意。
嚴肅的假面在一秒鐘崩壞。
她雙翼平展,滑行至白玉的背部上方,頗為親昵地貼著他。
「我喜歡你的坦誠。」
在撤開之前,阿緋探出彎喙磕了一下白玉的尖喙。
猶如一個輕飄飄的吻。
沖入森林後,茂密生長的大樹遮擋去大部分的陽光,僅有少許光線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到地面上。
留有斑駁的暗影。
「監視」的任務尚未完成。
阿緋仍在關注斜下方那隻花斑獸行進的全過程。
儘管虎哥給自己整出一個瘸腿名場面,麻繩、錘子這些工具通通沒用上。
但阿緋還是沒能放鬆警惕。
她一扇翅膀,逐漸下降,緊巴巴地盯視趕路的老虎。
絕不能小看「孱弱」的猛獸,強大的咬合力可以輕鬆掠奪其他動物的性命。
虎哥的確沒有騙她。
腫起來的左側前肢輕輕點在地上,而後快速切換到右側,重心也悉數放在完好無損的掌墊上。
他踩過掉落的樹枝、乾枯的草葉,發出幾聲難以忽略的脆響。
「用力踏步」與「輕掠而過」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況,製造出來的動靜也不一樣。
阿緋默默觀察好一會兒,猝不及防地出聲問道:
「你現在想捕獵嗎?」
森林外圍基本沒有活躍的動物,除非進入深處。
人類不敢踏足的領域才會出現多樣化的族群,毒蛇、毒蜘蛛、毒蛙皆是攔截的防線。
虎哥不敢鬆懈半分。
逃離的機會來之不易,分秒必爭,萬一被人類追上就完蛋了。
他一邊奔忙,一邊回覆:
「老妹兒,我暫時沒空考慮開飯的問題!你看這天色大亮,差不多到了開園的時間,人類很快就能發現整個園區清空,我只能抓緊跑遠一點好吧!」
阿緋轉動圓溜溜的眼睛,仔細地審視他的狀態,不放過每一個細節。
她像是在關心他一樣:
「是嗎?你肚子不餓?」
虎哥並未發覺金剛鸚鵡的試探。
話匣子一開就關不上了,嘚啵嘚啵堪比強力炮|彈。
「嗨呀,餓一回沒啥事!平時待在動物園裡也是有一頓沒一頓,雞爪碎骨你懂的,哪能吃得飽?拿來塞牙都不夠,我早就習慣了!」
那倒也是。
誰能想到堂堂一老虎快餓成瘦猴,四肢無力,瘦骨嶙峋。
「等我衝到安全地帶之後,徹底遠離人類活動的區域,還怕沒地兒吃飯?目前最重要的是逃命,即便正前方有獵物出沒,我也沒空出擊啊!
「老妹兒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阿緋:「……」
行吧。
話癆本色不變。
而且被人類關怕了。
以老虎「只能走不能跑」的現狀來看,根本不可能追上提前出發的食草動物大部隊。
警報解除。
心中緊繃的弦驟然一松,阿緋聽見身畔傳來一道溫和的聲音:
「我們要走了麼?」
白玉果然是最懂她的。
完全不需要多費口舌。
方向一偏,阿緋迅速靠近白鶴。
單側翅膀幾乎是搭在他的身上,晶藍色的羽毛挨蹭著他的羽翼。
她壓低音量說道:
「據我觀察,虎哥沒什麼威脅,我想去看一眼其他的動物。」
畢竟大家相識一場,同為「獄友」,能夠重新回到家園是最好的結果。
不需要再湊上前去攀談,隔著一段距離看看就行了。
「好,我陪你。」
白玉毫不猶豫地回答。
「我們走啦。」
阿緋落到老虎的背上,腳爪與皮毛接觸的那一刻,也感受到了對方凸起的骨頭。
他瘦得可憐。
好在精神狀態不錯。
身體早晚能養回來。
「啊?哦!」
虎哥愣了好幾秒鐘才出聲,這回並沒有發表長篇大論,僅有簡短而誠懇的四個字。
「……謝謝你們。」
跟虎哥道別完畢後,阿緋上下扇動雙翅,整個身體極為輕盈地飛掠而出。
金剛鸚鵡飛行的速度相當快,在涼風的助力之下,時速能夠達到70千米,白鶴也差不多。
前一批食草動物們出發的時間比他們早了好幾個小時,卻做不到持續奔跑,想要追上去並不算難事。
阿緋全心全意地猛衝,暫且顧不上和白玉玩情侶間你來我往的小把戲。
好在白玉很了解她。
相伴溫存的時刻不差這一點。
不知過了多久,阿緋的視野中出現了幾隻悠閒慢走的梅花鹿和獐。
他們正往一處小山坡走去,似乎已經選定了久居的地方,身影隱沒在林間。
阿緋稍微加以注目,然後收回了注意力,繼續快速飛翔。
過了一會兒,她看到了羊駝、盤羊,俯下|身吃草,地面上還有新鮮的果子,汁水四溢。
紅綠金剛鸚鵡飛翔的速度不曾減緩,接連掠過數隻麂子、駝鹿……甚至還看見一隻小崽子躺在地上亂滾。
她滾了一身枝杈,鼻尖也頂著一片葉子,滿身凌亂,心情卻是暢快無比的。
再往前,阿緋終於發現一隻體型巨大的白牛,身上草白色的毛髮隱約帶有些許污跡。
顯然是她前段時間躺在場館的地上,無意中沾染到的。
白牛的腳步不停。
她並不像其餘的食草動物那般就此定居,目標明確地往森林的最深處去。
阿緋隱隱猜中了什麼。
回頭瞥一眼跟在身後的白鶴,她再一次騰飛而起,將高度拔高,直到遠遠高於樹木的最頂端。
放眼望去,儘是鬱鬱蔥蔥。
在森林的盡頭,或者說穿透而過的終點,有一片廣袤無垠的草原。
悠揚的風吹拂而過。
鮮嫩的青草隨之搖擺。
那是犇姨的家。
她要回歸族群。
也期盼著能夠和親屬重逢。
「她不會覺得辛苦。」
白玉的聲音落在耳畔。
往家的方向奔走。
哪敢在中途停歇。
「白玉,你想去哪裡?」
阿緋問出一個關鍵的問題。
丹頂鶴或者金剛鸚鵡的族群在哪居住,也跟他們沒什麼關係。
身為離經叛道的「異類」,強行融入同族的生活,反而顯得極為突兀。
對於阿緋和白玉來說。
只要是在對方身邊,無處不可去,無處不可棲。
「我聽……」你的。
白玉本欲脫口而出這句話,卻在對上阿緋的眼睛之時,險而又險地忍住了。
金剛鸚鵡的眼瞳是墨色,瞳仁卻是琥珀色,在陽光的照耀下更顯晶亮璀璨。
她直勾勾地看著他。
正在等待他的答案。
於是白玉選擇坦言:
「我想去海邊。」
「我們去看海吧!」
然後與另一道聲音撞在一起。
小情侶一拍即合。
連糾結的時間一併省去。
浪漫飛行之旅的第一站是海邊。
阿緋從未見過大海,白玉也沒見過,記憶中最多的是黑乎乎的頂蓋或者是鏤空的鐵網。
他們盤旋了好一會兒。
撲面而來的海風裹挾著腥氣。
蔚藍的海一眼望不到邊。
海面隱約可見翻騰的小魚。
周圍環繞著許多海鳥,阿緋認不出具體是什麼品種,與她相比,體型小得多。
可勝在數量大,湊在一塊兒嘰嘰喳喳個沒完,吵得有點頭暈。
「開飯!」
「我先來,我先來!」
「憑什麼要讓你?」
「各憑本事好不好!」
「……」
海鳥們準備捕魚。
你擠我,我擠你。
「我們找個角落待著吧。」
靜默片刻,金剛鸚鵡迅速扭轉脖子,看向白鶴,頗有些無奈地說:
「他們實在是太吵了。」
她的尾音莫名拖長了些。
似是一種不易察覺的撒嬌。
白玉的一顆心軟成一灘水,這是他第無數次覺得她可愛至極。
除了「好」,再沒有第二個答案。
他們很快落到岸邊的沙山。
邁出一步就留下一個腳印。
白鶴的腳爪是三趾向前、一趾向後,印在沙灘上如同分叉的樹枝。
而金剛鸚鵡的則是對趾,更似是均勻生長的小草圖案。
不同的腳印。
卻緊靠在一起。
阿緋盯著「沙畫」欣賞了好一會兒,旋即玩心大起,踢踢踏踏。
伴隨著她的動作,砂礫亂飛,自然也會落到白玉的身上。
但他連躲都沒躲一下。
站在原地任由「沙雨」四濺。
他偏頭望著她玩鬧。
怎麼都看不夠似的。
玩了半天,阿緋突然往地上一癱,翅膀舒展,腳爪朝上。
「啊!我不行了!」
他們熬了個通宵。
自昨天傍晚閉園後,精神就高度緊張,不曾鬆懈過,生怕某個環節出差錯。
之後依次飛過廣闊的森林、草原,來到這一片海岸,一經自由就突破飛行記錄。
能不累嗎?
累成鳥干也是正常的。
大中午的陽光依舊熱烈。
照在身上暖融融的,極其愜意,可閉上眼睛後,難免有些刺激眼球,不太舒服。
「我……」
阿緋翻騰了下,來不及出聲抱怨,一片陰影正好遮蓋住她的腦袋。
既能讓她享受到日光浴,半眯著的雙眼也不會難受。
「嗯?」
阿緋不解地睜眼,徑直撞進白鶴純黑色的眼眸之中。
溫柔的目光將她兜住,再怎麼任性都能得到最為穩妥的呵護。
「白玉!」
「在呢,怎麼了?」
白玉的身量太高,乾脆屈起腿,整個身子都窩在沙灘上面。
他抬起靠近阿緋那一側的翅膀。
把她護在羽翼之下。
阿緋偏過腦袋,盯著他看了好久,很不安分地揮了揮雙翅,胡亂比劃道:
「白玉,你這樣看起來像……」
「像什麼?」
每回阿緋說一句,他總是反應極快地接一句,絕不讓她的話掉在地上。
阿緋遲疑片刻,眼珠子亂轉好幾下,倏地放輕音量說:
「像在……孵蛋。」
屈起腿。
整個身體儘可能地與地面接觸。
若是再加上一個用禾本植物編織的小窩,放在下邊……
不就是在孵蛋嗎?
白玉:「?!」
他微妙地抖了抖。
抬高的羽翅險些扣在阿緋臉上。
(本章完)
作者說:白玉:午後溫馨曬太陽.jpg
阿緋:慈父孵蛋.jpg
白玉:???
不知道有沒有uu想看化形,有的話我就寫個兩章最後放!
沒有的話就不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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